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细细的蛛丝从走廊的屋顶上垂下来,越延越长。
梅拉看着这根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光的蛛丝,倘若没有折射出阳光来,它透明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梅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蛛丝越延越长,终于到了地面上。
那挂在末端的小蜘蛛一着了地,便飞快地挥动它的丝线般大小的脚,快速地进了某个缝隙。
梅拉抬头望了望屋顶:正上方是一张很大的蜘蛛网,那只肚子圆鼓鼓的大蜘蛛正盘踞在网中央,网上是被吃剩的苍蝇的外壳,也沾了一些灰尘,还有草屑,看上去灰蒙蒙的,已经有好些年头了。
这屋子已经住了好些年了,梅拉想着,静听着次仁俊美说着。
她看了看这个倚在柱子旁高大的男人——他似乎还没变,被风吹得粗糙的皮肤泛着黑红,眼睛依然是明亮的。
可是似乎又变了,梅拉一边听着,心思却慢慢不在这里。
次仁俊美确实是变了,几年的行走,他见识了许多。
以前他觉得自己犹如一匹骏马,能自由地驰骋在这片草原上。走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没出草原前的眼光也像这草原上的骏马一样,能看到的只是这一片草原,能想到也只有这一片草原。
次仁俊美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第一次走进那个平原时所看到的的那些新鲜的、热闹的场景。
他看了一眼梅拉,她微低着头,头发从头顶开始,被编成了一根根小小的辫子,额上的两根,从额正中分开,朝着两侧分散,每隔一小截便串上一颗绿松石。
次仁俊美看着她串在两侧的六颗绿松石,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去回来后带回来的。绿松石已经被串得很滑溜了,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与梅拉乌黑的辫子极其相衬。
次仁俊美停下了说话,他拉过梅拉,想要拥到自己怀里。
梅拉一下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的脸一下就红了,从次仁俊美的怀里挣出来。
“楼下还有人呢,”她嘀咕了一声。
次仁俊美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仍有些不甘,便拉过梅拉的手。
梅拉低着头,任由他扯着,那一根根辫子因着这一低头,全垂了下来,披散在两侧。
可是这手牵得极不舒服,次仁俊美不禁皱了眉心,也低了头去看梅拉的手。
梅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下攥紧了手心。
次仁俊美稍加大了力,便掰开了她的手:掌心与手指相连的位置,是五个厚厚的黄黄的茧子,就连手指上也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茧子。
次仁俊美仔细地看着这双手:手掌里的皮肤已经粗硬得如男人一般了,指节有点黑,次仁俊美知道那是因为手龟裂了,抹了酥油的缘故。
他看着这双小巧却粗糙的手,心思却飘到了梅拉第一次给他盛饭的时候。
那时的梅拉多大呢?17岁?他一直记得那手洁白、红润,跟所有的年轻的姑娘一样。他也记得他接过碗时碰触的感觉:温润。现在握在手里却已经粗硬了许多,也添了许多细小的疤痕,这是一年到头劳累的缘故吧。
次仁俊美想起在那些热闹的市场上,见到的那些穿着艳丽的女人们,就算是那些卖货的女人,在递东西的时候,伸出的手也细白得如瓷碗一般。
他又看了一眼梅拉的手,心疼地说:“我一定要去跑马帮,我要让你和那些女人们一样,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手白白女敕女敕的,什么也不用干,过着最好的日子。”
梅拉愣了,她没想到次仁俊美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些女人,不过这并不难猜测。但是她不愿意去猜测,就像她从来不会去想次仁俊美在外面的生活。
可是这女人的字眼还是让她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虽然次仁俊美的意思里全是对她的宠爱,可是一想到次仁俊美看过别的女人的手,或许还不止是手,她的心里就非常的不快。
她将自己的手挣出来,转身,进了屋。
手心里一下就空了,次仁俊美一下就觉得少了什么,心也跟着空了。他看着梅拉慢慢地、蹒跚着进了屋——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也许快生了吧。
他没有再往下想,再想他的心里也要不愉快起来。
扎西多吉看着梅拉进了屋,手扶着腰。他看了看她越来越大的肚子:“什么时候去请产婆呢?”
泽西的生产让扎西多吉对于生育有了一些畏惧,何况因为家里有女人,梅拉并没有让扎西多吉再去请自己的阿妈来陪产。
梅拉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阿妈了,扎西多吉倒是去过两次,一次是在收青稞的时候,顺带着给阿妈送去了一袋酥油,梅拉还记得扎西多吉回来时皱着眉,言语里似乎那次旱灾给阿妈家影响很大。
第二次则是在新年,跟着一起去的还有次仁俊美,送了一只干羊,一袋酥油,还带了一些梅拉种的蔬菜。
梅拉正在想,扎西多吉又说道:“早点请来吧,这天气说下雪就会下雪的,到时路不好走。”
梅拉应了一声:“过几天吧,还早呢!”
扎西多吉便不说话了,继续补缀着家里的衣服。
粗大的羊毛线串在更粗大的针里,从厚厚的羊皮袍子穿过去,丁增曲扎被荆棘挂破了的袍子很快就被扎西多吉补好了,他看了看缝的线,又将缝好的破裂处拉匀,把线打了结,剪断了。
梅拉接过袍子,叠好了,放进丁增曲扎的房里,又将那大团羊毛线收起来。
扎西多吉起了身,将粘在身上的羊毛拍了两下,下了楼。
泽西抱过一大堆扎过的草,洒在加了水的牛粪上。她的背上,是用半尺来宽的布带子缚着的洛松尼扎。
洛松尼扎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被绑在阿妈的背上,并不哭闹。他偶尔会依依呀呀地说两句,更多的时候,则扯着阿妈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玩弄。
泽西任由着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有时被扯得头都要偏了也不说。只在实在扯疼了的时候,才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反过去,将缠在洛尼手里的头发松出来。可是很快,洛尼又会去扯她的另外的头发。
尼玛多吉拿着铲子,站在一旁,看着泽西将草撒好了,便使劲地搅拌起来。
牛粪被搅拌,被太阳晒着,夹着干草的味道,味道传得很远。
偶尔有苍蝇,在温暖的阳光里,慢慢地飞着,这阳光还不够暖和,他们飞得很慢,偶尔落在泽西的头上。
这给洛尼带来了乐趣,他挥舞着他胖胖的小手,想起去抓,不过飞得再慢的苍蝇也比他的动作要快一些,那苍蝇很快就飞起了,又落在泽西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肩头上,似乎在逗着孩子去追它。
洛尼抓了半天,也没抓到,渐渐就失了兴趣,不再去看,只是使劲地揪着阿妈的头发。
泽西大约是被抓痛了,伸手反拍了一下,被缚在背上半天的洛尼一下就哭闹起来。
扎西多吉刚下楼,就听到了洛尼的哭声,他看了下仍在帮着搅牛粪的泽西,说道:“去带着他玩会吧!”
泽西红着脸,走到一旁,将腰前的布带子解开了,蹲下去,把孩子放了下来。
她刚将洛尼抱到手里,洛尼便止了哭。
扎西多吉已经捡起了泽西放在一旁的铲子,搅起牛粪来。
给孩子喂完半碗糌粑之后,洛尼便不再闹腾了。泽西看了看那两个默契地拌着牛粪的人,走到墙边,将已经晒得半干了的,粘在墙上的牛粪饼撕下来,一摞一摞地摆放在墙根下。
次仁俊美仍在廊上站着,看着自己的阿哥干着活。
两人力气极大,不时有牛粪水飞溅出来,扎西多吉的袍子上很快就沾了不少,苍蝇闻着味道,很快就飞过去,附在了他的袍子上。
被阳光晒久了之后,次仁俊美也觉得热起来了,他看了看快到正中央的太阳,将袖子褪了下来,麻利地拴在了腰上。
梅拉进了屋子就觉得阴凉了许多,她坐在椅子上,自己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满是茧子,她自己搓手的时候,早就感觉到了:这双手早就变得粗糙了。
梅拉回想着次仁俊美刚才说过的那些女人的白白女敕女敕的手,漂亮的衣服,又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藏青色的袍子:上面全是白色的、黑色的羊毛。
她也曾有过白白女敕女敕的手,漂漂亮亮的衣服,在那个世界里,她也穿得很时髦。县城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衣服店,有什么衣服卖,甚至什么时候会去进新的衣服,她和那些和她一样爱美的同事,谁都能说出来。
她回想着那时的自己,手指白皙而细女敕,就算是上班时穿着医生的衣服,也是洁白得几乎一尘不染,更不要说下了班,换了各式时髦的衣服与朋友在外唱歌、跳舞的时候,她会将自己收拾得多么的干净。
可是,那时的自己,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