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难逃一劫
张府位于环境清幽的郊外与位于市中的范府相距百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两三个时辰,谁知,不肖一个时辰,麦韶便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大口喘着粗气,说:“启禀夫人,小人刚至市集,就听闻范将军也被酷吏抓走的传闻,而且,也是谋反罪。”
“什么?”母亲似霜打的茄子,瞬间蔫了。喜鹊急忙扶住软绵绵的她,“夫人小心身子啊!”这几个时辰里所发生的事情,足够我们震惊,也打破了府里一直的安宁祥和。
深秋的昼开始缩短,夜开始漫长,又进入了万家灯火时分,而我们的心,却不曾安息。烛台上积极燃烧的蜡烛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复又恢复平静。静,可怕的静。期盼父亲早些平安归来如望穿秋水,却依然,只是徒劳。母亲打发了好几拨家仆带些银两去大牢里探望他,可惜去了一拨又一拨,始终不见哪一个回来复命。或许,他们已经被杀,或许,他们被酷吏扣留了下来,又或许,他们恐受到父亲“谋反”的牵连,正好带着银子,四散逃命天涯去了。
喜鹊端着几碗银耳燕窝粥盈盈来到福寿堂,“夫人、大小姐、二小姐,用些晚膳吧!”母亲一脸愁容,摆摆手作罢。我和姐姐接过瓷碗,有一搭没一搭儿的翻腾着粥,送入嘴里,味同嚼蜡,原来,当人心苦楚,无论吃什么,都是苦涩的。
可是,若连健康都失去了,还有什么资本去做旁的事!“娘,孩儿知道你内心苦楚,但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身子,您就勉强吃些吧!”我安慰她。
她长叹一声,“好吧!”她只细细喝了半碗粥便停下来,再也不想进食。
夜深了,明月高挂天际,水滴又一滴的重复着时间的旋律,听的人头疼。等待无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房,见母亲姣好的面容上,挂满了泪痕。原来内心剧痛时,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无声无息地倾诉与流泪。
粉纱的帷帐被西风吹皱,优雅的飘动着恰似女人的万千烦恼丝,又似乐伶舞动的裙摆。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死囚牢,一个三十余岁的硬汉坐在一堆腐烂发臭的荒草里,旁边大小老鼠叽叽地磨着牙,蜈蚣等虫子在草里窜来窜去寻找乐趣。男子的双手双脚皆被上了枷锁,头发乱蓬蓬的披散着,身上穿的衣服被扒了去,只剩单薄的睡服,窗外深秋夜晚的西风呼呼地吹进来,老鼠们因为寒冷缩在墙角抱成一团抵御寒冷,男子却纹丝不动,丝毫不为寒冷所动容。白色的睡服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被鞭子抽烂的破烂布条滴哩啦嗒着挂在身上,皮肉皆绽开,微微地动一动便会钻心的痛。西风撩开他的乱发,你倒是谁,不是旁人,正是我的父亲——张虔勖!
父亲的脸上满满的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二者的混合。衙役卫遂忠走到牢门前,幸灾乐祸地说:“将军皮、骨头坚硬似铁,不经点拷打怎么肯认罪,什么时候承认自己犯下的罪孽,才能免受皮肉之苦。”说完,大步流星地走掉。
“哼,”父亲冷冷的笑笑,“张某人何罪之有,只不过是一帮卑鄙小人串通起来妖言惑众,冤枉我而已。”便继续沉默着不发一言。只是,事已至此。该如何虎口月兑逃?
“张将军,张将军,我是范云仙,过来一下,咱们说说话儿。”隔壁牢房里的囚犯用手上的铁索扣击着木栏,说。
“是范将军?”父亲拖着皮开肉绽的身体,慢慢地向木栏靠近,“狱卒送你进来时,我还不知是你,知道您开口说话,才认出您啊!”一股股屈辱和冤枉之情涌上心头,堂堂七尺男儿也落下了眼泪,“您也是被诬告犯有谋反罪擒来此地?”
“哎!我范云仙行得正、坐得直,对女皇陛下忠心耿耿,未行任何苟且之事,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这帮酷吏遭受灭顶之灾,日防夜防,还是未能防止,可见,这些人居心之毒使朝廷上下无孔不入!”
“想想我们为大周出生入死,暴(通假字,通“曝)霜露,斩荆棘,北战匈奴,南征蛮夷,西战吐蕃,西北征突厥,东北战契丹,一路抛头颅、洒热血四处战斗,何曾考虑过自己,何曾关心过家中妻子儿女,耗尽毕生心血,没想到最终还被排挤打压。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报应,从前在战场杀人太多,现在那些冤魂都来索命了。”父亲感慨道。
“张将军心地善良,可是换位思考,若非为朝廷,我们又何必千里迢迢去出征疆场呢!只是如今,无法面圣当面奏明冤屈,鞭刑的厉害领教了,若再施以“突地吼、”“见即承、”“铁圈笼头、”等枷棒,谁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承认自己的确谋反。”
衙役卫遂忠把几个发霉的油饼从小口递进牢房,吆喝:“吃饭了!”父亲连滚带爬地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求求比,求求你,让我面见圣上,让我面见圣上哇!”范氏也来了精神,替自己申辩:“我们是冤枉的哇,我们是冤枉的哇!”只见衙役抽回自己的手,放在裙摆上用力地抹抹,一脸嫌恶地说:“瞎嚷嚷什么啊?死囚犯还能面圣吗?您老就别痴心妄想了,大人说你们是什么,你们就是什么,别再给老子找麻烦,真烦人。”便迈着外八字大摇大摆地走远了。父亲见求助无效,发狂似的捶打着牢门,一双猩红的眼睛似乎要喷出淋漓的鲜血。
天亮了,我睁开双眼,抚模枕头和被褥,都是湿漉漉的。拉开闺床的粉色纱幔,起身,竟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雪莲说时迟、那时快,用有力的大手搀住我,一脸担忧地说:“小姐可吓坏奴婢了,昨儿您直说了一夜的胡话,又哭又闹地,浑身大汗。”
“是吗,”昨晚的梦,那样真切宛如现实一般,是否预示着什么?莫非父亲在牢里遭受各种刑罚的磨难?顾不得自己,“夫人怎么样?”
“这个……”小姐还是保重自己为好,“昨夜,夫人哭了整整一晚,今早喜鹊去请了大夫,言说:昏倒了好几回。”
“果真?”顾不得蓬头垢面,随手抓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便风风火火地奔向福寿堂。
榻上,母亲似一朵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枯枝败荷般憔悴萧条,素日涂抹着胭脂水粉的面庞今日如冬日的雪地般——苍白落寞。一夜间,她的乌黑秀发变得花白,女人的如花容颜,果然经不起风霜的考验。
大夫望闻问切一番以后,收起搭脉用的棉花小枕,捋了捋胡子,开口道:“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操劳过度所致,须安心静养,再配些滋补品进食,不肖几日便可康复。”
众人高高悬挂的一颗心才算落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家主人健康长寿。”如嫣姐姐细声问门客修翾,“父亲那边,依旧没有消息吗?”
“是,昨夜差去的几拨人至今未归,怕是凶多吉少。”修翾揉着太阳穴,两只巨大的黑眼圈说明:昨夜他也未眠。我心下觉得屈辱异常,上前询问:“到底是何人,恨我们张氏一族竟然到如此地步,不让我们家破人亡不甘休!”
修翾无奈地摇摇头,“官场**勾结,岂是你一个少年能分辨的,”有些欣慰的望着我,模模我的头,说:“想不想女扮男装,跟兄长一起乔装看望老爷?”
“想,当然想!”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修翾转过身向姐姐交代,“如嫣,你是家中长姐,如今家中有难需要你撑起一片天,我带着蓦秋乔装打扮一番,用千两黄金收买狱卒不怕他们不待见,定要与老爷见上一面。”
粗粗地乔装一番,便骑上驯养有素的汗血宝马赶往市中,一路上颠簸异常,前几天下过的秋雨使道路泥泞不堪,向来习惯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勇猛奔跑的宝马也有些吃不消这样的泥路,足足赶了接近两个时辰才到。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儿不假,凌厉凶狠的狱卒见到千两黄金便不在话下,放我们进去探望。狱卒在前面提着一盏煤油灯,引我们至最深处的牢房,刚入走廊,就有一股腐烂恶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身为堂堂将军府二小姐的我何曾来到这种鬼地方,当下抵御不了这种味道呕吐出来,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昏暗不见天日的青石台阶,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脏水把台阶浸得湿漉漉的,老鼠、蟑螂唧唧喳喳地从身前跑过,苍蝇、蚊子在头顶嗡嗡地飞着嚷着。
“呶,到了!里面的就是张虔勖了。”狱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牢房里面的一位满身鲜血的人说。这位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坐在发霉的荒草里,就是我的父亲吗?若非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那么风度翩翩,潇洒倜傥,恰似三国时期的吴将周瑜,有词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内心泛起阵阵酸楚与悲哀,他们,有什么资格把父亲折磨到这种程度!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父亲不在将军之位,连一个小小的狱卒都对他指手划脚、出言讥讽!修翾拍拍我的肩头,叮嘱:“二小姐,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办正事要紧!”
“将军,修翾来晚了!”
父亲的身体微微地动了动,眼珠子透过浓密的乱发直视而来,嘴唇哆嗦着,似要发声却不闻,艰难地拖着遍体的鳞伤爬过来,白色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成红色,能看得见的皮肉全都是伤痕,再也忍受不住汹涌的暗流冲击脆弱的心灵,“父亲,父亲,是谁把你害到如厮田地!”
他的眸子里流露出坚定的仇恨,“都是他们,都是他们!”一大口鲜血喷出来,妖艳似火,“大周酷吏百余人,无一不残害忠良,罪恶滔天!来俊臣乃酷吏之首,其余周兴、索元礼、所犯罪恶皆罄竹难书!咳咳咳……隔壁就是范将军的牢房,今日他不忍重刑大声控诉,竟被拔去了舌头!士可杀不可辱,我死不认罪,他就放狱卒来一顿乱砍,咳咳咳……若非张某人身强体壮,早就作了他们的刀下冤魂!”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我紧紧地攥着父亲的大手,哭喊着:“父亲不要性急,日后蓦秋定为您报仇雪恨!”
父亲眼中噙着似泉水一般的泪花,欣慰地笑着,“好孩子,我的大限已到,没想到临死之前有幸与尔等见上一面,修翾,我以大将军之名命你带领一家妻女逃跑躲避贼党追杀,把一双女儿抚养成人,日后成才为为父洗刷冤屈!”说完,便咽下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双眸。
“父亲!”我恨得牙痒痒,几乎要扑上去咬破那些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狱卒喉咙,修翾抓住我的双臂,用力地控制住我,撕心裂肺地喊道:“二小姐,二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逞一时之勇!日后有大把的时间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只听到这几句话,后面便混论不知了……
回忆仿佛那些美好的山水画,一幕幕呈现面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清高自傲,不肯与世俱浊、沾染尘世污泥,他固执,宁死不肯承认谋反叛变之名,他豪放,不拘小节广结良友,他勇敢,上阵杀敌指挥千军万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正直,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他愚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却落得如斯凄惨下场。不知是怎样跌跌撞撞出牢,更忘记是怎样颠簸回家,只记得满脸都是泪水,似被瓢泼大雨淋湿……
灵堂,巨大的“奠”字之下,是篆有“张氏虔勖之灵位”的牌。雪白而刺眼的布结满雕梁,似天上来之瀑布——宏伟凄凉,母亲心如死灰,默默地跪在蒲团,无声落泪。家中奴仆跪满殿堂,呜呜的哭着,又有谁会忘记父亲曾经待人之仁慈敦厚!他的忠实为国,在皇权面前,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朝廷没有了张将军,还会有数千位迫切建功立业的武士接任其位,张府没有了老爷,注定要衰败以致破落,母亲没有了夫婿,便成为封建社会人人鄙视的寡妇,我和姐姐没有了父亲,便是受人欺凌的孤儿。
书籍日日提醒之“皇恩浩荡”,原来不过如此而已,而又何羡乎?或看破红尘,或争名逐利,不过一念之差,而又和在乎?古书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春秋战国,七国争一统天下,秦相李斯为秦朝的建立呕心沥血,最终难逃被宦官赵高挑拨离间与二世关系以致诛灭三族,同样,秦朝末年众勇士起义,楚汉之争,算尽天下玄秘,为大汉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最终难逃功过必除的下场,父亲,您是否也是如此?一生光明磊落,却被诬告“乱臣贼子”,以至在牢狱中被乱刀砍死,死不瞑目。
繁华红尘,的确有些乐事,爱慕虚荣的女子企图通过出卖青春来换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从此锦衣玉食,不再受世人冷眼,立下凌云之志的热血男儿冲锋陷阵实现伟大抱负,从此高官厚禄,不再受人瞧不起。官场黑暗**,浊者,难抵贪官污吏诱惑,与之同流合污,欺上瞒下,残害忠良,最终因为靠山的垮台而跟着衰亡;清者,坚持己见,与浊物划清界限,自古忠奸不两立,最终被卑鄙小人算计凄惨收场。
父亲的一生,便是后者的缩影,是几百年来出身微寒想要名垂青史的儒生武将难以逃月兑的命运,还记得起初老祖宗不乐意接受我和姐姐——一双女儿,无一男丁,思忖纳妾为张氏添些香火,继承父亲的官爵和家业,为大周效力。而今,这些美好的梦想,一一被打碎支离,摆在面前,即使逃避也是没有用的……
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女儿定不辱使命达成您的心愿,残害生灵的大周酷吏,会有被绳之以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