阿女乃气恼地把割稻的镰刀往石板上一丢,哐当一响,就敲断了杨校长的话。阿女乃将脸扭向一边,盯着远处,依旧以冰冷冷的口气说:“刚才我已经讲得很明了,我屋里的娃崽是不必去上学的!你们趁着天还没断黑,赶紧回转吧。”
杨校长不死心,搓搓手,继续说:“他阿女乃呀,你看,你屋里的这个娃崽是棵好苗子。只要他上了学,学了知识,就能走出我们大山,去干一番事业,说不定还……”
哪晓得,我阿女乃于此刻发起颤来。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慢慢扭过头,就去盯杨校长。我当然晓得,她用的就是那种“恶”的目光。只是没料到,她竟运用得那么好,不仅凶,不仅恶,还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让我找到了自己用眼盯人的差距。
当然,面对我阿女乃的目光,杨校长明显地慌乱起来,不由地后退了一两步。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想借以掩饰自己。可我阿女乃的目光依旧扫向他,他只得退出了茅棚。在门口,杨校长慌慌乱乱地说了一句:“你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望着杨校长他们远去的身影,我不由暗暗闷笑。也就从那时起,我觉察到了“恶”的目光真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
阿女乃过来模模我的头,轻声问:“苕崽,你想不想去上学?”
我抬起头,瞅瞅阿女乃,发觉她是一脸的沉重,就不知该说想还是不想了。
阿女乃见我不做声,便粗粗一叹,说:“你可记住了,你长大之后一定要争当寨老,争当寨首,为我们‘多’字宗争光。至于去上学读书,那全是他们汉人的事,你又不是去争他们汉人的寨首当,就不必去上什么学读什么书,啊?”
望着远处红彤彤的夕阳,我点了一下头,可内心是一片茫然。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阿女乃为什么不许我去上学的真正原因。阿女乃是担心我上了学,学了知识,了解了山外事,走出了大山就再也不回来了。那么,她的一片心血岂不白费了?
由于寨里的某些传言,也由于杨校长上过我们屋里做过一些劝学的工作,三天后,我哑巴阿娘就硬着头皮来了一趟卧牛坡。
在我被绑上卧牛坡时,哑巴阿娘就应诺过阿女乃,在我未满十岁之前,是决不见我的。哑巴阿娘晓得,阿女乃是在重点管教我,是想把我培育成未来的寨首,而她自己是一个灾星,是一个哑巴,根本就没有那种能力,只得咬着牙帮点着头应承了。
可哑巴阿娘老是压不住心底里突涌的思念,时常躲在星子界路边的树林里,远远地朝我打量。打量一回,哑巴阿娘就偷哭一回。哪一回我摔伤了,瘸着腿跑路,或者哪一回我偷懒了,挨了阿女乃的皮鞭,哑巴阿娘都清清楚楚。曾经好几次,哑巴阿娘还特别冲动,想拦下我,想模模我的脸,表达她的思念。可哑巴阿娘又担心贸然违约,招惹我阿女乃记恨。再则,哑巴阿娘哑着嗓子说不出什么,又何必拦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