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您冷静一点!”
“让开!再不让开我的航班就要延误了,到时候这个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等到贺连城赶到莫大同被送到的那家医院的时候,走廊里飘来的都是他和护士的争执声。
“您昏倒的原因还没查明,是不可以乱动的!我们已经给您安排了全面的检查——媲”
“是谁允许你们把我送到医院来的?我有说过我要来医院吗?全面的检查,什么全面的检查?我说我没事,不需要做什么检查,你们都听不懂吗?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贺连城寻声走到病房门前,病房的门没关,站在这个位置刚好能将里面的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莫大同已经醒了过来,只见他不顾护士的阻拦,拔上的各种针管,穿上鞋就要往门外走。当他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贺连城的时候,高大的身影一晃,站定在原地。
迎上莫大同惊诧的眸光,贺连城眉峰一陡:“别想了,你的班机已经延误了,现在,就好好在这里做检查吧!”
护士转头,目光触到贺连城的时候,也是一怔:“这位先生,你是?”
贺连城走进病房,敛笑:“我是他的朋友。把这里交给我吧!我会劝他的……”
护士点点头,走之前还不忘看了几眼莫大同。她当了护士好歹也有几年了,还从来没看过像莫大同这么不配合治疗的病人呢。
一时病房的门被关上,病房里就剩下了对视的两个男人。
莫大同蹙眉,审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他不觉得贺连城有什么合理的理由站在这里:“你怎么会来?”
贺连城勾唇:“是医院从你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打给了我。”
自莫大同唇角溢出的痴笑声尖锐得划破了两人之间的静默,他自嘲道:“呵!想不到,我在这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到要倚仗你的地步了……”
相比莫大同,贺连城表现出来的却是出奇的平静:“你不是说,要回圣雅各布吗?”
“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回来和你抢妻女的,要是想抢,我也不会把她们两个送回来了。小爷我……没你想得那么卑鄙。刚你站在门口也应该听到了,我是准备回去了,但是晕倒在机场了……”
便就是这吊儿郎当的一句,让贺连城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个莫大同。
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他的心思却要比任何人都要藏得更深。
贺连城双手插在裤袋里,向前走了几步,倚在病床的扶手上。双手抱臂,颈项低垂,垂眸看向地板上的某处,忽地嗤笑一声:“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啊!明明脸色惨白得可以,却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莫大同脸上的笑点点殆尽,苍白如纸的脸上覆上一层冰霜傲雪:“那你想我怎样?难道要每时每秒都要哀叹感伤一下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这样才像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吗?”
“我没那个意思。”贺连城失笑,“哦,对了,算是我自作主张吧!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全国最好的肿瘤方面的专家,他们明天下午就应该会到了。我想这是我能为你最做的唯一的事,算是……报答这五年来,对纪念和圈圈的照顾吧!”
“报答?”莫大同垂眸苦笑,细细揣摩这两个字,抿唇,他回,“照顾她们是我心甘情愿,给了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况且,你也应该明白的,我的病,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再吃什么病,做什么治疗都是白费心思。何必呢?”
“说这样的话,还真不像你……”
莫大同走到房间的最光亮处,抬起手触及那一片灿烂。
窗外阳光正好,这般的明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感受几次。
阳光在他周身的轮廓上洒下一层眩目的光辉,阖眼,他静静地感受晒在自己身上的温暖。从他知道自己的病开始,就特别喜欢这样站在阳光底下。只有这样,他仿佛才能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还真的要感谢刚那个护士,帮他选了这样一个在阳面的病房,能够随时看到阳光。
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他唇畔的笑,波光潋滟。
“你总会经历,也总会明白的,人是变的,尤其是在这时候。现在的我觉得,与其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梦死,倒不如现实一点,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条来过,这样……或许就不会留下遗憾。”
这样的莫大同,让人觉得飘渺得就像是一根轻羽,随意一阵风都可以把带走。
贺连城扯了扯嘴角,道:“无乱如何,都请你好好接受治疗,就算是……为了那些在乎你的人。”
“在乎我?这世界上,还有谁是在乎我的?”莫大同的情绪有些激动,干净的长指几乎要抠陷进窗台当中。
“纪念和圈圈。”贺连城淡然回答。
“纪念和圈圈?”
“对。她们都很想你,我想她们也一定都想见到一个健康的小爸爸的!”
“是吗?”
莫大同轻叹,脑海里不自觉涌现了那两张朝思暮念的脸孔,一双眸子瞬间蒙上一层雾气,阖眼,他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
“是!你不知道,她们每天都吵着要我带她们来见你,等过段时间,你的状况好些了,我就带她们两个来见你……而且,还有一个人,她也很在乎你。”
“谁?”
蓦地,莫大同眉心狠狠拧起,一早预知答案的他,越发紧张得紧张起来。
贺连城却并不察觉,自顾自地说道:“你小姑姑她也很挂念你的。刚我有打电话通知她来,她现在应该就在路上,很快就会到了——”
莫大同倏地睁眼,看向贺连城的眸子也霎时变得腥红可怖:“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贺连城简直被莫大同的态度的突然转变给惊到了:“她不是——”
“不是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亲人吗?不是从前和我相依为命的小姑姑吗?贺连城,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到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她。就算是我快要死了,我也绝对不要再见她一面!”莫大同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控的地步,几番低吼,让他捂住嘴咳嗽起来,一股腥甜逆上,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若不是另一只手及时扶住窗台,他恐怕是会在咳嗽声仰头倒下。
贺连城几步走上前,扶住莫大同:“你和她……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你对她的态度……”
莫大同张口,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听在一旁,贺连城直觉莫大同是要将自己心肝肺一起咳出来,好似他所有的四肢百骸都在跟着巨颤:“你先别激动,我去叫医生……”
贺连城转身要走,却被莫大同紧紧抓住了手臂。
“我……我没事……”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里,俊颜上仅剩的血色也消散尽无,破碎的几个字,也似乎是从他喘息困难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贺连城扶住他也不敢乱动,直等到莫大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长舒了口气,对自己说道:“五年前,我拜托林晓蛮转交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
一双血丝腥冽然布满的眸子一瞬不阖的盯在贺连城脸上。
“收到了。”贺连城坦然相告。
“收到了?”贺连城的给的答案,莫大同难以置信,握住他手臂的手又紧了紧,“那你看了没有?”
贺连城垂下眼帘,避开莫大同的目光。
莫大同心上一紧,哑然而笑:“没看?还是看了?”
门突然被人狠狠推开,那踉跄站定在门口,阻止了贺连城和莫大同对话的人,正是莫妍。而莫大同自动忽略了那人的存在,一双眸子凝在贺连城身上,寸步不移,陡地扬高了音调:“贺连城,你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啊?”
病房里久久地涤荡着他尾音。
“大同……”
莫妍的手还扶在门把手上,神色匆匆且狼狈,站在几步远的位置,满目神伤地看着莫大同。
贺连城看了看莫妍,将莫大同扶到沙发上坐下,沉眉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是需要好好聊一聊了。”
“等一下,贺连城,等一下,贺连城!你告诉我,我给你的那封信你没有看对不对?!”
可这一次,不管莫大同再怎么喊,贺连城都没有站住脚步,他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留莫大同和莫妍两个人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沉默对峙。
莫妍关好门,就站在一进门的位置,静静地凝视他。不向前迈一步,也不主动拉开和他的距离。
五年了,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五年很长,长到她快在反复的回忆他的样貌时,忘了他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子。她甚至有些怀疑,坐在沙发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他,那么挫败,而又那么狼狈。可那看着她时目光里的憎恨厌恶,她是不会认错的,和五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他比记忆里的那个瘦了许多,续了胡须的他看起来要比从前成熟上好多,可在她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她笑:“大同……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只听莫大同冷哼一声:“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的疏离,让她在慌张之余,有着微微的窘迫,换作尴尬的笑:“你不知道,刚我在画室里正画着画,突然接到连城打来的电话,听到他和我说,你回来了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多高兴!”她顿了顿,向他走近,“可是当他告诉我,你晕倒在机场里,我吓到连画笔都握不住了。我简直怕极了,怕你真的出些什么事……”
走到莫大同跟前,莫妍蹲了下来,握过他的手,用细腻的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和纹路:“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多了……”
当她的手触到自己的皮肤的时候,莫大同有一瞬间的颤,想从她手中抽开,却被她人握得紧紧的。
只听她像是小时候那般叫他“大同”,清丽的声线、熟悉的语调,让有微微的醺然,仿佛一瞬记忆被拉回到他们曾经住的筒子楼里。、
那时冬天,他们都交不起取暖费,所以家里的暖气总是冷的。他还小还没有上学,而她的小姑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去打些零工,回来的时候总会在路口那家推着小车卖烤地瓜的大爷那里买些烤地瓜回来。而他就负责在家,铺好小姑姑的被褥,钻到她被窝里,给她捂好被窝。等她一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就钻到一个被窝里,小姑姑会拨热乎乎的地瓜给他,他就用自己的肚子给小姑姑捂热冻僵的脚……
当时的生活,很简单,却也很幸福。
现在想来,那段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岁月里,莫妍对自己来说,所扮演的不只是小姑姑的角色。更多的时候,他给了自己姐姐又或者是母亲才能给的关怀和爱。
想到这里,莫大同的双眼微微湿润了些,想抽开的手臂也由她握着。
“大同,在你离开的这几年,我总是会想起你来,想起我们小时候,尤其是在一个人过着各种节日的时候……是我太贪心了,总是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忘了谁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牵过他的大手,在侧颊的位置贴了贴,眸光闪烁,她眼带笑意,“我想,你虽然在嘴上说,你不愿意原谅我,但是你也一定想我的,对不对?”
莫大同的唇角微动了动,为了掩饰住自己的不忍,他把下巴抬高了些。
“大同,回到小姑姑身边好不好?你知道的,这世界上,我们是彼此最后的亲人了,如果连你也不在我身边的话,我一个人该要怎么过啊?”
便是那“最后的亲人”几个人,一下子重重戳在了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向来念旧,又怎会是无情的人?若不是她……
“等你出了院,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们以后就还像是从前那样生活……”
从前,从前。
莫大同的眼前闪过一个场景,昏暗的路灯下,橘黄的灯光拉长两道影子。小女孩儿牵着一个要矮上自己许多的小男孩儿,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家虽然破,虽然不怎么温暖,虽然……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一个家,但是因为牵着的是那只手,他每天都盼着那个时候,和小姑姑一起回家……
抽回思绪,莫大同缓缓低头,蹙眉凝视着莫妍,想要看进她眼底。
但见她捧着他的大手,笑弯了眉眼:“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喽?”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他们真的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吗?莫大同怀疑。
好像她的前一句话,还没说完多久,便听她再次开口:“对了,刚和连城说的那封信是什么东西?你有之前写过信给他吗?”
冷笑,自他唇畔溢出,他面上的暖意点点顷刻间散尽。
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她演出来的。
他始终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早就不是他的小姑姑了,居然还对她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幻想她会做回从前的那个人……
莫大同,你太傻了。
他无情地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漠然地看着她脸上的怔愣之态:“莫妍,你放心,这种让你担心随时会在那个人面前败露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因为,我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