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忽然问:“你说你的童年幸福,但不快乐,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快乐就是不快乐,”他一点也不合作,“快乐或幸福是没有理由的。”很明显他对她有所保留。
“那你跟我小时候差不多,我小时候也不快乐,尽管我也算幸福。”
“是吗?怎么不快乐?”他马上来了兴致。
“因为我被迫要装成一个好孩子的样子,装乖、装听话、装天真、装白痴。”
“呵,有意思!为什么要装?”他笑。
“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好孩子啊!”
“你坏吗?”
“骨子里坏!”
“跟我一样,我们是物以类聚。”
我白他一眼。鬼才跟你类聚呢。
“真的,我也不是个好孩子,我也得装!”他直视我,很认真的样子。又说,“我可能比你装得还要辛苦,我必须要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说不愿意说的话……”
“是吗?哪些事是你不愿意做的呢?”
“弹钢琴。”
“你不喜欢弹钢琴?”她瞪大眼睛。
“不喜欢!”他回答干脆。
“为什么?”
“没有哪个孩子喜欢!”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又说,“试想,哪个孩子喜欢从小被钉在琴凳上?我就是钉在琴凳上长大的孩子,没有自由,没有游戏,没有伙伴,普通孩子能享受的一切快乐我统统享受不到!你说我会喜欢吗?”
“那你可以不弹嘛。”
“没办法,得装啊,因为母亲喜欢我弹琴,她喜欢的我就必须得喜欢,虽然她不会怪我什么,也不会逼我,但让她高兴就是我最大的高兴,她若失望或难过我就更失望难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懂得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母亲快乐满足,我一直是这么想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那你自己的快乐呢?”我看着他,不能理解一个钢琴家居然会不喜欢钢琴,我一直以为象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琴艺精湛的艺术家会把钢琴视为生命的。
“我说过我很少快乐的,在我的概念里,快乐是别人给予的,也是给予别人的。”
我瞪着他不知所云。
“干嘛这表情?我说的是实话。”他对我的迟钝有些不满。
“可你是天才啊。”我傻乎乎的说。
“天才?这个世界上没天才!我更不是!”他不屑的说,“天才只不过是相对白痴而言的,从小我就被当作所谓的天才,这正是我的悲哀!”他的脸抽动了一下,很激动。“我很羡慕那些没被当作天才的孩子,他们可以自由的成长,不管他们长成树还是长成草,起码是按自然的态势和方向成长的,不象我,从被当作天才开始,就成了一个被人捆住手脚摁着脑袋剪掉全身毛发的可怜怪物!”
我是真傻了,这还是耿墨池吗?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自负得可以,简直是目中无人。什么时候他也这么自卑了?“你真的那么讨厌钢琴?”她还是怀疑。
“不是讨厌,是恨!”
他愤愤地说,脸上流露出鲜有的孩子似的无助和悲伤。
“有这么严重?”
“是的,是恨!深入骨髓的恨!”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如果没有钢琴,我的生活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生机勃勃的树叶上,树叶的轻舞飞扬跟他的黯然神伤形成鲜明对比,他象跟自己说话一样喃喃自语道:“也许没有钢琴我会很平淡,没有这么多掌声和荣耀,但我至少是真实的,我会象平常人一样,过着平静而真实的生活,哪怕是清贫的生活,也会比现在有颜色!”
“如果给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择钢琴吗?”
“不会!”
“这么肯定?”
“是的!”
“那你怎么不选择其他的职业呢,即使现在你也没老嘛。”
“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从我开始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没离开过钢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弹钢琴就是我的一个生活习惯,这个习惯至今已延续了三十年,我在钢琴的世界里桎梏了三十年,我的整个生命和灵魂已跟钢琴融为一体,我想象不到,离开钢琴我还会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最后他站到了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又是一声长叹,听见他说:“我何尝不想换换空气,换换环境,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很多年前我就跟继父学过做生意,但我失败了,残酷的事实把我打回了原地,我不得不回到钢琴这口棺材里继续做个绝望的活死人!真的是个棺材呢,我一出生就跟这棺材钉在了一起……”
我瞪着他,象在听一个疯子在演讲。
“怎么了?在想什么?”他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用手搭住我的肩。“没什么,我只是……”她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拍拍她的肩,问:“只是什么?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可怜?”
“不,我只是不知道摆不平你我怎么跟台长交差。”
我说的是实话,说了半天,一点也没扯到正题上去。
“要摆平我还不简单吗?”他凑近我,有些坏坏地笑。我故作镇定,可怜巴巴地说,“你要是真把我告了,我就会丢掉工作,没工作我怎么活啊?”
“我养你啊!”他大言不惭。
我抬头瞟着他,冷笑:“你养我?把我当宠物样的养?”
他看住我。“你恨我!是不是?”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问题。”我岔开话题,起身坐到了他对面。“还有什么要谈的?我能说的可跟你说了。”他不悦。
“谈谈你的婚姻吧。”我忽然犯起傻来。
“免谈!”他霍地站起来,又用背影对住我,“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谈,就是这个问题你最好别碰,如果你还想跟我谈下去的话!”
“为什么?”我最想谈的可就是这个问题。
“不为什么!”他还在拒绝。僵持了好一会,杨婶敲门进来了,笑着说可以开饭了。我一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了,时间过得好快!“好,去吃饭!”他如释重负,看也不看我就径直走出了房间。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