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因着央金的笑声,次仁俊美的逗趣声一下就热闹了许多。
这样的热闹,也只有在年前随着次仁俊美与丁增曲扎的回来才会有。
扎西多吉的拇指快速地捻动着一串白中略带一点点淡黄的象牙串珠,享受着亲人回来后的热闹。这串念珠,每一颗珠子的表面都已经非常光滑了,偶尔有一两颗有细裂纹,因为他长年的捻动,那些裂纹早就变成了丝线般大小略暗的花纹。
他手里捏动着念珠,嘴里却在问着:“丁增曲扎什么时候带着桑吉回来?”
次仁俊美捏在手里要给央金的糖,停在了半空,:“还得过几天呢,得等放学。”
“西平呢,在寺院里怎么样,你见了没?”
“见了,师傅说很有佛缘,学得也很认真。可能是太认真了,比起我出去前见的时候,他好像瘦了一些,精神倒是很好。我回来前,吃用的东西都给他送了点去,也给寺庙捐了一些香火钱。阿弟也说了,在他回家之前,会带着桑吉去探望一次。”
扎西多吉嗯了一声,继续捻着念珠,嘴里轻声而又快速地念着经文。
不在家的孩子,总让他特别挂念,尤其是6岁便被他送进了拉堆修行的益西平措。想到益西平措,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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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进了寺院,要好好听师傅的指引。”梅拉弯子,蹲在西平面前,替他整理着领子。
“阿妈,你也和我一起去吗?”益西平措期盼地看着蹲在眼前还在为他束着带子的阿妈。
“阿妈现在不去,过阵子才去看你!”梅拉没敢再看孩子的眼睛,声音却如往日一般,温柔而慈爱。
“那我也不去,我要跟阿妈、阿爸、阿哥在一起。”小小的孩子一下就哭闹起来。
但是,他的哭声却没能改变一向疼爱孩子的扎西多吉。他早已将益西平措的用品准备好了。
等到尼玛多吉将马牵过来之后,他便将行李绑在马背上,走过去,抱着西平,将他放在马背上,自己也快速地翻身上了马。
马背上的西平不停地踢打、扭动着,想要从马上挣下来。但是他怎么挣得过胳膊如铁钳夹着他的阿爸呢。
扎西多吉吆喝了一声,马便朝着草原深处奔去。
马蹄扬起的灰尘,在小路上延成一条线,渐渐伸向远方,又消失在了山下的缓坡处。
梅拉听着益西平措竭斯底里的哭声,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扬起的灰尘里越走越远,终究忍不住泪如雨下。
益西平措才六岁,怎么能让她放心地将他一个人留在寺庙里呢。
马已经消失了很久,她还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条延伸向草原深处的小路。
马一路都在奔驰,益西平措仍在抽噎:“阿爸,我不要去寺庙,我要回家,我要阿妈!”
扎西多吉沉默不语,只管赶路。
这个才六岁的孩子,是他三个孩子中最聪颖的一个,正是如此,扎西多吉才决定将他送到寺庙修行。他当然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个草原上的人们,这个古老高原上的人们,哪一家不是这样以佛教为自己精神的寄托呢,有哪个孩子多的家庭,不会让其中一个去修行积福呢?扎西多吉深信愈早进入寺庙修行,孩子的“业”就会愈高,取得的成就就会愈大,来世就会活得愈幸福。
他听着益西平措的哭声,心里想着:“等你长大,你就能理解阿爸的决定了。”
马儿终于在一处寺庙前停住了,扎西多吉将益西平措抱下马,又将马儿拴好,便牵着不肯走的益西平措朝着寺庙走去。
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山头,很快就要沉了下去。
扎西多吉看了一眼这座据说是在文成公主进藏时修建的寺庙,它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仍然屹立在这个草原上,接受着来自草原四面八方的人们的顶礼、膜拜。
拉堆殿的顶上,鎏金的尖塔型的顶在金色的阳光下别有一番神圣与肃穆,扎西多吉的神情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庄严起来,连益西平措也暂时止了哭,被阿爸牵着,只是沉默地朝前走。
进了门,大殿前的草地上,七八个与益西平措年纪相仿的小阿卡,一律披着暗红的批单,袒着双臂,拿着经书,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地念诵着。他们的头发都被剃光了,露出青青的头皮。
扎西多吉与益西平措的脚步声,并未打断他们诵经的节奏,扎西多吉听着那童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念诵着佛经,心里更是充满了神圣之感。
益西平措好奇地看着那些念经的阿卡们,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不久的将来,他也要过这样的日子。他不禁胆怯起来,轻声地喊道:“阿爸,阿爸……”
扎西多吉听着呼声,自然地答应了一声,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叫他的不是益西平措,而是一岁多的央金。
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眼前:“怎么呢,央金?”
央金已经从她的阿妈身上爬下来了,她蹒跚着走到扎西多吉的跟前,举起了她胖嘟嘟的手:“阿爸,吃糖!”
扎西多吉哈哈一笑,两手一下就将央金举到了半空。
央金咯咯地笑起来,手却不忘朝着扎西多吉伸去。
扎西多吉张开了嘴,一颗被央金攥得黏乎乎的盐津梅子,被塞到了扎西多吉嘴里。
扎西多吉不知道那盐味是原本就有的还是被央金的汗浸的,但是他仍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夜色,便在这样的热闹中来了。
梅拉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他讲着外面的奇闻。她听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次仁俊美的话:“西平瘦了很多?见了你有没有哭?”
那个才10岁便已经修行了几年的孩子,始终是她心里难舍的牵挂。
次仁俊美借着灯光,看了看梅拉明显有些忧伤的脸,安慰道:“他长高了许多呢,是因为长个才瘦的吧,我看着他精神好得很呢。你别担心,他已经10岁了,会照顾自己了。我听他的师傅说,他是悟性最好的阿卡呢。你应该以他为荣。”
梅拉哽咽道:“他还那么小,应该呆在我们身边的,我怎么放心得下呢!你阿哥因为他见了我,总要哭,看都不让我去看,我都有一年没见过他了。”
梅拉越想越伤心,眼泪不自主地沿着脸往下流。
次仁俊美听得心疼,心里也知道梅拉为了这孩子的离开,伤了很多的心。他默默地将梅拉揽进怀里,说道:“你实在放心不下,我告诉阿哥,明天陪你去看他便是了。不过,见了他,你可不许掉眼泪。”
梅拉的心立刻就有了一些欢喜,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儿子了,她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一直到了下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阿妈,带我回家,我要跟你回家。”是谁的孩子在喊?梅拉循着声音走过去,越听越觉得熟悉:是益西平措的声音?不对,他的声音没这么嘶哑。梅拉揣度着,仍是去追寻着那个声音。
她看到一个10来岁的阿卡,快有她肩头那么高了,正朝着她快速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阿妈,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带我回家吧!”
梅拉惊奇地看着他:“我不是你的阿妈,我的儿子没有这么高!”
那孩子一下就哭了:“阿妈,你一年没来看我,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益西平措啊!”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梅拉被孩子伤心的哭声引得自己也哭起来了,可是她怎么也哭不出声,只是一直抽噎着。
“梅拉,你醒醒,醒醒,你做什么梦了?”
梅拉被次仁俊美摇醒来的时候,两颊上全是泪痕,她扑进次仁俊美的怀里:“我梦见西平了,他哭着要跟我回家。”
次仁俊美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说道:“你是太想他的缘故,他已经长大了,不是刚去寺庙时的样子了。你别想那么多,明天见了,你就会放心了。”
梅拉慢慢地清醒过来,虽然梦还是那么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回放,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只是她的睡意却一点也没有了。
她轻声地问道:“西平还要修行几年呢?”
这个问题,她问过扎西多吉很多次,可是每一次都没有得到准确的回答。
次仁俊美沉思了半晌,才说:“这个要看西平的佛缘的,不是我们决定的。”
这答案和扎西多吉的并无两样,梅拉的心又开始失落起来。桑吉去察木多求学还有返家的日子,西平自从进了寺庙,就没再回来过了。她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随时见到自己的儿子呢?
可是,除了和其他人一样,向佛祈求之外,似乎她也不能做什么来求得与儿子的相见,这毕竟是一个佛教被所有人广为尊崇的时代,佛是所有人的信仰,连梅拉这样来于异世的人,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