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那边的那个是你说的B市吗?”
纤细的指尖戳在钢化玻璃上,女儿甜腻软糯的声音传进耳际。
男子双手抓紧了正踩在自己双膝上的小女儿,透过窗口淡看了一眼飞机下的那片土地。
他捏了捏了女儿和某人出如一辙的小鼻子,抬手间宠溺意味十足,点头,他笑得温和无害媲。
五年后,他又回来了。
“这里和圣雅各布比起来,要好玩吗?”小女儿扶着窗口,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清澈而明亮的大眼。便就是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极了身旁正熟睡的她。
莫大同握过圈圈细女敕白皙的小手,放到唇边一吻。半晌,摇了摇头,唇畔溢出的笑纹有些苍凉有些苦涩。
他的生命所剩不多,在这有限的记忆里,不会再有地方比圣雅各布来得更美,更让他流连,更不忍心离开。因为,和她,和这个孩子,所有美好回忆的场景都是在这里。而B市,不多不说,那是他这几年来,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地方。此生,他所有痛苦的回忆,都发源此——
从小和小姑姑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再到后来,他们遇见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他奔赴加拿大追寻梦想,再度回到这里,遇见生命中最美丽的意外……说是无心却是有意,他总是在伤害她……
像是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纹身烙在他身上,就算是死,他也无法从生命里彻底洗去。
却是一只柔软的小手晃了晃自己的手臂,抬眸,迎上圈圈蹙起的淡淡的眉:“不好玩?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莫大同将自己的身体放空,倚在椅子上,眸光有神游一般的疏离,脸色微微泛白:“因为……因为……我要带你来见你爸爸。”他从不知道,一早做好的决定,说出这几个字来,对自己来说,是这样的艰难。
调皮的女儿刚换好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骑在莫大同的劲腰上,两只小手臂正像是往常一般够到他的耳朵,使劲儿地往下拉。一听到莫大同的回答,动作停了下来,长睫一眨一眨,一双眸子瞪得又圆又大:“哎?大同,我爸爸不是你吗?”
大手扶了扶女儿,他眸光变得笃定,郑重其事道:“圈圈,小爸爸和爸爸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还不到五岁的小丫头根本搞不懂这两个词有什么不同,皱着眉头嘟着小嘴,低头想得苦闷。
难不成,是一个大一个小?
小女儿天真的模样,直让他心里的那一寸柔软如冰雪一般涣然而释。
这也就是他当年为什么在圈圈稍稍懂事一些之后,就一定要纠正过来她对自己的称呼,是“小爸爸”不是“爸爸”。
过去的五年里,他纵然可以沉溺在小女儿一声一声地这般叫自己,活在自己制造的幸福的假象当中,可“小爸爸”始终不是“爸爸”。就算他再怎么视圈圈如己出,可也改变不了她身体里留着别人的血的事实,就算和自己的感情再亲厚,总有一天,她也是会认会自己的亲生爸爸的。这一点,他始终认得清楚。
就像自己照顾了纪念再久,也是要将她送回那个人的身边。
现在的他,连自己的心跳和脉搏都控制不了,又哪还有什么能力来照顾他们母女?他真的好怕,和她们说说笑笑的时候,就突然没了心跳,停了脉搏,留下她们两个,孤零零地只能拥抱自己冰冷的身体,他怕自己下一秒就突然离开了,她们两个的身边都没有人可以照顾。
他的圈圈,还那么小,小到走路时都跟不上他的步调,直嚷着要他抱,而她,神志不清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女儿还照顾……
他怎么放心把她们留下?
所以,他才会在医生告知他已经是肺癌晚期,而且癌细胞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肝脏当中时,毅然决然地订了隔天飞回国的机票……
他要把她们亲手交到那个人的手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
思绪如藤蔓一般在心头紧紧缠绕的时候,却是一双柔软的小手臂乖巧地环上自己的脖颈,用尽气力将自己抱着,低低地唤着他:“小爸爸……”
什么东西汩汩涌出,湿润了他双眼。
吻,有些慌张地错落在小女儿发间,一阵强抑制住的剧烈的咳嗽之后,腥甜翻滚而上,在唇齿间漫延开来,连声音都变得哽咽,他强装平静:“我的圈圈宝贝,告诉小爸爸,将来有了爸爸之后,会不会忘了小爸爸啊?”
被那只大手按在温暖的胸膛里的圈圈,仍弄不明白“小爸爸”和“爸爸”有着怎样的区别,只知道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柔软的小手拍上他背脊,传来丝丝让人安定的温暖:“圈圈是绝对绝对不会忘了小爸爸的……这个世界上,就大同小爸爸对圈圈最好了!圈圈好小好小的时候,没有女乃喝,都是小爸爸去大胡子爷爷家要来的羊女乃,才让圈圈现在长得这么健康的……还有还有啊,圈圈三岁的时候还尿床,也都是小爸爸每天在给圈圈换尿布,小爸爸不只是圈圈的爸爸,还是圈圈的半个妈妈……”
圈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有些蹩脚的中文,发音还不准,却字字努力地说着,说了半天,一张小脸都跟着涨红了。
这几年一个人守着这个孩子,守着她的回忆像是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倏地播放而过。
莫大同将小丫头从自己怀里抱了出来,看向她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不觉得,那时不满岁的孩子会把他喂女乃换尿布这些事,都通通记得。
一张粉女敕的小脸堆满了笑,笑得有些得意:“是大胡子爷爷啦!每次他没故事将给我的时候,就要把你的事拿出来讲一遍……”
莫大同低眉敛笑,西蒙?
也是,每当没了话题好讲,他都一向愿意把自己当年的女乃爸心酸血泪奋斗史拿出来和别人讲。
最常和别人说的,就是自己当年为了给圈圈凑一顿早餐,跑到他的羊圈里抓羊挤羊女乃,最后反倒被羊群围攻的事。
想来,圈圈知道这些事,也不奇怪。
一时心间有说不上的酸楚感涌上,他大手一收,将圈圈重新抱进怀里,唯有感受到女儿身上的温暖和柔软,身体上的疼痛和心里的伤口方才一点一点被治愈。
微微偏过头,坐在自己手边的小人儿睡得真酣,整个人都缩在身上盖着的那条毛毯里。
五年了,不管她去了哪里,都保持着这样的睡姿,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温暖自己。
她剪了长发,梳着和圈圈一样的沙宣短发,修剪整齐的刘海下,是经年不改的恬静容颜,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唇瓣。
莫大同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的时间,可以这样看着她……这时的他,连眼也不敢阖,他怕是一不小心睡着了,心跳就在梦里偷偷停掉,而他还来不及看她最后一眼……
他想和老天再偷来一点时间,让他用来和她们度过这最后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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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市Genius幼儿园门前,挤满了排队接小孩子的家长。
柳树下,人群中,唯有一道身穿Amarni暗黑色西装的颀长身影,最惹人眼球,直让人无法从这人群中将他忽略掉。但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背脊挺得笔直,坚毅的下巴微微扬起,目光倨傲地眺望远处的幼儿园的大门。
当幼儿园的大门被打开,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所有的家长便都接到了自己的孩子。
而他还站在原地,似是等得有些急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当幼儿园门口稀稀疏疏还站着几个人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便抱着一个三岁大些的小男孩儿走了过来,礼貌地和他答着招呼:“贺先生……”
一见是贺连城,小男孩儿朝他便张开肉乎乎的小手臂,像是巢中待哺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他——
“爹地……黏黏,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