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苦捱了一日,这天起来,黛玉正在窗下用雪雁自己挽来的凉水净面,因天气凉,水冰凉沁骨,但黛玉素来洁净,纵然条件艰难,也不该初心。
雪雁在一旁伺候,叹气道:“这两天,日子越发难过了,我本还想着,拿些银子收买送饭的婆子,让她悄悄带点吃食来也好,但这些天来,送饭的婆子,都是薛二女乃女乃陪嫁过来的。我递银子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怪声怪气地叫嚷,说我狗眼看人低。至于大观园里的婆子,一见了我就远远躲开,像避瘟疫一般,偶尔有两个愿意收银子的,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东西却一直没见到,简直可恶极了。”
黛玉冷笑道:“何必说下人的不是?自然是上头有命令,她们才会做出如此可恶之事。罢了,你还是别再花冤枉钱了,指望那些婆子,简直是做梦。”
雪雁点了点头,看了黛玉一眼,斟酌道:“我明白姑娘的心,姑娘最是重情,不愿连累琏二女乃女乃、三姑娘她们,但如今看,实在捱不住了,只能悄悄去求她们帮忙,才能渡过难关。”
黛玉摇头道:“在这大观园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如何能悄悄行事?凤姐姐、三妹妹的处境也艰难,若是再受我连累,只怕也会备受冷落。罢了,你且再忍耐两天,我已经有了些头绪,待我理清想法,一定能否极泰来。”
正说着话,王嬷嬷匆匆走了进来,顾不上行礼,就开口道:“姑娘不好了,春纤跑了。”
黛玉、雪雁都吃了一惊,黛玉蹙眉道:“春纤素来乖巧听话,嬷嬷可是弄错了?”
王嬷嬷道:“是真的,因天冷,这两日我与春纤睡一个房间,被子一起盖,能稍稍暖和些。晚上闲话时,春纤说‘本以为姑娘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儿,老太太无论如何都会善待姑娘,没想到近来姑娘的处境竟如此艰难。’我也跟着叹气,说可惜是寄住在此,无论想做什么都艰难。春纤就说,这两天一直在饿肚子,且再捱一日,明儿个一定要想个法子才行。”
叹了一口气,接着咬牙道:“我当时有些困了,没留意她的话,谁知今天早上一起来,就没见她的人影。她一定是吃不了苦,跑到那姓薛的那边去了。哼,亏当日我还觉得她这小丫头人好,不想那些势利眼儿,还想认她当干女儿,如今看来,我是看走眼了。”
雪雁听了这番话,叹气道:“岂止嬷嬷看走了眼?当日还觉得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肯留下,我心里高兴得很,还一直想认她当妹妹呢。罢了,撇开春纤走这件事不说,平日她做事尚算勤勉,与贾家其他人很不一样,也算是个难得的。我们过得这般艰难,她走了,于她也算是解月兑,念在往日的交情上,何必在背后议论她的不是?且由着她去,也就是了。”
王嬷嬷听了,依旧眉头紧皱,正要说话,黛玉却摇头道:“你们都看错春纤了。”
王嬷嬷、雪雁都吃了一惊,直直看着黛玉发怔,黛玉的声音清泠婉转,仿佛春日温水一般:“春纤与贾家其他人不一样,她若存心想走,那天就走了,何必在这里多吃两天苦?她说了要想法子,依我看,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在为我们。”
王嬷嬷、雪雁互看一眼,都有些不相信,窗外却传来一阵抽泣声,旋即听到有人道:“姑娘如此信得过我,我就算吃再过苦,心里也是甜的。”
声音清脆悦耳,正是春纤。
雪雁脸上有些发红,咳了一声,忙奔到外面,一边拉春纤进屋,一边道:“好妹妹,外面冷,且进来说话。”
春纤依言进了屋,先向黛玉行了礼,方拭泪道:“姑娘说得对,我的确不是跑,而是出去弄吃食去了。昨夜我想了一宿,最近潇湘馆的伙食这么差,明显是宝二女乃女乃存心要让姑娘受苦,吩咐下人做的,短时间里是不会回心转意的。可惜我虽是贾家的家生丫鬟,爹娘却都在乡下田庄当管事,相隔太远,指望不上。这府里,我只有一个远方表叔,在荣国府后院守门。虽然关系不太亲,但实在没法子了,也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看了王嬷嬷一眼,旋即道:“早上起来,因我不知那表叔是否肯帮忙,就悄悄去了,免得让嬷嬷空欢喜一场。”
王嬷嬷脸色泛红,尴尬笑道:“你的确是个好的,嬷嬷看走了眼,实在对不住。”
春纤忙道:“没事,是我自己行事冒失,才让嬷嬷误会。”言罢转身看着黛玉,唇角笑意盈盈,转了话头道:“我运气倒是不错,今早上守大观园的婆子恰恰好赌爱财,因天早无人走动,加上塞了几两银子,二话没说就让我出去了。到了表叔那儿,虽然关系不算亲,人却极热心,我让他帮忙弄些吃食,他也没问缘故,立刻出去忙活,总算让我如了愿。”
她说得轻描淡写,雪雁却知说易行难,叹气道:“难为你了。”
春纤摇头道:“小事一桩,姐姐何必跟我客气?”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笑呵呵地道:“别的东西也不好带,表叔弄了几个肉包子,还热乎着,姑娘快尝尝,若是合胃口,明天我再去拿。”说着,伸手将纸包打开,现出四个香气扑鼻的包子,上面有几缕水汽冉冉上升,显示春纤所言非虚。
黛玉吃了一惊,没有动包子,快步走到春纤面前,心疼地问道:“包子这样滚烫,你贴身藏着,一定受伤了吧?”
春纤笑嘻嘻地道:“我皮粗,不碍事儿,姑娘饿了好几天,还是快吃包子吧。”
黛玉摇头,向她道:“你别说好话哄我了,还不到床上躺着,解开衣服,我让雪雁拿药来。”
春纤不肯应,但敌不过雪雁、王嬷嬷的力气,只能乖乖依言而行。
果然解开衣服,立刻看到春纤胸口有碗大的红痕,显然是烫伤的,黛玉心疼得直掉泪,让雪雁给她抹药,又让她留在屋里休息。
春纤受宠若惊地应了,催黛玉快吃包子,黛玉不忍推却,伸手拿了一个,余下的让春纤、雪雁、王嬷嬷分吃了。
起先三人都不肯,当不得黛玉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得依了黛玉的意思,拿起包子吃了。
黛玉素日并不爱吃荤腥,但拿起包子,却觉得香甜异常,仿佛吃到了平生最美味可口的东西。
吃完包子,黛玉身体暖和了些,思绪也异常清晰,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因向春纤道:“月兑困的法子,我已经想到了,只是需要你出力,不知你肯不肯受些委屈,助我一臂之力?”
春纤忙道:“姑娘有事只管吩咐,何必客气?”
黛玉喜道:“你若愿意,再好不过。”拉住她的手,微笑道:“我这法子,需得先将你撵走,才能奏效呢。”
春纤跟随她日久,心思颇有些灵透,虽然心头有许多不解,却没有追问,只道:“我虽然不愿意离开姑娘,但若是于姑娘有利,我一定照办就是。”
黛玉心中感动,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看着她道:“事情呢,做起来并不难,却要你受几天委屈。你暂且装作跟我闹翻,去宝二女乃女乃那边求情,让她重新给你安排差事。你爹娘既是管事,以宝二女乃女乃圆滑的性情,必定会给几分面子,何况又能让我少个丫鬟,多一个折腾我的机会,一定巴不得。哎,只是之前你执意不肯走,宝二女乃女乃心里必定有怨,多半会将你派到事情最繁重的地方。你先应下来,辛苦一番,抽空就去你表叔那里,托他出去打听打听,看京城是否有地位显赫、正直端方的王侯。待他探清了,你立刻到我这里回话,我再安排下一步的事情。”
春纤想了一会儿,蹙眉道:“姑娘交代的事情,倒是不难,但姑娘处境艰难,别的都罢了,如今天冷没炭火,吃食却那般差,若是不想法子,姑娘千金之躯,如何能撑得住?我打算时不时给姑娘捎些东西,稍解燃眉之急,只是不知该如何行事?”
黛玉道:“难为你有心,捎东西不难,只要你每次过来时,叫嚷着要来潇湘馆打击我、嘲笑我,那些人乐得如此,绝不会阻拦的。”
春纤一点就通,听了黛玉的话,略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恍然道:“姑娘说的是,那些人听了这说辞,不但不会阻止,还会拍巴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