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川回来的时候祝言明已经离开了,徐尽欢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头顶是惨白的白炽灯,冷幽幽的光线有些渗人。
“你怎么办?不会要一晚上都守在这里吧?”无奈的看着她:“我问过医生了,徐先生的情况还没到最坏的地步,皮肉伤基本已经稳定,就是中途心脏停跳时间太长,脑部缺氧导致重度昏迷,没有祝言明说的那么严重,等养的差不多了自然会醒。”
徐尽欢转身看他,一双眼睛红肿不堪,映着灯光,看上去像是时时刻刻都漾满了泪水,她动了动唇,说道:“谢谢你云川老师,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真的很感谢你,时间不早了,您回去休息吧。丫”
郁云川怔了怔,敛了神色道:“怎么了?忽然之间就这么客气了?”
徐尽欢低头笑了笑:“难道云川老师是在指责我以前对你不够尊敬客气吗?媲”
郁云川也笑:“你尊敬过我吗?”揶揄的看他:“好像某些人还骂过我来着……”
一瞬间她以为原来那个笑容狡诈的郁云川又回来了,然而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又恢复温雅微笑的师长样子,模着她的头发说:“你守在这里他也不知道,醒不了,有执勤的医生护士看着,不会有事的,再说深秋了,晚上冷得很,你这身衣服没办法在这过夜。”
“谢谢云川老师关心,可我想……看着他。”徐尽欢转身不再看他,勉强笑道。
在一个人伤心绝望苦苦支撑的时候,最容易被温柔的关怀蛊惑,一边是超越了寻常师生甚至朋友的关心和帮助,一边又时刻不忘提醒她两人的身份——虽然她口中一直叫着“云川老师”,大多时候私心里却没把他当成老师,想必他也明白。
她看不懂郁云川究竟想做什么。
但既然他用心良苦的时时提醒,她又怎能不随了他得意?就此止步吧,不想被蛊惑,不要再靠近那一触即碎的温暖。
他却不放过她,温言说:“夜里太冷,即使你要留在这里,也该拿件厚点的衣服吧?”
“嗯,我一会儿回去拿就好了。”
“我送你去。”
“不用麻烦云川老师了。”
顿了顿,郁云川才说“可你现在还在住院,不能夜不归宿。”
徐尽欢莫名其妙的看他,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打算把她扔回医院吗?
郁云川自然而然的说:“走吧,去办了出院手续,再去拿衣服。”
“不去。”
“别任性,你身体还没好,感冒了就麻烦了。”
“那也是我的事。”
“作为你的老师……”
“够了!”徐尽欢忽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觉得心烦意乱,糟糕透了!为什么都把自己的心思强加在她身上,难道她就没有一丁点选择的余地吗?
徐长夏沉默隐瞒,在她几次活不下去要自杀的时候都不肯告诉她真相,难道她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难道不让她知道这世道的黑暗就是对她好吗?看不到世界的黑暗,却在自己的心里迷失了方向,哪一个更恐怖?
她宁愿与他一同面对腥风血雨,至少心里是坦然的。
郁云川则更匪夷所思,明知道她的心思,却对她若即若离,一边关心一边变相的拒绝,她终于想放弃那点小心思,他却不放手,步步紧逼,究竟想做什么呢?想让她以何心态来接受他的关怀?
而他对她又是何种心态呢?是不是只是可怜她无所依?
她不需要,统统不需要,有谁真的问过她想要什么?她只是想要一对健康的父母一个温暖的家,普通人唾手可得的东西对她却变成了永远的奢望!
一直努力想要留住的,最后越走越远,逢年过节放假,她连个可回的家都没有!
不算大声的两个字,在空旷的走廊里无限扩大,郁云川没料到她会生气,一时呆住不知作何反应。
低头眨去眼中雾气,那两个字带走了她所有的怒意和勇气,只剩满满的悲哀,安安静静的说:“对不起云川老师,你回去吧,不要管我了好不好?这么多天已经够麻烦您了。”
在他面前,她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张爱玲遇见胡兰成的时候说,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真正喜欢过某个人的女孩子大多都有过这种心理吧,她也曾想过为他低进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可即使开出了花,她也只能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用来装点街道的人工培植花朵,虽然娇美,但如果成片的栽种,便也没什么看头了,甚至在花丛中都分不清哪一朵是她。
而他是傲然高耸的檀香,古老,神秘,禅意,独秀于林。
郁云川似乎很受打击,又有点茫然,闻言点头:“那……我走了。”
说完转身,步伐微显轻浮。
夜渐深了,小公园里基本已经没人,草丛中一片秋虫的鸣唱却很欢快,长椅被湿重的寒露打湿,不能坐了,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长椅边发呆。
路过的微风撩起衣角,身形越显修长英挺,良久之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眼近处的高楼,走廊里白炽灯的光线清晰明亮。
又叹了口气,他才挪动发麻的双腿离开。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门铃响个不停,任谁被从安眠的状态吵醒脾气都好不了,老太太气鼓鼓的从卧室冲出来,经过客厅顺手拿了根鸡毛掸子,心里想着,无论门外的是谁,一定要先打一顿再说,哼!
然而呼啦一声打开门的时候,她却张口结舌的愣住了,看着门外的人,结巴道:“你、你是……小川儿的……鬼魂?”
郁云川无语,边从老太太身边往里挤边叫了声:“……女乃女乃。”
老太太眯着眼拉远了距离一看,惊喜的刚要开口,却又顿住了,看着郁云川的神色古怪又惊疑不定。
老爷子边往外走边整理衣服,即使半夜出来他也要换好平时出门穿的正经衣服,绝不穿着睡衣踏出卧室一步,见到郁云川,威严端正的脸上也是一愣,沉声道:“怎么晚上过来……”
“嘘……”他话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了,老太太拦着他道:“别吵,小川儿梦游呢,你又不是不晓得,梦游的时候哪能随便吵醒,别说话,且看他回来做什么!”
“……”
老爷子与郁云川无语的两两相望,兴许觉得妻子实在太无厘头,丢了他的颜面,老爷子清了清嗓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胡说。”
“爷爷。”郁云川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
老爷子还没应声,老太太已经唰的扔了鸡毛掸子,泪花闪闪的扑了过去:“小川儿,你可回来了,肿么这么久也不来看看女乃女乃?难道女乃女乃就这么没魅力么?没良心的,你被谁家的姑娘拐跑了?”
老爷子下巴上的山羊胡抖了两抖,郁云川满头黑线,饶是他平时自诩蛋定,每次也总要被自己的活宝女乃女乃折腾的哑口无言黑线满头。
老太太又是掐脸又是模头的将他蹂躏了一番才放手,于是这才有了老爷子问话的机会:“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对啊小川儿,这大晚上的,想我也不至于这么急切的跑过来啊。”老太太素来看不惯老爷子的板正样,自家人拿来那么多约束,于是每次总忍不住插科打诨……
“你闭嘴!”
“就不闭嘴怎么样,小川儿又不是外人,瞧你那一脸严肃样儿!”
“严肃认真有什么不对?再说几十年了不都这样吗?不许插嘴!”
“哎呦,你一直这么严肃吗?我怎么记得有人年轻的时候夜夜……”
“咳……你、你闭嘴!儿孙面前,你怎能如此口无遮拦!”老爷子果断被呛到了,窘的面色微红,呵斥的语气都有点颤。
老太太无辜的说:“我怎么口没遮拦了,那时你不总要对月吟上两句诗才上床睡觉的吗?”
“你!”老爷子哑口无言,气的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时,嘭的关门声响起,原地已经没了郁云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