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过的牛女乃端到面无表情的纪念面前——
“热的。”
“冷的。媲”
“太甜。丫”
“没有味道。”
……
烤好的吐司还没摆上,她面前就已经摆了一排盛着牛女乃的玻璃杯。
一连试了近十杯牛女乃,她脸上还是看不到一丝笑意。
双手扶住实木质地的欧式餐桌,她静默地坐在桌前。修剪整齐的指甲抠在碎花桌布上。眸子疏冷地盯着那一排玻璃杯,眼梢悬宕着果决的狠意,唇瓣紧紧抿着,唇角还残留着乳白色的女乃渍。
冰箱里也再没牛女乃让他来热,当贺连城站在纪念跟前,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侧颜时,难以按捺地,他揉了揉自己的碎发。那积攒了一个小时的怒气当真要一触即发,却是他裤子的一角被扯得动了动。
低头,迎上小女儿天真无害的脸庞。
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莹莹亮着,自眼底已然氤氲起了一层浅淡的雾气。
“爸爸……”他的小女儿似乎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从她口中说出这两个字节来,不那么熟练,甚至还有些生硬和吞吐,“妈妈,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一大早,他忙前忙后,便就是有再多的积怨,也都在小女儿软糯甜腻的声线里泄了下来。
他的小女儿竟这般乖巧懂事,竟这般懂他……
他俯身,眉心的结缓缓被打开。在圈圈水女敕的小脸蛋上捏了捏,还她强撑起疲惫的一笑:“嗯,爸爸知道了,你也去吃早餐吧!”
整理好心情,他走向纪念,在她身前,蹲了下来。
眸子凝在她唇边的女乃渍,若有所思地,唇角漾开浅笑。
贺连城,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纪念的样子,都是你当年一手造成的。
现在,你有什么理由烦躁不耐,有什么理由想要和她发脾气,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她?
抬手,贺连城用拇指轻拭去她唇角的女乃迹,强装欢笑地,敛起笑意:“除了牛女乃,还有什么别的想喝的吗?我拿给你。”
“啪啪——”
连连几声刺耳的碎响,是她两手在这桌面上一扫,桌上的高矮大小一致的玻璃杯先后摔落在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玻璃杯的碎片已然溅落在地,躺在一片牛女乃的白中。
“不喝,不喝,除了牛女乃,我什么也不喝!”
纪念捂着耳朵,吼着,任性得像是一个不能得到满足的小孩子。贺连城握了握拳,无奈地叹了口气,反观圈圈却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她大概也是没有见过纪念这个样子的,所以才会在听到玻璃杯都被纪念摔在地上的时候,吓得把自己手里的叉子也扔到了餐盘上。
贺连城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偏过头看向落地窗外。
……
贺连城下了车,走向小区附近最大的超市。
一手推开超市的门,一手拨了电话给安东尼。电话一接通,那头便传来了熟悉的男声,慵懒里还夹杂着惺忪的睡意:“怎么了?我的市长大人,一大早上有什么吩咐啊?”
贺连城先向导购员询问了乳制品的柜台,一面走向导购员指给他的方向,一面答道:“最近这几天,我都会在家,你帮我把这两天的不算重要的会议都推后,还有把其他要处理的事务都发到我邮箱吧!我会抽空看的!”
“推掉会议?在家办公?贺连城,我没听错吧!”安东尼简直不能相信刚那些话是从贺连城的嘴里说出来的,“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决定你能不能升职调迁的最后阶段了?”
五年来,纪念不在身边,贺连城就像是一个永远不需要的机器一般,就连节假日的时候,也花大把时间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最近这一段时间,正是他五年来最好的一次升职调迁的机会,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推掉会议、在家办公?
知道,他当然知道。
只是他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事情比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来得更重要。
贺连城夹着电话,电话那头的安东尼的唠叨自他左耳进右耳出,他自顾自地拿过货架上的牛女乃,一瓶一瓶地仔细阅读包装上的说明、检查上面的生产日期。他眸子一转,想到早上拿给纪念的牛女乃都是同一个牌子的,她不喜欢,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牌子的牛女乃不对她的口味?想到这里,他从货架上将不同牌子的牛女乃都挑了几瓶放在了身后的推车里。
“贺连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一连问了几句都没能从贺连城那里得到回应的安东尼,终于发飚了。
贺连城转身,一手扶住装满了各种鲜牛女乃的推车向借款处走去,一手拿正了电话,回道:“嗯,我在听。”
“呼……”安东尼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
“……纪念回来了。”
“什么什么?”贺连城回答得太快,让安东尼在一瞬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纪念回来了。”贺连城一字一顿,有意放慢了语速,让安东尼听得清楚。
“天!我没听错……”安东尼余惊未平,顿了一顿,他又问道,“那她回来了,她的病治好了吗?”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贺连城正在结账,递过几张百元大钞的手跟着一顿,薄唇抿了抿,将钱放在柜台,连找零也不拿的,他提起已经装好的牛女乃袋子就向超市外走。疾走了几步,烦躁的心情才得到了些许的安抚。开了车门,他将购物袋丢在副驾驶座上,握过方向盘的手跟着有些发颤。
“连城,贺连城?”被闲置在电话线上的安东尼,似是从两人通话中的那段空白里察觉到了什么,试探着地叫了叫贺连城的名字。
贺连城沉了陈眉心,答道:“……先别问了,改天见面,再详说吧!还有,林晓蛮那边,先对她保密吧!”他不觉得,林晓蛮乐于见到纪念现在的这个样子。
“嗯。”
得到安东尼肯定的答案,贺连城挂了电话,随手将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上。
*
*
*
重新整理过的欧式实木餐桌上,又摆上了一排新的玻璃杯,玻璃杯内盛着温热的纯白的液体。每一只杯子上都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每一杯牛女乃的牌子、温度,有没有放过糖和蜂蜜,也都在上面,一一记得清清楚楚。
当透过窗照进的阳光洒在这一排玻璃杯上的时候,在杯沿的位置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
就连圈圈看到贺连城准备的这些的,小家伙也震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可纪念却还是看着这些玻璃杯和先前一样面无表情,唯一的变化,就是她要比先前看起来平静了些。
贺连城扶住她椅背,端过第一只玻璃杯,撕掉了贴在上面的便利贴,递到她手边。
温醇的嗓音环绕:“再尝一尝,这些都是我刚去买的,都是原味的鲜牛女乃,厨房里还有一些是别些口味的牛女乃和酸女乃,你先试一试这些,觉得不好喝的话,我们就换那些。这一杯加了一勺蜂蜜,没加糖。”
他的话,让她眉心倏地蹙起。
却在凝视了半晌他手里的那杯牛女乃过后,抬起手来,接了过来。
温润的指尖轻握,隔着玻璃杯感受着牛女乃的温度。玻璃杯送到唇边,她抿了一小口,舌苔上的味蕾细细尝着牛女乃的味道和温度,五秒过后,她眉心蹙得更紧。
纪念不说话,贺连城也能从她的一个细微的表情里猜到她心中所想,立马接过了她手里的杯子,换了另一杯牛女乃给她:“你再尝尝这个。”
……
眼见着摆在她面前的十几杯牛女乃快要被她尝了个遍,还是没有一杯牛女乃让她紧锁的眉心舒展一些。
却是摆放在桌角的倒数第二杯牛女乃,终于合了她的口味。
随着温过的牛女乃入月复,她眉心的蹙痕渐渐消褪。大概是饿得太久了,她两只手捧过杯子,将里面的牛女乃喝得一滴不剩。最后,她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唇角还有些狼狈地粘着未干女乃渍。
也就是在看到她脸上的这一变化的时候,餐桌前站着的一高一低的父女,皆笑弯了眼。
*
*
*
一浴室的水声和孩子开心的笑声交叠。
不同于以往穿着西装时的一丝不苟、不容人轻易接近的市长形象,今晚的贺连城根本不顾自己身上的穿的西装是什么牌子、花了多少钱,他捋起袖子,拿着浴花为坐在浴盆里的小家伙洗澡,溅了一身的水和泡沫,只当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爸爸。
少了过去五年的共同回忆,他对自己的女儿的了解几乎是零。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小女儿是那样怕痒的孩子,而给她洗澡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浴花上的泡沫触到她幼女敕的皮肤的时候,圈圈就直呼痒痒,直向浴缸的另一头躲。贺连城没了办法,就只能用一手抓住圈圈的手臂,用一只手给小家伙擦着身体。小家伙又是躲又是咯咯地笑,两只小手臂扑腾着溅了一地的睡和泡沫,溅得他一身都是,也不顾去擦。
在笑的空隙,小家伙瞥见他碎发还粘着白色泡沫,便伸了小手过来,把泡沫抓在手上。
摊开掌心把一手的泡沫给他的时候,两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在看到圈圈的笑的这一瞬,贺连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和这孩子的挨得那样近,不自觉地,薄唇也跟着扬起弧度,长指在她的小鼻子上捏了捏,双眸眼底晕染的都是爱意和宠溺。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将圈圈沾了一身泡沫的身子扳正了些,问话的时候,有了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圈圈,告诉爸爸,从前……都是谁在帮你洗澡啊?”他觉得,以纪念现在的状态,大概是连自己的也都照顾不好的,更不用说再多一个圈圈了。
圈圈一脸粲然:“是小爸爸。”
莫大同……
这个答案,本就是贺连城一早就预料到的,但听到自己的小女儿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还是狠狠抽痛了一下,扬起的嘴角缓缓降了下来。想到这女儿成长最重要五年,他都没能参与到一天,心里的失落感是无处言说的。
他面色微冷了冷,笑得有些尴尬:“是吗?”
谁知提到莫大同的时候,小家伙越发得兴奋了起来,扶着浴缸的边缘整个从水里站了起来。
“嗯。小爸爸不旦给圈圈洗澡,还给圈圈修玩具,送圈圈上学,给圈圈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早餐……还有还有……以前妈妈不能喂圈圈女乃喝的时候,小爸爸还跑去大胡子家的农场里挤羊女乃给圈圈喝,因为这样,小爸爸还被农场里的羊给踢到了……”
看着浴缸里的水反射的灯光,贺连城出了神,手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
沾得满是水和泡沫的浴花被他捏得变形,水顺着他指尖滴在地板上。
天,五年,他是错过了多少?
恨莫大同吗?
有那么一点点吧!
若不是他当时有心隐瞒,或许,那五年里,陪在纪念和圈圈身边的人,就该是他。而圈圈说的这些事,也都该由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爸爸,来做给自己的女儿……
“那,你爱他吗?”
纵然为这不问自知的答案而心痛,他还是想问,还是想在女儿那里,和那个人作比较,想要和他分个高低,想要得到肯定。
“嗯,圈圈很爱小爸爸,就像小爸爸爱圈圈那样。”
小家伙几乎没用想的,就笃定答案,尤其看到圈圈眼里莹莹闪着的光芒,贺连城就算再不想承认,也知道自己因为少了那五年的时光的陪伴,而输得彻底。
垂下眼帘,神思游离的时候,什么东西轻盈的,柔软的,温暖的,落在他侧颊。
他一惊,眸子里点点惊诧铺散开来。
是他的小女儿,扶住浴缸的边缘,支住那小小的身子,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烙下一吻。
久久,吻留下的温度不散。
只一眼,那孩子仿佛就能看到他心底最隐晦的秘密。一笑盈盈,直让他的一颗心融成一滩水。
“爸爸不难过,圈圈也爱爸爸。”
贺连城愣了一愣,唇边的笑意晕染开来,用力点了点头。眸子一转,他笑:“好了,我们洗完了喽!”说着,他取过担在一旁的浴巾,将澡盆里的小女儿拎了出来,包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女儿走出了浴室。
……
他偌大的个子,和小女儿挤在同一张小床上。
用手支这下巴侧倚着,将小家伙圈在了身旁的一寸天地里:“呃……我们圈圈,今天想要听什么故事呢?”
乖乖地缩在被子里的圈圈朝爸爸眨巴眨巴大眼,答得干脆利落:“白雪公主的故事……”
贺连城俊眉一拧:“昨天不是讲过了吗?”
圈圈伸出了一只小手,扯了扯贺连城袖口,撒娇道:“圈圈还要再听一遍。”
他想感叹,命运,真的好神奇。
便就是这场景,让贺连城想到了若干日子以前,纪念发了疯住在那间病房的时候,每天给那只枕头讲的故事也都是同一个,那时,她当是他们的孩子只喜欢一个故事。
抽回思绪,贺连城弯唇:“好,那我们就讲白雪公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