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一夜辗转无眠的萧珊索性下楼去吃早餐。
岂料,有个人比她更早,他就是屠金河。
眸子定定射向女儿纯美的小脸,发现她眼下围了一圈儿微青后,屠金河脸色略沉,简洁有力地吐出一个字:“坐。”
萧珊如言坐下,小身子却绷紧,她还是没办法轻松接纳他与她的新关系。
“昨晚睡得不好?”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关心,屠金河侧过头望着她。
“您难道就睡得很好?”萧珊毫不客气地予以反诘媲。
——如果说,他昨晚忆起惨痛的往事也能睡得好,那他根本就是个绝情绝义的人!她绝不认这种人为父!
“珊珊。”屠金河低声唤她的名字,脸色现出一抹痛楚之色:“别对爸爸说这种话,好么?”
女儿这么长时间还不肯认他作父,这让他难过又难堪。
尤其是,每晚梦回之际,总忆起以前对她百般打骂折磨,还听从裴静然提议,将她卖给金祖光,他就不能原谅自己!
萧珊咽了咽口水,努力平伏自己激动的情绪,毕竟身后还有几个佣人在,她不方便也不愿意再谈及这话题。
倒是屠金河想把问题一一解开,他一挥手,遣退所有佣人。
“要怎样才能原谅爸爸?珊珊,你说,我一定尽力做到。”屠金河双目灼灼的盯住萧珊,做好了听她说出尖酸刻薄话的心理准备。
尖酸刻薄是一种发泄,总比不理不睬的好。
“我想知道关于‘镜月湖一号’那场火灾的全部真相!”萧珊蹙紧眉心,直勾勾的冷凝屠金河。
真相,而不是全过程,代表,她有怀疑,会追究到底。
屠金河微眯起眸子,脑子不断搜索着每个说辞,缓声道出往事:“我爸爸死后,我妈带着我嫁给同是屠氏远宗的屠赫志,也就是欧御的祖父,而屠赫志有个儿子屠炳宪比我大,所以我叫他做哥哥。”
顿了顿,屠金河望了一眼听得入神的萧珊,目光开始迷离,沉浸在往事里而不自知:“屠炳宪娶了妻子杜丽美,次年生了欧御,屠赫志患病死了,我妈很快也随他去了,屠氏集团又刚刚成立,屠炳宪被指定坐上董事长之位,他和我都得废寝忘食地支撑着集团的业务,渐渐,屠氏风生水起,而我也与你妈妈,身为欧御的幼教茹芸产生了感情走到一起。”
“说说我妈妈。”萧珊单手撑着下巴,水眸泛起泪波粼粼,喃喃道。
“你妈妈是个温柔乖巧的女孩子,教导欧御很有耐心,她只须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个人一定会心软下来。”屠金河动情地说道,全然没有察觉自己的语调变得很柔很柔。
“那为什么,你和她还能产生那样剧烈的争执?”萧珊心酸酸地问。
——难道男人都是心里爱着,做出来的时候又不是那么回事?
就像屠欧御,他爱她并非一朝一夕,但从前,他对她的狠劲儿无不是往死里摁。
“有时候,人在爱里会盲目得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屠金河目光闪动,眉宇紧拢:“我碰见她与屠炳宪常常借着欧御为由,两人在一起有说有笑,便心生醋意。”
瞬间,萧珊对屠金河竟产生了一丝同情。
“你妈妈的性格就与你一模一样,温柔的外表下有颗倔强而又炽热的心,她不喜作任何解释,于是我们俩的误会加深了,她竟然连怀了你此等大事也不告诉我,更遑论她家里的情况!”屠金河越说越顺畅,语气渐转愤忿。
“或者,她觉得自己是孤儿,而你是富家公子出身,她认为自己配不上你。”萧珊忍不住替妈妈辩解。
屠金河很认真的点头:“嗯,可是当时的我已经晕头转向,没办法想得那么深,‘镜月湖一号’的火灾完全是场意外,结案报告写得很清晰明瞭,毋庸置疑。”
他顿住,抬眸直视女儿的水眸:“连昨晚你提及茹芸有孪生姐妹一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事故后清理火灾现场,确实验出茹芸的尸体在内,当然,现在知道那是你亲姨的。”
萧珊神情复杂地垂下眼眸,想来也是,屠金河没可能明知道心爱女人下落不明而不去寻找。
“珊珊,过两天我们一同去拜祭你妈妈,顺便将她的坟迁到你亲姨的旁边可好?”屠金河小小声的征求女儿的意见。
“好。”萧珊鼻尖一酸,赶紧撇过小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屠金河的大手无声盖过来,紧握住萧珊搁在餐桌上的小手,这一次,萧珊没有立刻缩回手,任由他就这样握着。
***
萧珊的专辑大卖,新片又即将杀青,与屠金河的关系也破了冰,事情全都顺风顺水,她就单等屠欧御回国来。
屠金河豪气地提议要给女儿举办盛大的派对,祝贺她的专辑成功大卖,顺道宣布她认祖归宗。
萧珊改名屠珊?她很抗拒新名字,与屠欧御同姓屠,更觉别扭,所以,她死也不肯接纳父亲的提议。
她与屠欧御通话时,就此发了一番牢***,屠欧御在彼端默默听着,没有发表一句半句的置评。
“御,他说你一星期之后回国,是真的吗?”萧珊终是压不住亢奋的心情,率先问道。
她有些服了他,这么大的事他竟只字不提。
“是的,但我明天还得去刚果。”屠欧御话锋一转。
萧珊听罢,右眼角神经没来由的跳动不止,左眼主财,右眼主灾,呸!她暗啐自己一口。
“能不能不去?听说那边还在打仗。”她讷讷的央求。
“我会小心的。”屠欧御不置可否,只应了这一句,便寻了个藉口挂了线。
萧珊呆呆的拿着手机,心里莫名恐慌,却又无可奈何。
***
屠欧御带着贺明宇以及几个随身保镖,在一队雇佣兵保护下,乘直升机抵达刚果东部机场。
这里的矿产非常丰富,但是,资源越丰富的地方,危险越盛。
出入都有雇佣兵保护,他不断会见当地政客,签下多项合作开发的协议。
每走一步,他必须向屠金河请示,很快,完成了所有指定任务,启程回国的日子也定在明天。
是夜,他发起了高烧,浑身起了点点出血红斑状的无名疱疹,当地的医生诊出这是一种急性传染皮肤病,但他们表示束手无策,建议转到首都的大医院去。
屠金河接到报告,拧紧了眉峰,这一个结局令他真意外,但也喜上心头。
“安排直升机漏夜送他去大医院,中途——”屠金河及时刹住了嘴,语意不言而喻。
特助立刻挺直身躯:“您放心,全程严密监控中,他跑不掉。”
屠金河阴侧侧地笑了,眼望西天的方向,心里诅咒:屠赫志,你想不到吧?!千算万算你都算漏了,竟是我屠金河来送了你们祖孙三代的宗!
约莫两小时后,特助接完一个电话,向他报告:“屠董,屠总乘坐的直升机在途中坠毁爆炸,机上所有人均遇难。”
屠金河微眯的眼眸骤然瞠大,嘴角抽搐几下,默默一挥手,特助识相地倒退着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
新片杀青,龙在沃在豪宇大酒店办了个庆祝酒会。
常正宇迟迟才现了身,他本不想来,但龙在沃的盛情实在难却,加之他是这酒店的总裁,不来恐怕说不过去。
一眼便看到,萧珊转动着轻盈如白鸽的身影周.旋在剧组人员和到贺嘉宾中间,他微一停顿脚步,她恰巧转身。
黑眸深深望进水眸里,常正宇似笑非笑的颔首,萧珊立刻翩然迎上来,眸子满带歉意,怯生生的唤他:“常大哥。”
常正宇眸光微转,她那个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教他生气不起来,唯有低叹,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心甘情愿被她利用,此时再来与她计较,何苦呢?!
“祝贺你专辑大卖,还有,凭借此片一炮而红。”他说着冠冕堂皇的好话,心中微痛。
萧珊缓缓吁了口气,她真的生怕他从此不理自己,见他此番仍肯祝福她,于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一只小手倏然握住他的手腕轻摇:“常大哥,真对不起,我总是不懂得如何说话,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微微点头,常正宇的目光定定落到了她纯美如画的小脸上,又迅速移开,嗓音略为沙哑:“言重了,珊珊,其实我已经想通,没事。”
“小师妹,常总,来,我们干一杯。”龙在沃从常正宇进门的时候便留意着,见他们俩谈话他不便打扰,现在适时上来斡旋。
有龙在沃在,萧珊没有了先前的尴尬,尽量展露笑容与常正宇攀谈。
后来,剧组人员拉了萧珊去拍照留念。
再度走回去时,龙在沃已经不见人影,萧珊看见常正宇背对她,拿着手机紧张地回应:“什么?宝德股价大跌?”
宝德?她连忙站定,没敢去打扰他,犹豫着要不要走去找龙在沃,不是她不关心宝德,实在是股市这东西她闹不懂。
“屠欧御死了?就算飞机爆炸,他也有可能没死!再查清楚消息!”常正宇咬牙切齿说道,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但,萧珊已经清清楚楚听到了,她顷刻化成一道盐柱,脑子空白一片,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
常正宇挂了线,转过身来刚想把手机揣进裤袋,却被站立在身后的萧珊吓了一跳,她的一张小脸煞白如纸,显然已经听到他刚才的通话。
“屠欧御怎么了?”萧珊幽幽问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活像从地狱里飘出来一般。
“珊珊……”常正宇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试着解释:“消息不一定正确。”
“为什么?我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萧珊一吸鼻子,努力吸入一口气,转身欲往外走。
一阵天旋地转,她毫无征兆地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常正宇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她,搂着她的手紧紧地不愿松开,高大的身躯迅速挺直,抱起她快步流星往外走。
“怎么回事?”龙在沃丢下众人,慌忙跑过来。
“快,送她去医院。”常正宇大声吼道。
“噢!”龙在沃应了声,跑在前面开路。
两个大男人的行动迅捷无比,连助理小林,以及那些由屠金河派来保护萧珊的保镖都来不及作出反应,唯有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萧珊飞驰而去。
萧珊被推进急救室,龙在沃这才再三追问常正宇。
“据消息称,屠欧御在刚果坠机身亡,所以今天宝德股价大跌。”常正宇的声音显得异常沉重。
龙在沃立刻皱拧眉头,急救室里的那个女人,视屠欧御如命,他死了,她还能撑得下去么?
一小时后,急救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对他们说:“大人醒了,小孩也没事,但是病人还在怀孕初期,情绪却极低落,家里人要多花些时间诱导她。”
小孩?常正宇跟龙在沃惊得面面相觑。
那边屠欧御传死讯,这边宣布萧珊怀孕,怎样的一个因果轮回?
护士推着病床出来,常正宇趋前两步,看到雪白被子头露出的那张苍白无血色的小脸,心中一阵疼痛。
小脸煞白而平静,水眸睁开却空洞无神,萧珊的灵魂似乎已经外游。
男人们默不作声的陪着她来到VIP病房,守着她却不知所措。
等护士走了,萧珊瞪着天花板,淡然开口:“送我回屠家,还有,我有孩子的事不要告诉第四个人。”
常正宇飞快跟龙在沃对望一眼,然后试着劝说:“你再住院观察一两天。”
霍地一掀被子,萧珊一言不发地赤着脚下地。
龙在沃朝常正宇递个眼色,上前拦住她:“好,我们按你说的办。”
常正宇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走去给她办出院手续,留下龙在沃应付她。
***
屠家大宅已被记者团团围堵。
龙在沃的宝马突破重围,从缓缓开启的大门驶入。
车子停在门庭前,龙在沃对平静得过分的萧珊说:“我们不方便进去,小师妹,你要记住,好好照顾自己,你不再是一人了。”
常正宇横了他一眼,可也无可奈何。
萧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如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进了大厅的门,对于吴妈略带哭腔的招呼声也视若无睹。
她心中还是怀有一丝希望,她的屠欧御怎能说死就死了呢?!
在她心目中,他似天神无所不能,再大的灾劫也可闯得过去,对,他一定会完好无缺地出现她眼前!她坚信!
“老爷呢?”她目光一环,大厅上的佣人个个面如灰土。
“在书房。”吴妈垂手低眉。
“你们怎么了?再让我看见你们这副样子,我绝不轻饶!”萧珊暴喝一声,第一次拿出主子的威严来强压佣人。
吴妈身子一震,微抬眸盯住萧珊挺得笔直的小小身影。
萧珊深呼吸再深呼吸,力持镇定从容地一步步走上楼梯,她宛若一个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改的女王。
敲门、拧开门把、进去再阖上门,这些动作她做得一丝不苟,然后站定在大班桌前。
屠金河脸色铁青的盯着她,一向冷冽的嗓音沙哑干裂:“珊珊,欧御死了。”
努力让脑子消化那句话,她的腰杆仍挺得笔直,吸着气说:“死了?给我看看尸体。”
“飞机爆炸,都碎了。”屠金河鹰眸瞬间阴鸷,猛地摇头。
“碎了我也认得出来。”萧珊把颤抖的小手贴紧裙侧,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珊珊,我知道你难过,可是,真的连尸体也拼不完整。”他遽尔站起身,走到女儿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我再说一次,我要去确认!”挑起半边唇皮,她冷冷地盯凝着父亲。
“珊珊,经过DNA化验,欧御和特助贺明宇都没了。”屠金河沉着嗓音,一字一顿道:“欧御是我的继承人,我也很难过呀,不经过确认,我能告诉你这消息吗?”
没了——
她心底默念这两个字,只觉得生生的撕心裂肺般痛,仿佛心腔被人一斧头砍开了一个大洞,血液哗啦一下子流干,徒留给她一具空空的躯壳。
她转身就走,走得极快,骇得屠金河急追过去察看。
萧珊旁若无人地找出行李箱,打开衣柜扯出一堆衣裙丢进箱里面就锁上。
屠金河阴郁的眸光紧紧锁住她苍白无比的容颜,沉痛地劝说她:“珊珊,算爸爸求你了,别这样任性。”
“我知道,其实你早想他死掉是不是?不然你怎会让他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公干?现今如愿了吧?”萧珊提起行李箱,水眸瞪得大大的,眼泪急转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你这是——”屠金河一窒。
“我去刚果找他。”萧珊凄厉地笑开:“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要亲自去确认。”
“我不许!”屠金河暴跳如雷,一把夺过她的行李箱,走出房门并下了锁。
那种危险的地方,还有那个犹如人间地狱的惨烈爆炸死亡现场,教他如何能让亲生女儿去看?
收集的血液样本经过DNA化验,屠欧御和贺明宇确实在场,他们已经化为一缕飞烟碎末。
萧珊一脸苍凉的盯住紧紧关闭的门扉,泪水再也关不住,大滴大滴地跌出眼眶。
她蹒跚走到床边,想坐下,虚软的身子却一滑,她双手揪住被子,往头上一蒙,放声大哭。
不愿意给屠金河听到她的哭声,她要坚持去找屠欧御,不去过那个传说他灰飞烟灭的现场她不死心,好端端的一个人,怎能说死就死了?!
“珊珊,我爱你,我会回来的,相信我。”屠欧御深情款款的声音犹在她耳边回响。
“屠欧御,你快回来,你一定还没死,我相信你。”她一抹泪水喃喃道。
也不知道在房间中呆坐了多久,月复中传来如雷的声音她才骤然回过神,要好好照顾自己,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呢。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入浴室,胡乱地擦把脸儿,想了想,拿出手机拨号:“常大哥。”
“珊珊,你没事吧?”常正宇听到她哑哑的声音后,既心痛又心急。
“我很好,没事,就是想拜托您一件事。”萧珊嗫嚅道,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还要麻烦人家常正宇,这太厚颜无耻了。
“你说。”常正宇义无反顾地说道。
“您帮我查查发生在十八年前的‘镜月湖一号’火灾那件事么?还有,我妈妈是怎样怀着我逃出去,流落到孤儿院的。”萧珊声音沙哑,眼眶却干涩得厉害,她不停地眨动睫毛,力图声音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