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还给我。”
“那就看您是不是真的想吃了。”明轩躲着他的抢夺,两人抢筷子抢了几回合,逗小猫似的,玩起了自己的主子。
“你造反了,”朔夜低喘,“好,我没胃口,也不喜欢吃,你端出去吧。”
“呵呵,原来您是一个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
明轩得意,看着天花板,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三少,这盘菜,是不是您的喜好,合不合您的胃口,抢到了,吃到了,才知道。反正,您若是不吃,也不会浪费,很多人盯着呢,是不是?”
僵硬的背脊颤一下,长睫覆上泛着雾色的眼隙,朔夜看向明轩。
“也包括你?”
“我不敢和主子同桌用餐,等您弃了,真正不合胃口,自然有人把它捧起来。”
“莫明轩!”
“三少息怒,就事论事,就算我不吃,想吃这盘菜的,也不只是您一人,不是吗?”
明轩侧身,站在朔夜的身边。
一米距离,两个男人对视良久,眼神在传递着一种只有男人才懂的信息。
“投资出去的钱,并不是您的,您户头上的才是;刚煮好的饭菜,并不是谁的,您何必心中忌讳,三观不重要,伦理不重要,不管它为谁而来,不管它摆在几个人的眼前,只有最先进了肚,才是谁的,您觉得呢?”
朔夜嗓音沉净,“你是在对我说教么?”
“我是在伺候您吃饭呀!”
明轩毕恭毕敬地弯腰,小心翼翼用筷子将鱼肚拨开,帮他清细刺,帮他剔鱼骨,端端正正将美食夹进碗中,摆在他的眼底,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
朔夜垂了垂眼,看他为自己夹来的第一口菜。
对,不是别的菜,是鱼;不是别的位置,明轩为他拨开鱼肚。喻意:推心置月复。
“三少,您……可了解蝴蝶?”
朔夜侧头看他,“蝴蝶?”
“燕尾蝶,能对胆战心惊的小鸟,连续追击半分钟。”
“你从蝴蝶的身上,学到了什么把式?”
“我学到了一种好精神。”
明轩邪坏地眨了眨眼,凑近朔夜的耳朵:
“燕尾蝶,出名的好战蝶类,攻击力极强,雄性的燕尾蝶在争抢同一只雌蝶的时候,雄蝶们就会在空中,不断地猛烈冲撞,绝不退让,绝不瞻前顾后,击杀同类,直到情敌死亡为止。”
为抢配偶,直到,死亡为止。
注视着垂眸不语的三少,明轩的眼睛眯成月牙儿,忽然直起身。
“三少身份尊贵,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道理,我只是关心您的健康——您到底要不要吃这些不是为您特意准备的,但却摆在您眼前的这些菜呢?”
“乐意至极。”
朔夜起筷子,尝了明轩夹来的“推心置月复”,吃到口中,鱼肉香软细滑,当他夹起第二口素菜,动作逐渐逐渐地,慢了下来。
这是她喜欢的味道?
清清淡淡。
像她。
朔夜撇开头,抿起唇,轻轻地笑了。
“谢谢,很好吃。”
“我就知道,您一定喜欢,猜您只要拿起筷子就不会放手,三少和我客气什么?”
“猜得没错,我是很喜欢,也决不会放手。”
明轩笑了笑,出神地凝视着他吃饭,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谁不知道,白家三少不论开心还是平静,一旦笑容明朗,那只能有两种情况。情况之一: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情况之二:他的怒火燃烧到了极致。
如果说,平时的三少式邪魅假笑可以倾倒众生,那么方才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微笑,足以让身为同性的明轩也失了神。
也可以说,在三少的手下这么多年,这是明轩第一次看见他的“笑”。
记得以前明轩才十七岁,听了很多三少的传说,他那么冷酷帅气,明轩把他当成偶像一样崇拜。如今的三少,不那么冰冷,多了点人情味,身上似乎有了温度,至少能让贴身的人看出,他的笑,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愤怒。
铂金面具,正在慢慢地摘下来。
明轩以为,三少的改变会让自己失望,此刻他突然感到,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拜托”的三少,会对他说“请”的三少,会发怒板着脸气得说不出话的三少,会发自内心微笑的三少……反而,更加的让明轩崇拜了。
“对啦,三少,还有个事特别重要——”明轩作势对他耳语,“我想问您一件事……”
“关于什么的?”
“缪缪。”
朔夜捧着碗,赶紧歪头去听,“什么事?”
“缪缪是您的初恋吧?”
“咳!”彻底呛住。
“不是吗?”明轩故意严肃了脸,“您否认了吗,二十八岁姗姗来迟的初恋不是弥足珍贵吗?您没必要遮遮掩掩啊!”
“……”朔夜的脸是怎么了。
明轩惊呼一声:“天,这么红,额头好烫,您又发烧了?”
“你是不是……想死……咳……”
“快喝口水,对不起,好好吃饭,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把这个还给您。”
明轩忍住笑,将叠得整齐的一百万支票摊开,薄薄的纸放在餐桌上,“这是炎翼上周转交给我的,我想,我不需要这个钱,缪缪让我出去找份工作,我觉得应该那么做。”
朔夜瞟一眼他,“送出去的东西,你让我收回?”
“如果您实在想把它花出去,捐给希望工程不是更好吗?”
“你以为我捐的少么?从医疗到教育,从国防到绿化,”朔夜径自喝汤,口气轻松地笑了,“好笑,我连身体,也不属于自己,等到那一天,我瘫痪了,就会被哪个仇家暗杀,尸解,沉海……如果幸运避难了,我也早就签过了器官捐献。”
“……”听来并不是一个笑话吧,不是吧?
良久,没有任何说话。
很快整理了思绪,明轩小声问,“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那个男人?”
朔夜抬头对明轩笑:“身为一名编辑人,我不会对司索出手,他是一名优秀的作家。”
“那您……打算……”
“一百万,可以花多久?”
“欸?”明轩愕然,“一百万……大概一辈子。”
朔夜惊讶:“一辈子?”
“穷人可以花一辈子。不过,如果换成三少,可能只是弹指一挥间,”明轩也笑了,“唉,您的一辆车,就足以让我啃上几辈子哟。”
“送给你,可好?”
“什么?”
朔夜眼中深邃,“你想要什么,随便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三少,您这是想让我去投江吗?自打六年前您把我从监狱里救出来,收留了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从您的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明轩正色瞪着他,忽然不悦地转身,背对着他。
“请说吧,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是了,我和三少不存在利益交换的关系!”
朔夜微微一愣,“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明轩,你能帮我照顾缪缪么?”
明轩不解,皱了皱眉,转身打量他:“照顾?我不是一直在照顾她?寸步不离,起初是按照您的吩咐,后来是发自内心在照顾她。”
朔夜抬眸,“你喜欢她?”
明轩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但我知道她和您的关系之后,秒退了。”
“不战而退?”
“自知之明。”
“所以,我相信你不会害她,那么,你想不想给她最好的生活?”
明轩怔住,“想,但什么是最好的?缪缪是我的朋友,不管我为她做什么,都是真心的。”
朔夜困惑,“你说什么?朋友?”
笑容一点点收敛,也不暖,好像“朋友”这玩意,是全世界最不值钱、最不可靠的关系。
细细回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属下和保镖,明轩的确从没见过三少和什么朋友聚在一起玩过。这个年龄的男人,和死党同事们聚餐吃饭泡吧喝酒,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一次也没有。
明轩点头,“当然是朋友,三少,您不懂什么是朋友,所以不信赖这种关系?”
“我不需要朋友。”
再欲接话,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明轩吞吐道:“世界上,有人可以没有朋友吗?”
“比如我。”
幽深的眸子犹如墨池,朔夜的口气清清淡淡。
“朋友,就像奢侈品。所谓的奢侈品,就是珍贵,难得,又非常不实用的东西,只能满足你的虚荣心;朋友除了友情,什么也不能给你。”
明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么,炎翼呢,他完全把您当成死党,才婉拒了省局待遇,守在您的身边,还有龙哥,他不是从少年时期就护在您的左右吗?难道,身边朋友的付出,您一点也没察觉?”
“他们是我聘请的得力助手,我会全力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
“哈,哈,那么,您可真是一个慷慨的好老板。”
朔夜笑了笑,“这些天炎翼和黑龙工作忙,你每天来照顾我,黑龙见过你的身手,他也很放心,所以我很感谢你,一百万不够么?”
明轩反问:“三少觉得呢?”
“我不太清楚,其实……我很少……自己花钱。”
“……”
明轩扶桌。
那家伙的情商浮动有多大,明明人脉圈子那么广,简直到了上可通神、下可通灵的程度,但是……三少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亲近的人相处,也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
一句“谢谢”就那么难讲吗?
当然,朔夜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朔夜深吸一口气,语气极其幽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我记得,小时候在私立学校读书,新来的语文老师,留下一个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这让我很为难,也很难过,我没有妈妈,第二天,校长开除了那位老师,我感到很惊讶。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从小到大,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对待我。那时候,我想,他们对我的尊重、喜欢、友善……是因为我值得被尊重么?围在我身边的那些人,是因为真正喜欢我这个人么?不,不是。所以,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改变不了他们,就必须改变自己,让自己值得被尊重。”
那天早晨,明轩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三少给他讲成长中的琐事。
时间追溯到十八年前的夏晚,年幼的朔夜,从学校回来,摔得浑身都是泥巴,在万管家给他洗澡并发现他的一身伤时,他兴奋地说,他和朋友们一起玩了橄榄球。那个晚上,白朔风第一次打了他。
当那个巴掌重重地甩在脸上,朔夜听见父亲说:
“——朋友?你要记得,龙都的巅峰,只能有一个人。”
而后,十五年前,朔夜在长辈的宴会上认识了炎翼,那晚他们从酒宴逃了出去,跑到玫瑰广场看烟火,之后的事也料到了,全市封锁了道路,遍地都是白家的车在寻人……那个夜里,白朔风又打了他,他说:
“——至尊无上的男人,不需要好友,搭档,前辈、妻子、兄弟,你需要的是合伙人、投资人、忠诚的下属、广阔的土地、聪明的智囊,以及将来跪求你资助扶持的破产商人。”
于是,时间线索穿梭至朔夜成年之后,白朔风告诉他:
“——我允许你有无数女人,但是,请你把你的生产动物藏在床上,或者丢到大西洋,历史上的每个皇帝寻欢作乐最终只是为了留下子嗣,你可知道,明朝究竟是怎么灭亡的?”
于是,朔夜有了除了初美之外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女人,并且搞得全城风雨沸沸扬扬,媒体记者整天跟踪报道白家三少的秘密情人,圈内人都在猜测哪一个姑娘有幸成为白家财阀的三少女乃女乃。
没有人知道,白朔风究竟给三少灌输了多少帝王的思想,除了这些,朔夜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作家,而染汐的母亲,大概是个芭蕾舞演员。
她们,八成已经死了,在为白家生下男孩之后。
没有人比白家三少更清楚。
——伙伴、好友、拍档、前辈、情人、妻子、父子关系、初恋爱人……这些都不是他所需要维系的关系,他一生的责任,就是用什么手段,才能稳固白家的社会地位,让自己的账户在一分钟之内多出一个零,在群狼觊觎的时候,如何才能守住白家的百年基业。
这是身为白家财阀第一继承人必备的意识,多年来被灌输的根深蒂固的帝王思想。
如今,这个第一继承人,居然在和一个男孩谈论“朋友”的问题,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朔夜失神地,按住疼痛的太阳穴。
明轩小声唤他:“三少,菜凉了……”
“总之,我不是在拜托你,也不是让你去交朋友,而是调派了你的工作,去她的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给她最好的,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要什么,我给什么,每个月初,找我拿钱,可好?”
“如果三少疼她,为什么不亲自帮她?”
朔夜苦笑,“你觉得她会接受我?”
“那么,黑龙已经查出了她需要什么,她这么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尽孝,三少不如帮她给爷爷买个墓地安葬了老人家的骨灰。”
“然后呢?你不如试想,身为一个婚姻适龄女,完成了目标,接下来会做什么?”
明轩蹙紧了眉,吞吐地说:“……嫁人?她会安心地,嫁给那个写书的?”
“。”
“果然!所以,您反倒是不
希望她买到墓地……啊!所以,你最近一直在关注公墓的事情,刚刚的早间新闻里也是千秋公墓,您打算收购龙都的三座大型墓园吗?”
“好聪明。”
三少呼风唤雨,只有他不想,没有他不能,明轩不敢置信,“那是国家的风景区呀!”
“所以,有点困难,可能要付出一些代价。”
“您是动真格的……朔风要经营国家墓园,为了不让缪缪安葬爷爷?”
“不然呢?”
“你太月复黑了啊!”
朔夜又笑出了声,他几乎笑出了泪光。
江山,还是美人,自古英雄最难选。
坐拥江山,守护美人,他的胸膛能挡住多少子弹,这个局面能维持多久?
“那么,为什么一定是我?缪缪那么倔强,金钱会毁了我和她的友谊。”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朔夜再次以阴郁的淡笑,遮住了他的仓皇,“必须是你,我也信任你,因为除了‘朋友’能给她的东西,我什么都能给她,不是么?”
明轩点点头,“您说的是。”
不,不是,朔夜心知肚明,除了“朋友”能给她的,还有——
丈夫。
朔夜压紧太阳穴,闭起了眼睛。
枕头下面的手机响起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整。朔夜正在看午间新闻,来显是染汐。
接起来,对方所在之处有些吵,“哥,身体好些了么?”
朔夜轻笑,“昨天不是刚打电话问过么,差不多痊愈了。”
“唔……那个……”
“你在哪,稿子写好了?”
“还没写完,”染汐顾虑地说,“我在Maxim’.Paris。”
“法国菜,在吃什么呢?”
哥哥说话温柔,染汐瞬间冒出一头的冷汗,又看向桌对面的记者以及约他出来的男人,霎时间感到压力山大,垂眼看着餐盘,只好小声回答:“鹅肝蔬菜松露牛柳……”
“松露,”突然听筒内刮起一阵冰流,朔夜冷着嗓音,低喝一声,“你知道编辑部多少人茶饭不思整天盯着进度表在等你这本书写完么,嗯?”
“对不起!”
这哪里是兄弟,分明是作者被编辑臭骂的场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白家三少身边,晓得伴君如伴虎的人才,基本上每天都在盘算着在关键时刻如何对付三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招数——明轩是卖呆卖萌,黑龙是一副面瘫麻将脸,炎翼是耍臭无赖……
染汐掩住手机,回避到落地窗边,在发怒的哥哥面前,他只有一张万能牌——装可怜。
“哥,莲这边有急事要处理,我原本以为,自己能搞定,不用麻烦生病的哥哥,但是,现在我实在很无助……”
好嘛,朔夜的心都融化了,“遇见困难了?什么事?和谁在一起?”
“杜兰德先生,在谈广告的事,结果在餐厅里遇见门户网站的记者,她们要采访我,你知道,我一向不太擅长……”
“被围攻了?”
“可以这么说。”染汐看向席位,“三名记者,两个法国人,一名翻译。”
身为编辑和经理人,作家被记者围困,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朔夜皱了皱眉,想起那个法国佬是自己收购莲的代理权之后,留在公司里寥寥几名外籍管理层之一。
“杜兰德,他找你谈代言的事?石磊磊呢?”
“石七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闭门不出,拒不见客,说是对新品香水的代言人表示抗议。”
“她好大胆。”
“她刚才打电话说,除非换掉初美,否则不参与广告筹拍。”
朔夜这才反应过来,“香水?初美?哪个案子?”
“就是您三个月前命名的新品啊,哥,您不会忘记了吧?”
“哦。”不是糊涂,而是压根没记住。
朔夜模了模额头,没什么大碍,预定也是今天可以出去,莲品牌店是他送给染汐的公司,不适合委托朔风的管理层参与进来,只能他亲自出马帮自家兄弟。
“我过去,你在哪?”
“——不可以!”明轩在旁边喊,“三少还咳嗽唔……”
话音未落,被朔夜飞起枕头砸在脸上。
“Maxim’.Paris?哪家分店?”
“莲不远,数码公园附近。”
朔夜看手表,“你吃饭吧,什么也别说,我十五分钟后赶到。”
“有人来了,我先挂了。”迎面一对情侣过来,问染汐要合影,他挂断电话,露出牵强的笑容。
随后,朔夜给炎翼打电话,得到了暂离的允许,换了一身洋服,神清气爽走到诊室的门口,回头看向沙发里打瞌睡的明轩。
“还不走?我赶时间。”
明轩一下来了精神,“我也一起去?”
“让我步行么?”车钥匙抛过去,“开车,黑龙来不及了。”
明轩接过车钥匙,是炎翼淘汰下来的路虎,“三少,我没开过越野车,数码公园很近,您可以打车啊,中午应该很安全。”
“打车?”
“坐计程车。”
朔夜面无表情,盯了他一会儿,避开视线往门外走,“……我……不会。”
“……”
明轩扶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