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芦听不到了王大力的车子响后,才转身来了家。弯下腰去,帮着母亲洗涮着碗筷。让母亲一把夺过筷子生气地说:“呆在外边疯吧,还知道来家做啥!”
芦芦没有回嘴,还是挽起袖子,低下头去,洗着碗。
芦华还在抽着闷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芦有章也还在喝着溜茶。溜茶,即喝没了茶色的茶水。当地有句顺口溜,说吃烟把,喝溜茶,说话不挨嘶答。芦有章在这喝溜茶,一是消磨时间,二是怕卤子里的水倒掉瞎了。另外,天尚早,话也没说透:“大力这孩子,又长高长俊一块,也出月兑成了一个好孩子啊!”
芦芦听了爷爷夸赞王大力的话,抬起头来,不相信地又惊喜地看了爷爷一眼。
“是一个好孩子,懂事又知礼节,身体棒人也俊秀;就一样不好,没爹没妈的,跟着姥爷姥娘过日子,算咋么一回事啊?少名无份的!”芦芦母亲。
“人家有母亲的!”芦芦。
“不知疯到哪里去了,和没有一个样!”母亲看看还在低着头抽烟的儿子,就问。“华,你早说的镇上银行的办公大楼,这活干成了没?”
“他娘的,又让别的王八羔子拱了去!”芦华说着,将手上夹着的半截烟卷,气愤地摔在地上,又踏上了一只脚,用力地搓灭了。
“你的同学,镇上建筑公司的经理苟立光,不是早就答应给你这个活的吗?”母亲解下围裙擦着手。“我就知道,他苟立光说人话不干人事!挣钱的活,能给咱吗!”
“我们两个是同学不假,这些年也没有断了来往,可我不是他的大舅子哥啊!”芦华。
听了儿子的话,母亲的脸上,升起了疑团,感到不解。知道前些日子,苟立光和他的老婆刚刚离了婚的,这么快,又从哪里来的小舅子哥啊?“他不是和他的老婆,刚离了婚吗?”
“银行的办公大楼,包给他的大舅子哥,是他老婆答应和他离婚的条件!……我回家了!”
“这个没长人心的!”母亲嘴上骂着苟立光,却狡诡地看了眼,正在低头洗着碗的芦芦。这个眼神,没有逃过一边的芦有章的眼睛。“嗳,芦华……。”母亲不知想到了什么,叫住了正在往外走的儿子。
芦华在门口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问母亲:“娘,有事?”
母亲又看了眼芦芦:“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没有事!”
芦华转身,走了出去。
“大力跟着姥爷姥娘过日子,又不是跟着外人,即使不是本村落地的女圭女圭,王耀堂在王家庄里,又是一大户的人家,也没有人会欺负他!”芦有章。
“反正,谁家的闺女,要是跟了王大力,还有好日子过!大力的姥爷姥娘待他好,这就上了年纪,等老了以后,大力还不落在舅舅妗子的手里。舅舅好,还光好!妗子是外姓人,就更甭说了!他舅舅妗子,还有自己的儿子小力呢!”芦芦母亲。
“年轻的人的路,终是要靠自己腿上的脚,来走的!我看大力这孩子,是一个能够独立和有出息的人!天不早了,我也歇着去!”芦有章说着,站了起来。
“芦芦,扶着你爷爷!”母亲。
芦芦也洗涮完了盆盆碗碗的,忙起身擦干了手,扶着爷爷出了门。反手有些赌气的,像刮了阵风样给母亲带上了门。扶爷爷慢慢地来到西间北屋里,又将爷爷扶到炕上。给爷爷放好被褥,垫稳枕头,封上炉子,把脚盆放在炉台上伸手够得着的地方。“爷爷,你早歇着吧!”芦芦说着走到门口,听到后院里传来了哥哥和嫂子的打架哭骂声,和小胖的狼嘶鬼嚎声。
“打死你老娘吧!有种的!你的工地,让人拱了去,包不到手,还能怨你老娘!有本事的,你也让苟立光成为你的妹夫,你也当一回他的大舅子哥啊!”
芦芦和爷爷,都听到了后院里传来的芦华媳妇的哭骂声。芦芦的脸上很是痛苦的样子,听了嫂子尖刻的哭骂声,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接着又听到,哥哥抽嫂子耳光的啪啪的声音。
刚刚月兑下鞋,爬到炕上去的芦有章,听了摇了摇头,伸手推开后墙上的窗子,就骂开了:“芦华,你这个畜生!还不快给我住手!哈了点儿酒,回到家里就没有个瞎!”
就着后院停止了芦华打妻子的声音,只听到小胖的哭嚎声。
芦芦转身,刚要走出屋去,让爷爷叫住了:“芦芦!”
“爷爷,有事?”芦芦在门口站了下来。
“你也知道,你哥那边时常地闹家务事。要说,这都怪你娘当初,拆散了你哥哥自己看中的咱们村的小香姑娘,让你哥和你娘本家的个远房侄女结了婚。这几年,你哥哥的日子,过得不是很舒坦!听说那个远嫁的小香姑娘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芦有章看着芦芦。“芦芦,你爷爷说啥也不能眼看着你,再走上你哥哥的老路!你和王家庄的王大力好,你爷爷都看在眼里呢!你爷爷,又不是那磨道里捂了眼的毛驴子,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你和大力的年龄,也都不小了,是不是怕我想不通不愿意,知道你们的事情后,犯上胃病来受不了啊!”
听了爷爷的话,芦芦惊喜感激地看着爷爷:“爷爷……,你同意我和大力的事情啊?”
芦有章点了点头:“你爷爷虽然老朽了,可是,我还没有糊涂到不明事理。你爷爷没有多大活头,我愿意看着你和王大力的婚事,定下来,快着过了门过幸福日子!你和你芦华哥从小,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哥哥的日子,如今苦也罢甜也罢,咋着他也是结了婚成了家,还有了小胖;再看着你,成上个家,你爷爷就没有啥不放心的挂念事啦!芦芦,大力可是一个好孩子啊!你爷爷,是会相人的!趁着我还有这口气,你娘在咱们这个家,还不能说上半个不字!我看得出来,你娘的口气里,可是反对你和大力来往的!”
芦芦听了爷爷,充满宽厚和慈爱的,可又像是告别人世的话,眼睛里早已是含满了泪花。然而,却是对爷爷挤出了一脸的笑地说:“爷爷,你真好!我知道了!你好好地活吧!我要和王大力,好好的孝顺你呢!我再让大力和我去湖里,给你逮泥鳅的吃呢!”
“哦,我有了病,下不了湖,抓不来鱼虾泥狗的;可我没断了吃啊!不是你从集上买来的?是你叫着大力下湖逮的?”
芦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在集上买到的时候很少,大多是大力和我去湖里抓的!是大力不让我和你说的!”说着,芦芦倒退出来,给爷爷轻轻带上屋门,转身回自己的西屋里去,看到母亲的身影,急忙闪进北屋里去了。知道刚才爷爷和自己说的话,可能让母亲偷听了去。母亲的勤劳能干,是没说的。有时又觉得母亲,是个很矛盾的人。从年轻时就要强,爱面子,疼大人,护孩子,也都没说的!无论生产队时干活挣工分,还是分地后单干,自家的农活和地里的收入,都没落在村里人的后边。爹只知道干活,家里有个大小事,要爹拿个主意的时候,爹总是好好好是是是的没有个正主意。爷爷是个不糊涂的人,在面上就是撑着个架,对家务早就甩了手。虽然表面上,家里盖屋打墙,娶亲生子的,和爷爷商量,末后还是按照母亲说的办!到这后来,爷爷常年吃药打针花钱,在母亲面前,爷爷平时说话口气都降低了。芦芦清楚地知道,这个家,是母亲在当家在主事,一切一切都是母亲说了算!虽然,芦芦的个性里,传承了母亲的刚性,也敢和母亲顶嘴,事事也和母亲对着干。可是,作为儿女,芦芦的内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怕怯的!
如水的月光,透过门窗,洒进了芦芦的屋里,如银灰泻地;如门窗格隔成的一张张洁白的纸签,又如一张张无字的恋人隔空写来的情书,寓意情深。芦芦和衣偎在被子里,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置身在月光之中的芦芦,看着皎洁的月光,伸手抓了抓,手里还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抓到。心头不禁掠过,丝丝的惆怅。这看得见模不着收不起来的月光啊!你是人们梦中的阳光吗?是的,是人们睁着眼睛看得见的梦中的情形吧!此时此刻,是多么的让人浮想联翩啊!芦芦毫无睡意,索性又拉亮了灯,从床头顶着的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大十六开的相册,非常别致精美,是王大力在中学还没有毕业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翻到了中学毕业时的合影像,看到上面自己身前的王大力,冲着他挤个媚眼笑了。她的思绪,被牵引着,也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是一段多么浪漫,多么快乐,而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时光啊!
记得那是一个多情的春天。在周末的一天中午,下着毛毛濛濛的细雨。
放学以后,学生们拿着各式雨具,有伞、有透明的塑料雨纸,有的同学仓促之际,拿本没用的书,或是书包,遮在头上,熙攘着,走出教室,冲进了雨里。
王大力从最后的一排课桌,来到了前几排的王小力的身边,冲着王小力歉意地笑了笑:“小力,哥哥借借你的雨伞用一下!”说着,将自己手上拿着的雨纸,给了王小力。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拿去吧!”王小力从课桌下面拿出雨伞,递给王大力,回头冲着后面仍然端坐在那儿看书的芦芦,神秘地笑了笑了说。“以后,你可不要再说借了啊!”说完,王小力背起书包,用雨纸护着头,走出了教室。
一会儿,教室里面只剩下了王大力,和坐在他前排的芦芦两个人了。好像两个人,早就事先约好了似的。等教室里静下来之后,芦芦也才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啥课上了。匆忙收拾起书包,回过头来,冲着王大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王班长,你在等着关教室的屋门吧!我忘记今天是周末啦!”
“不不,哦……是!”王大力满脸涨得通红地说。也没了平时令全班同学畏惧的威严,而且,语无伦次,显得极不自然。
芦芦起身背着书包,来到门口,看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进退维谷的,伸手模了一下自己黑亮的秀发。心里在骂着自己!该死!自己刚才干什么来了,连教室外面下雨,都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去了?是啊,不知怎么的,自己往王大力前面的课桌前一坐,就只是觉得,王大力的目光,在后面盯视着自己的后背和头发,自己的脑子,就老走神,胡思乱想的。想着犹豫着,从书包里模出了一本书,护在头上,正要往外冲去,却觉得自己的衣角,让什么东西挂着了,走不动。回头看到,竟是王大力伸手拽着她的衣角,另一只手,打开了雨伞,护在她的头上。芦芦顿时觉得自己心慌意乱,脸红的一下没有了主张:“大力,不不,班长,我自己一个人能走!”不想慌乱之中,竟叫出了那个一直堵在心口上的人的名字,就更使她一时不能自抑了!说完了,就向外走去。却让王大力抢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外面的雨里,拽回到教室里。芦芦羞怯地抬起头来,看了王大力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双悸动的不安的,又是固执的近乎渴求的眼睛。芦芦的心,软了下来。她的手,这还是自从进入青春期以来,第一次地让一个男孩,这么用力的紧紧紧紧地攥在手里握着。虽然,这个人是自己极其喜欢的人,极其爱慕的人,都快让自己为之发疯的人,也是在自己心中念了一千一万遍的人!虽然如此,可还是让芦芦感到,有些轻微的愤怒,你王大力也太霸道了吧!此时,芦芦正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却见王大力,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摘下挂在那儿的钢笔,用嘴咬下钢笔帽,举了起来,用力地猛扎在了,他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的手背上。顿时,鲜红温热的血液,和着从钢笔里溢出来的蓝色的墨水,淌在了芦芦的手上。芦芦感到,这血液是火热的,近乎灼烧着她那颗咚咚直跳着的芳心!芦芦让王大力如此鲁莽但却是出于万千真诚的举动,惊得张大了嘴吧,却是一声也没有喊出来。但是,那不争气的泪水,却喷涌了出来。她彻底地让王大力的举动,征服了!
“我……,只是想送送你!”王大力的眼里,也浸满了泪水。
芦芦感动得泪眼朦胧,看着也是一脸泪水的王大力,用力地点着头:“我答应你!求求你,快点拔出钢笔来吧!”
王大力这才从从容容从手上,拔出钢笔,套上笔帽,插回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你不该虐待自己的……。”芦芦低着头,压抑着一个少女心中,充盈着的无比的幸福。快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干净的手帕,紧紧地缠裹在王大力滴血的伤口上。
王大力翻身锁上了教室的屋门,举起雨伞,护着芦芦,两个人的身子隔着挺近,就这样走出了校园。看着芦芦的一头黑亮黑亮的齐耳秀发:“我看到你没有带雨具。我怕你给我带来无穷遐想和盼望的黑头发,会让雨打湿了!你知道吗?每当我不想上学、失意和沮丧,还有我想念父母的时候,一坐到课桌前,看到你的这一头秀发,我充满惆怅的心,才会像那大海上鼓满风的帆一样,充满了无穷的希望和力量!我的心,也才会得到慰藉!你知道吗?你的这一头黑发,就是我每堂课最好的黑板!能让我在上面,写下许许多多好的诗文呢!”
芦芦抬起头来,冲着王大力莞尔一笑,又迅速低下了头去。
镇上唯一比较整齐竖直的这条中心路,是东西走向的,也是通往县城的过境公路。两边的店铺里,看到雨中这对同行的学生,不像是结伴同行的兄妹,而更
像一对谈恋爱的学生。从路两边的店铺里,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传出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议论。
“现在的中学生,都格外的早熟啊!”
“听说中学里的男生和女生,都各自地配了对,和上河出伕号房子样,都早号下了!”
雨伞下面的王大力和芦芦,也都觉出了两遍店铺里,投来的复杂的目光,和纷纷异样的议论声。芦芦的步子停了下来,抬头看看王大力,又前后看了看整条霏霏雨丝中的大街上,就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太突兀,太扎眼了!
“往前走,怕啥!”王大力说着,两个人在雨中,顾自向前走了去。
没多会儿,出了镇子向东,拐上了东通滨洲的公路。从他们的身边,偶尔飞驶过去一辆机动车。车轮带着公路上洼陷处积存的雨水,向两边飞溅开去。芦芦和王大力两个人,欢笑着跑着,躲闪着汽车轮子溅飞的雨水。很快就到了,芦芦离着镇子几里地近的村子。下了公路往北,没一会儿,即来到隔着公路不远的芦家洼。
“我……,到家了。”进村不远,到了芦芦南头街西的家门口。芦芦站了下来,冲着王大力甜甜地羞涩地笑了。
“咱们周一再会!”王大力冲着芦芦也笑了笑,即欲转身,让芦芦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角。王大力回头,看到芦芦又红了脸地低下了头去说:“我听你村上的同学说了。你命运不济,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又不在你的身边,和本村的姥爷姥娘在一起生活。你……,可要好好的爱惜你自己啊!”芦芦说完,即转身向自己家里跑了去。
这一幕,又全让来到门道里,正欲出门的芦有章看到了:“芦芦,你咋不叫大力来咱们家里,先躲会儿雨再走!”
芦芦惊视着爷爷:“爷爷,我没有带雨具。他非要送送我不可!爷爷,你……,认得他啊?”
芦有章点了点头:“我太认识他了。他就是那个常来咱们家里,找我哈酒的南王村的你王爷爷的外甥啊!我也没断了找他姥爷哈酒;知道他叫大力,从小没了爹,娘又远走不在身边,从小跟着他的的姥爷姥娘长大。哎,这孩子命苦啊!”
“啊……。”芦芦忍着心中的惊喜和兴奋。“爷爷,天下着雨,你这是要去哪儿?”
“下雨在家憋闷,我正要出去串个门的!”芦有章。
“爷爷,路上很滑,你可要加小心啊!”芦芦说着,将爷爷扶下了自家大门前的慢坡。
“嗯。”芦有章应着,戴上笼帽去了。
芦芦急急忙忙转身来家,去了自己的西屋里。把书包扔到了床上,来到窗前,拿过上面的梳子,梳理端详着镜子里,自己乌黑的齐耳短发,和因激动而慌乱了的情绪……
芦芦和衣躺在床上,看着手上的相册,思绪又回到了照毕业像时的情形。记得那是在学校东边的操场上。芦芦回头,没有看到王大力,即往后一坐,占了两个人的位子。
一会儿,王大力他们几个男同学,打闹着跑了来。他没有抢着位子。
芦芦冲着王大力挥了挥手,他赶忙插了过来,刚刚坐下。又被前面几个老师,喊过去了。说他这班长应该和老师,一块坐前边。看到王大力来到她的身边,又离开了,芦芦就感到很是失望!就在这时,照相的师傅,摁响了相机的快门。而毕业照上的自己,也就留下了一副失落的表情。
屋外的夜渐渐深了,月亮也已经向西掠去。
芦芦听到北屋里,传出来的爷爷的咳嗽声,她那如潮的思绪,才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来。芦芦伸手,在照片上王大力的脸上,轻轻按了几下,干脆将照片上的王大力,凑到自己的嘴唇上,亲吻了几下,即合上相册,又放回到抽屉里。然后,月兑去外衣,穿着秋衣秋裤,钻进了被子里,伸手拉灭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