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里面住了多久我一点都不清楚,耿墨池说是两个月,我感觉却是两个世纪,甚至是更长。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很少睡着,总是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游动在墙上的光影和窗外悉悉窣窣的树叶,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迷离飘忽。一如我的思维,也是介于梦幻与真实之间。虽然我真实地生活在疯人院里,但我对里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现在要我回想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感觉上象是记忆出了断层,在里面两个多月的生活没来由地在消失大脑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时候深入地去回忆,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过这么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怀疑经历的真实性。
我只记得耿墨池是在中秋节的时候把我接出去的,没有把我带到静安寺那边的公寓,而是载着我驶入一条陌生的林荫道,整条路清静幽雅,有很宽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树。
“这是哪?”我张望着问。
“哦,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家里的一处老房子。”说着他已将车停到了一处威严肃穆的褚红色镂花铁门前。“我母亲从国外回来了,她想见你。”他帮我打开车门时说。
我一下车就看到铁门边的墙上挂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刻着“夏宅”两个字。这应该是姓夏的人家住过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这夏姓是怎么一回事?
房子是那种旧时代典型的尖顶小洋房,有三层,红瓦白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窗户也是圆拱形的,二楼和三楼都有褚红色半圆形镂花铁栏阳台,或红或白的菊花开满阳台,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那凊幽芬芳的菊花香。
我仰着脸贪婪地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香味,感觉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记得儿时住过的小院里也种满菊花,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惬意的记忆就是那满院的菊花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惟有那菊花香在我心间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亲在客厅中已等候多时,我瞪着沙发上那个端坐的美妇人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那就是他的母亲?怎么那么年轻,看上去四十还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减得体的白色连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开衫,高雅端庄的气质显露无遗,她并没有留中年妇女惯有的短发,而是一头乌黑的卷发顺着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张脸,肤白如雪,眉眼如画,淡紫色口红跟她身那上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无缝,她那么姿态优雅地端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局促地坐下,紧张得头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边的沙发坐下,我偷眼看看他们母子,那种优雅和高贵显然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更让我倍感压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佣人从客厅的一侧走出来,一路碎步,轻手轻脚地来到沙发边给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请喝茶。”
我点点头,连谢谢也没说,端起茶就要喝。
“很烫,等会儿。”耿墨池冷不丁在旁边提醒道。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吓我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得我差点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这么毛手毛脚……”耿墨池责怪道。
“没烫着吧?”耿母忙站了起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还好,不是很要紧。”说着又吩咐老佣人,“刘妈,快拿块冷毛巾来。”
我感激地看着她,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母性的光环和那香气相得益彰,让人从心底被软化。
“你年纪不大吧?”耿母笑着问,坐到了我身边,慈爱地抚模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二十八了。”我还是很紧张,说话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来,“在国外,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呢。”
“妈,她就这个样子,你别见笑。”耿墨池扫我一眼,很无奈的样子,好象我很丢他的脸。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她一进来我就很喜欢,”耿母仔细地打量我,忽然象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说,“墨池啊,你不觉得你的这个女朋友很象安妮吗,不是长得象,是这气质象……”
“她有安妮漂亮吗?”耿墨池斜眼瞅着我,很不以为然。
“你看你,哪有当着女朋友说这种话的?”
“没关系,反正我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说。
“你看,你看,说话的语气更是象。”
“安妮是谁?”我好奇地问。
“哦,是我女儿,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释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晚饭的时候,耿母还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现在明白了,墨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耿母忽然说。
“为什么?”
“他自己心里清楚……”耿母把目光转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忧伤和怜爱。我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心里清楚什么,事实上他心里想什么我又什么时候明白过。
“妈,别乱说。”耿墨池面露不快,从容不迫地吃着盘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饰着什么,我感觉得到。
吃过晚饭,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间说话。她的房间有着跟她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房间里纤尘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纱帘,梳妆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菊花,又是我最喜欢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认识多久了?”耿母牵我坐到床边问。
我想了想,说,“两年多吧。”
耿母叹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从没看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象对你这么认真过,就是叶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吗?我好象没觉得,他总是……”
“他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亲一样。”耿母忙给她儿子辩护,“他这孩子从小就很孤僻,待人处事都很独断,不喜欢听从别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这样,一旦认准一个人就怎么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了解他,两年前我就从他嘴里听说了你,当时也没太在意,后来他没再提起过你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但他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整个人郁郁寡欢,身体也弄得很差……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去新西兰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头下看见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为你才变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带在身边,而跟他共同生活过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却从来没带过,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里的份量……”
我低下头,泪水雾一样的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对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让他那么魂牵梦绕,今天见了你之后,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儿子心里的那份感情……”耿母说到这眼眶变得湿润起来,那双虽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忧伤,“墨池从小就不是很开心,可能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跟周围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钢琴里,小时候教他弹钢琴原本是想让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与愿违,钢琴弹得再好荣誉获得再多他还是不开心,跟叶莎结婚的几年里,我也很少见他真正地愉悦过,作为一个母亲,我毕生的愿望并不是期望他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音乐家,而是希望他真诚快乐地生活,别象我,一辈子生活在忧郁里……”
“您为什么忧郁呢?”我忽然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一言难尽啊,我们上辈人的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会了解的。”耿母看着我直摇头,母亲一样的抚着我的头发说,“答应我,考儿,留在墨池身边吧,我看出来了,只有你才能让他真正快乐,也许他的脾气不那么好相处,但他的心里有你啊……可能你觉得我很自私,为了儿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可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很无助的母亲,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对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对我也很重要,可是他总是伤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阵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试着跟他沟通,你们会找到彼此的相通点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他在房间等你,你们好好谈谈……”
耿墨池的卧室在走廊的最尽头,推开门进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灯光让他的脸显出异样的安详和温柔。
“我母亲跟你谈了什么?”他没抬头,眼睛盯着书本问。
“她要我嫁给你。”我看着他说。
“是吗?”他翻过一页书,还是没看我,“你答应了吗?”
“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他这么说,其实是很没底气,他怕我拒绝。
“我当然会答应,我那么爱你……”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讶,这还是我头一次真切地说爱他,两年的纠葛与斗争,听到这样的话他以为我又犯病了,但他还是笑了,放下书本,拍拍身边的枕头,示意我过去。
我钻进温暖的被子,他抱着我一下就变得冲动起来,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着吻我的脸、脖子、肩膀……“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终于说了,再说一遍……”
“我爱你,墨池。”我这么说着,泪水滑落眼角,弄湿了他的肩膀。
“我也爱你,也爱你……”他吻着我的泪,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半夜醒来,枕边空空的,我爬起来找他。
房子里很黑,我光着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出了卧室,感觉楼下开着灯,但我没有下楼,耿墨池跟他的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我不想冒然打扰。
“你打算怎么办啊,她的病……”耿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个叶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很孤独,很象小时候的安妮,让人忍不住想温暖她……”
“所以我才要带着她,到哪都带着,不会再让她离开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烟,红色烟头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没病,病的是我。”
“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比她病得厉害,比她更害怕孤独,害怕这个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没有给你完整的童年。”
“不,妈,我怎么会怪你呢,这种恐惧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长长地吐口烟,仰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的心在割裂,“从小我就跟周围的人合不来,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么都不缺,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后来遇到她,觉得终于可以拥有一份真情实意的爱,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拥有她,只要她能属于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墨池!”耿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当着我说这种话不是要我的命吗!”
耿墨池没理会母亲,继续说,“所以我要带她去法国,一辈子不再回来,不给她任何的机会离开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声饮泣起来,哀哀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倍感凄凉。
“妈,你知道我的情况,说不定哪天就……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会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烟头越来越暗,随时都会熄灭,犹如他对自己的希望,“也许我这样很残忍,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会还她自由,但这之前,她必须在我身边。”
“可她不愿意怎么办?”
“不愿意也得愿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这样会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妈,有时侯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么病着,这样我才能更近的接近她,照顾她,象照顾一个孩子一样,因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会浑身带刺,让我根本无法近距离的接触她。”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我护照都办好了,过两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么办,你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管了,反正我怎么做他们也不会喜欢我,再说我又不是把他们女儿给卖了,我是带她去法国定居,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还回来吗?”
“我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她回来,我死了,她才能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