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女子温柔的手指,来来去去轻拂着我的脸,我不禁沉醉,其实所谓的沉醉也是因为呆在原地很久的缘故。我无所适从,心想自己毫无江湖经验,遇到这种江湖上所谓的这种全家集体失踪只剩鸡犬的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还剩一个人,那就是我。而我以往所谓的“江湖见识”也只是偶尔听到的师父的唠叨而已,因为从出生到现在我的生活一直便是在义父的荫庇之下,从九岁那年在易安居定居之后便很少出去过这座庞大的院落。于是我内心踟蹰,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从上午站到下午又从下午站到黄昏。我像一座雕像,呆呆地从辰时立到酉时。我想这样立着,绝不会是“神像”,因为每次迎神赛会或者各种庙会见到的各路神祇,或者过于美貌,或者其丑无比。我自知自己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虽然没有美得近乎某些神祇或丑的近乎某些神祇。当然也不会是“鬼样”,尽管也有一部分鬼是美丽善良的,但大多数的鬼在人们的心目中一定是丑陋凶恶的,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意做鬼,所有的人都愿意做神。当然,我没见过鬼,鬼是否见过我,我也无从得知。但我常想:人是活鬼,鬼是死人,人不惹鬼,鬼不惹人,鬼对于我来说,原本也没甚么可怕。反而倒是某些人,神出鬼没,装模作样,让人看着走样,干的不是人干的事。譬如我感觉天书老人疏通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他名字叫的好听,美其名曰可以与鬼疏通,给人办事。尽管义父对他总是那么的信,尽管这几年我得以修炼武林第一神功采和功并可以借此纵心所欲地享受人间极乐也是疏通鬼的主意,但对于我来说好人坏人盖棺定论之前也是可以分得清的。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不只一次的告诉我,疏通鬼是一个伪君子,我十分相信自己这种未卜先知的内心独白。因为曾经有很多事情,比如说今天某人要来,今天某物将会落入某人之手,今天赌钱某人会输某人会赢,内心的那个声音就可以未卜先知般地向我提前轻轻诉说,但不知什么原因,有的时候内心的这种声音却毫无反应,所以有的时候要它灵反而不灵,不要它灵的时候反而灵。这种内心的声音,来去无踪,很难捕捉,很像诗人创作时所需要的那种灵光一闪的感觉,我亦把它称之为“灵感”。
我想这几年真是荒唐可笑,所练采和功无非就是普通江湖术士所谓的采阴补阳罢了,但义父被外界压力所逼,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郑重其事。我也正好花开堪折直须折,趁着青春年少得其所哉。这样的生活我想当今皇帝老儿也无非这样罢啦,因为我知道当今的皇帝嘉靖老儿一大部分时间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我们家虽然和皇家山山水水相隔,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地位悬殊,不可同日而语,但在修练采和功一事上倒是山山水水相逢,几可同日而语。当今皇上嘉靖老儿宠信方士邵元节,陶仲文,采集少女天葵,炼制房中术秘药龙精虎猛丹。所谓采集少女天葵就是采集女子初次月经来潮的经血,而所谓的龙精虎猛丹就是由七七四十九位少女之天葵,再佐以其他名贵药材,露晒多年,精心炼制,方能成一粒的宝贵灵丹妙药。皇帝老儿嘉靖可以夜御数十女便是仰仗此丹。我想服食龙精虎猛丹用来辅助修炼采和功也一定是天书老人疏通鬼由此获得的“灵感”。义父托人从宫内千两银子一粒买来,原是想助我修习采和功,但我想因为练此神功而费此丹药实是大伤阴骘。不过义父说大丈夫不可拘泥小节,为了拯救天下武林牺牲一点少女天葵也算是有得有失,功大于过。而我本人的是天赋异禀,也不需日日服食,十天服食一粒也足够了。
我神功未成,坏了义父大事,武林劫难看来也是在劫难逃。只能说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最起码还称得上侠义为怀。而皇帝老儿呢,每天纵婬纵欲,无非是一个为了自己一己婬欲的昏君罢了。我明白义父是当今的武林盟主,也可以说是“武林皇帝”,但义父却是个为天下武林着想的好“皇帝”。有时不禁想真是高处不胜寒哪,压力有时真的能把人逼疯。义父对我狂殴了整整三百一十八拳,我除了过后有一小刻的埋怨之外,对义父没有丝毫的怀恨之心。其实在我的眼中义父也是一个苦命的人,义父虽然可以号令整个武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的却是苦行僧般的日子。现实中的他除了能得享很简单的一日三餐之外便只是武林盟主这个虚名。或许多年以后义父可以如他所愿在家出家,等待缘尽缘灭之后得证阿罗汉果,往生极乐,去做他的罗汉。这是他毕生的追求,所以我又常常想或许我们都是不开窍看不透的凡俗庸愚,而义父却是世间少有,生具宿慧,将来一定能够得证为阿罗汉的悟者。我深叹数年来的红尘物欲,心想若干年后,青春不在,美貌不在,纵然有金山银山,金屋华堂,也只能是迎接风烛残年,混吃等死罢了。今天我呆立良久回顾以往种种,反复思索一番,突然间感到彻底绝望,不禁自己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将要去往何方?难道除了出家为僧修炼成佛寂灭轮回往生极乐这一途径之外,就只能轮回生死,饱受贪嗔痴三毒的折磨?
忽然“咕”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在这段昏迷兼睡觉兼站着发呆的时间里已是滴水未进,粒米未进。一时之间,从记事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口如此干,舌如此燥,饥火如此中烧。当此我突然想到,活着做一个普通人总还是好的,能吃,喝,能睡,还能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成佛有什么好,永享极乐无非也就是不吃不喝,永生不死,靠无欲无求,寂灭轮回的方法抛弃烦恼罢啦,但乐不乐但那也不一定的很,或许只有自己“清楚”。细思一下,没有烦恼,自然遑论喜乐,更遑论“极乐”,烦恼喜乐本来就是相对的。如果成了佛,那和不吃不喝的活死人有什么分别。哼,呆子白痴才没有烦恼喜乐,那样的日子呆子白痴才过呢,况且一般的呆子白痴还特别懂吃懂喝。正所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既然一切都是天定,轮回便让它轮回罢,失意得意命好命歹都是可以轮回来的。大家如果全都出家为僧彻悟为佛往生极乐的话,那未来的“佛”谁负责生谁负责养。或者大家都成了佛,不生不养,不生不死,那所有的佛又有谁来供奉,总不成自己供奉自己罢。佛家从来便是只管自己成佛不管他人死活的小肚鸡肠。一个人再坏再恶只要他放下屠刀,便可以马上立地成佛逍遥法外。一个人所做下坏事不受惩罚,被他们所害的人岂非太冤。还有爹生娘养不认爹娘,自顾自追寻所谓乐途。凡此累累,足见自私,所以我认为所谓的佛论都是谬论。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下暗喜,看来有生以来的这一顿肥饿肥渴倒令我颇有所悟,极似义父他们佛门中常讲的当头棒喝,令人幡然醒悟。改日见到义父我定当好好地劝他“回头是岸”,当世间的好汉永远比当世外的罗汉强,须知“苦海无边”。
我一边思索一边在偌大的院子里找吃的,奇怪的是,找了半天竟没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能吃的东西也都已经发霉。喝的东西也仅限于屋内屋外缸里面的有根水无根水。拿缸里的舀水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一气,更是感到饥火难耐。我尽力思索,什么东西可以吃,对了,还有一些散鸡游狗。但我马上想到自己不善屠宰烹调,也只好作罢。我在各处搜寻了一遍,重新又回到了我的卧室。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件物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是本老黄历。看了一下,发现所撕的日期是三月初八,望着窗外的明月,虽然不知今夕何夕,但看看月亮的样子,似圆实缺,已是十三四的样子,心道:难道我昏迷躺睡了四五天了。
恰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狗叫。我心道:难道院子里来了生人。循声来到院外,只见四五条大狗奔向后花园那个方向。易安居极大,我曲曲折折绕过许多回廊,天井,假山,花树,来到后花园。只见一个瘦小的人影东躲西藏,手中拿着一条木棒拼命挥舞,十七八条大犬正围着他狺狺狂吠。
我走近数步,淡淡的月光下,只见一个衣衫破敝的秃头小厮气喘吁吁,对付众犬显然已是力不从心,眼见再迟得片刻,定会给众狗分尸之后分吃。秃头小厮向我望了一眼,眼神中满是乞求之意。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此人与我似曾相识。我想:不管此人与我是否相识,但此人与我无冤无仇,纵然是贼,也罪不至死。况且我最讨厌的便是狗欺负人,特别是狗仗我的势欺负人。于是我大声呼啸,号令众狗,众狗对我这个少主看来还有几分敬畏,纷纷退避。
秃头小厮显然已是精疲力尽,手拄木棒摇摇晃晃,两眼望着我道:“大哥,请你救一下我们家阿辉。”说完便摔倒在地。我急忙向前,扶起小厮,只见他已晕了过去。我把他抱进就近家丁的卧房,找到火刀火石,点燃了房中油灯,灯光照耀下,只见此小厮眉目清秀,五官标致,只是身形太过羸弱,脸有菜色。
有生以来,我感觉自己第一次做了一件好事。按照常理却不能肯定我今天做的这件事一定是好事,因为往往好人做错事很有可能就是做了一件坏事,坏人做错事很有可能就是做了件好事。江湖中的是非对错原本难分,正如我现在救了的这个小叫花,如果他是个坏人,那我肯定是好心做了坏事。但他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的模样,谁都看出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但我却更深信自己的“灵感”,“灵感”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尽管很多时候我的“灵感”别人未必信,而我想让他们信的时候却未必灵,但我却一直很自信。我的内心有个声音常常告诉我,天书老人疏通鬼是个坏人,伪君子,于是曾经告诉过义父让他小心提防。但义父说武林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证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君子,好人,义父自然对我的所谓“忠告”当做耳旁风。我凭“灵感”深深的感觉到,我们全家失踪数百口,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不单单是一定,而是十定百定千定万定和天书老人疏通鬼有莫大瓜葛。现在这座空宅对我来说也是了无意趣,天明之后,我一定要出门在外,江湖“在怀”,访察个明白,关键是让人知道,尤其是义父,证明我以前曾经对他的提醒没有错。我的“灵感”告诉我这次易安居除我之外的全体失踪,一定是疏通鬼图谋不轨有重大阴谋。我的“灵感”同样也告诉我易安居除我之外是全体失踪,一定不是全体“消失”,我将来要干的无非就是踏入江湖找回他们。一方面证明自己的“灵感”,让他们活得和我一样更加“明白”,另一方面则可以重新快乐的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