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的母亲夏洛特夫人自从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抛弃索罗城的计划后,心里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她和殿下的交流变得极为稀少,终日独自闷坐,思绪有如一团乱麻。
阿尔伯特则由于整日忙于操心大事,竟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母亲给晾在一边许久。他一是出于腼腆,二是出于对母亲的敬重,三则是由于对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信心。与其和母亲面谈的时候两厢不愉快,还不如让各自都有空间和时间来静下心思考一番。
克劳迪娅公主的出现,把小阿的心弦拨到了另一个方向,要不是凯艮意外受伤,他的这一番痴情恐怕还会爆发得更为彻底。
家事国事自古不能两全,更何况是年轻男女的情事呢?不过小阿面临的情形似乎可以对这个自古至今、约定俗成的定理提出一点异议。肯坦国有可能在谋划什么大的阴谋,也有可能是忌惮皇帝的威名,反正他们现在仍然是处于防守的态势,这正好给了阿尔伯特殿下喘息的时机,让其得以考虑下自己的私事。与克劳迪娅的恋情,于公于私都有益无害。要争取到比尔提城的民心,就必须争取到公主的芳心,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24602号囚犯,也就是那个所谓的艾德里安阁下的出现,让阿尔伯特体验到了受挫的滋味。自己贵为鲍罗特公国的唯一继承人,现在又是以监国身份奉皇帝之命率军西征,无论样貌、品识都远远高出对方一筹,可公主却硬是不搭理自己。自己那次直闯伯爵病榻前的事情固然不妥当,但之后第二天就亲自登门准备赔不是,却还是遭受到了冷遇。现在横空出世了这么一个苦役犯,阿尔伯特心中只得不断安慰自己道:“公主一定是在和我赌气,才会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那个囚犯的热情。”
这话大概只对了不到两成。克劳迪娅公主的家国如今面临灭顶之灾,德斯蒂尼老伯爵病体未愈,公主自己又是女儿之身,做不得什么主意。外有肯坦国叛乱的威胁,内有鲍罗特公国假途伐虢、鸩占鹊巢的压力,她哪有什么心思再去考虑自己的儿女私情呢?这一危机关头,只要头脑清楚,只要不是酒囊饭袋,那唯一的想法便只能是怎么保家卫国。
两个境遇不同之人想要擦出火花那可比登天还难。相反,24602号囚犯艾德里安,他的悲惨遭遇更能引起公主的同情和怜悯。
比尔提教堂前勇救商人的那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克劳迪娅公主、米里哀主教以及艾德里安三人互相之间已经变得十分亲密融洽。主教是艾德里安心中的圣人,公主则是艾德里安心中的天使。他们两人代表了上天对于刑满释放苦役犯的全部恩赐。
米里哀主教生活简朴,他拿的出手的家当就是那些放置于附属建筑内的几十本关于博迪大陆历史及博教缘起的书籍,其中有记载古维恩帝国历代皇帝的编年史,也有介绍千百年来大陆地质变迁及气候变化的自然史。这些东西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值一提,但主教几十年来却怎么也放不下它们。由于居住条件的简陋,这些著作的书页基本通通都泛了黄,有些甚至起了褶皱,显出一副将要末世的姿态。
在那三个年青修士的眼里,米里哀主教唯一值钱的东西不是什么人老珠黄的书籍,而是那几副吃饭用的银餐具。这些东西才勉强算得上是奢侈品。
主教大人一生乐善好施,虔心博教,他对于银餐具的喜好和执着,肯定不是为了防止别人给他下毒。他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怎么可能会有仇人呢?他所到之处,就如一阵清风拂面,心肠再硬再狠毒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也会被他所感化。
24602号囚犯在出狱的时候仍然始终抱着一种复仇的心态去面对世人,而世人也的确如他所料的对其嗤之以鼻。这可怜人从帝都西萨城一路流浪,毫无目的、行尸走肉一般地前行着,要不是米里哀主教的这盏明灯突然照亮在他的前方,他一定会再次堕落下去,从而万劫不复。
他在入狱前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但最后无果而终。十年铁窗生涯,令其对于此类情感退化冷漠了不少。他把克劳迪娅公主看成是一位天使,这天使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天使是如此的神圣,以至于他根本不奢求对方哪怕高看自己一眼。
阿尔伯特假想中的情敌其实根本从主观上就没有要爱恋克劳迪娅的意思。那个苦役犯艾德里安饱经风霜雨雪,不会再奢求任何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自告奋勇主动出手相助阿尔伯特殿下,救了商人一命,也免除了殿下可能的尴尬,这在他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哪怕是在其心头充满着怨恨的时候,这一行为也必然会发生。
艾德里安是哪种嘴比心硬的典型代表,他咒骂天,咒骂地,咒骂所有不公,但他的心其实并不坚硬,铁窗生涯在他那颗柔软的心外只是轻轻地包裹起了一层铁锈。他的歇斯底里、他的神经质都是由于这层东西在作怪,一旦主教那温暖的洋流飘过,这心就会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那天的早饭很简单,当然啦,相比起主教过去的饮食来说,则已经算得上是丰盛。毕竟教堂内如今新添了三个人口,又都是主教的贵客,怎么着也要热情款待一番。
主教的银餐具一共六份,教堂里原本是三个修士,现在还要添上克劳迪娅公主、侍女凯瑟琳以及艾德里安,加起来总共七人,必定会有一个倒霉蛋享受不到如此的礼遇。
米里哀虑事周全,这个倒霉蛋他是做定了,他把自己的银餐具让给了艾德里安阁下。他手下的三个修士对于老头子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但此番举动还是引起了一阵热议。毕竟主教大人算得上奢侈的物件便是这银质餐具了,如今又要让与他人,这总归有些过分了。
他们主动要求把自己的银餐具让与艾德里安,主教大人则保留下这一器具,但米里哀却连连摇头道:“他比我更需要银餐具,他是客人,我是主人,银餐具我用了几十年,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这个辩解虽然缺乏说服力,但主教大人一言九鼎,三位修士知道他的脾气,决定下的事情任谁也是无法改变的。
苦役犯艾德里安虽然力大无穷,能拯救商人于马车之下,却对这银餐具怎么都使不惯。他握着银汤匙的时候,手腕不断在颤抖,汤汁洒了一路。对于他来说,面前的饭菜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这银汤匙才是他力量的源泉。终于有人平等对待他了,甚至可以说是高看了他,这受苦了十几年的可怜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爱。
他望了望银汤匙,又望了望米里哀主教,忽然放声大哭了起来。一个铮铮铁骨,十年苦役之中从没有如此动情过的男子汉,被米里哀主教彻底征服。
众人不断地安慰着他,克劳迪娅公主也时不时地从旁宽解几句。
他们吃饭的地方就是三位修士睡觉的教堂侧间,艾德里安昨晚也和修士们在一起安歇。
侍女凯瑟琳虽然不声不响,可也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往事,她比克劳迪娅还要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失态,便借故离席,去教堂大厅内走走。
说来也是凑巧,阿尔伯特那天依然准备要来拜会克劳迪娅公主。他的借口很多,昨天是带侍女凯瑟琳来,今天则是带着自己的母亲前来。
夏洛特夫人对于博教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阿尔伯特的亲生父亲本尼迪克就是一位博教修士。这么多年来,夏洛特夫人不是没有思念过本尼迪克,但老鲍罗特公爵对于自己的恩情则更加令其动容。老公爵把阿尔伯特视如己出,公爵继承人的位子也早早给予了他,夏洛特夫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年少时的懵懂纯情已经渐渐磨平,本尼迪克的面容早已不知所踪,他的名字仅仅是一个代号,沉沦到了夏洛特夫人的心底。阿尔伯特在格里德城遇见本尼迪克的事情被她知晓后,夫人的心里也曾泛起过一阵涟漪,但理智终于还是占了上风,这事情对于哪一方都没有好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旧事重提,不但要揭开伤疤,还有可能惹出很大的麻烦。
阿尔伯特和克劳迪娅公主的事情渐渐被一些好事之人给捅漏了出去,这其中科泰斯教的尼奥恐怕居功至伟。夏洛特夫人虽然深居简出,但也风闻了一些传言。她召见军师塔伦克劳福德,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塔伦并没有打算隐瞒实情,甚至还说出了自己的另外一些打算和考虑:“我们现在急需要掌握比尔提城的人心,公主是最大的突破口,殿下这事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夏洛特夫人虽然无法原谅阿尔伯特抛弃索罗城的行为,但毕竟也沉思了这么久,如今事关重大,她觉得应该帮助自己的儿子一把。
阿尔伯特见瞒不住这段恋情,便也主动承认了自己对于公主的一见倾心。夏洛特夫人由此便决定来到比尔提教堂内亲自拜会一下那位人人夸赞的克劳迪娅。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何况公主并不丑,但夏洛特夫人此行却勾出了另一桩让人没有意料到的事情,欲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