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夏艳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因此涌上心头的是更多的不安。虽然马车里昏暗不明,但男子饶富兴味的眼光始终在幽闇中打量着她。
“多谢恩公……”
男子嗤笑,“就这么随便上了陌生人的马车,喊恩公也太早了。”何况他可没老到要被称为“公”哩。
他说得没错,但明夏艳的态度依旧冷静,只是身子因为余悸犹存过度劳累而不断颤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勉强支撑着她的,是身为太守千金的傲骨教养。“最差的也就是给他们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这一点,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上车吗?”男人忽然问。
“为什么?”她也很好奇。
明夏艳直到这时才看清楚,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精致的银面具,面具表面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艺非比寻常,边缘缀有纹饰繁复的腾蛇浮雕;那让他整张脸只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车厢内只有他一人,明夏艳只能从他的身形声音判断,男人可能二十出头。他姿态闲适但端正地坐着,看起来不属于高壮得让人心生畏惧的那一类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尤其当他盯着她看时,她连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开国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执辈也多是身分显赫之流。阿爹虽然对她们姊妹在德行上要求严谨,却不太在意妇德规范那一套,不只给她请了夫子,有时议论国家大事羌城政务时,甚至不介意解说给她听,并且让她发表意见。
所以,明夏艳不同于一般官家千金,说她受的是贵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拥有身为氏族接班人的见识视野,也不为过。她相信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贵族子弟,这股近乎逼迫的气势又有些太过了。
他身着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绀紫色腰封,身上没有任何象征身分地位的装饰,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挂蹀躞带,可衣袍的质料却是王侯才能有的极品,更不用说那张银面具,做工之精细实属罕见。
实在有些诡异,彷佛他刻意不让人识出他身分那般。
“因为我觉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哑低沉,语气和面具下的眼满是笑意,“稍早我在城里,坐在湖边欣赏风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个丫头,把湖边市集闹得人仰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恶徒追着一个小泵娘,原本想充当一回英雄,谁知道……”无视明夏艳愣住的神情,他继续道“想做好事又不干不脆,活该我倒霉吧?那姑娘也许是为了躲避恶徒,我却跟着遭殃,被泼得一身汤水,好不狼狈……”
明夏艳不动声色,却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时,她确实曾经过湖边的市集,不过当时一团混乱,她什么都没印象,只是想尽办法逃跑。
“说来也巧,我当时原本要出城了,后来却只好回到客栈梳洗,才会拖到现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来我们挺有缘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说不定到时又要倒霉呢。”
明夏艳听不出他语气里有无讽刺的意味,不过如果他真的稍早时在湖边,现在又遇见她,那他们确实挺有缘的。她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地想,原来她觉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样久,其实也不过就是足够让人梳洗完毕,重新驾车出发的短暂光阴而已。
“为了躲开那些恶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请莫见怪。”
“那些人为何追你?”
明夏艳迟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们的打手……”话才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大多数人不会想插手牙人的买卖,毕竟对外人来说,他们这些“货品”再怎么样也是牙郎牙婆买下的。
“你有卖身契在他们手上?”
明夏艳一愣。她是在卖身契上画了押,但卖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过她总归是画了押,上头有她的手印。“我在卖身契上画了押没错。”
“谁这么狠心把你卖了?”男子将身躯往后靠,看着她的眼神彷佛在看一样有趣的东西,那让她浑身不自在,但她已累得无暇计较。
“我的父亲……去世了,女乃娘把我和妹妹托付给亲戚,但是他们却因为没有钱照顾我和妹妹,所以把我卖了。”
“有这样的事?”男子虽然表现得很讶异,心里想的却是这姑娘出身可不简单,看她说话时再三斟酌的模样,她会吐露多少实情呢?
碰巧,他目前正闲着无聊,某些事情已经拍板定案,而某些计划又还未成气候。他不是多爱做好事,不过正好喜欢管管有趣的闲事──身为有钱有势、不求上进的纨袴子弟,有这种嗜好似乎也不为过。
所谓不求上进,自然是指他对读圣贤书求取宝名没什么兴趣,而且也没有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伟大志向。确实挺没长进的。
“你想去找你妹妹吗?”
明夏艳一阵怆然。她知道这简直是妄想,回羌城必定有极大风险,更何况找到青儿又如何?她连自己要怎么生存都有问题了。
但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丢下妹妹不管。她养不活自己,青儿难道能吗?她不会再相信那对老夫妇了!
她也想上帝都,去寻找也许已身首异处的阿爹,但这一连串的苦难狠狠地磨练了她的意志,她明白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回妹妹。其他的,也许有力气再做打算了。
“虽然知道太唐突,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恩公愿意借奴婢一点盘缠,让奴婢回乡找到妹妹,大恩大德,愿来生做牛做马相报。”说着,她甚至在车内跪了下来,然而马车颠簸,她又饱经折腾,差一点就浑身虚软地跌下车,还是男子飞快地倾身扶住她,这一使劲,她就跌扑在他怀里。
明夏艳从未和男子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加上她此刻的模样蓬头垢面,不复往日端庄高贵,当下只觉得羞耻困窘不已。男人却不以为意,他扶住明夏艳,却没放开她,让她只能跪坐在他两腿间。
“奴婢?”是她讲得拗口,还是他多心觉得刺耳?然后他想起是了,这女人就连感谢他出手相救时,都是一副不亢不卑的神色,只有在开口跟他借钱时,两颊浮上羞愧难当的绯红色,让他一阵好笑。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我借钱给你?”他总算放开她,却故意刁难道。
明夏艳脸似火烧,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小女子闺名……”她顿了顿,虽然早就明白这个在她出生落地之时,父亲为她取的名字,从今往后是再也不能示人了,但这个觉悟到了今天竟分外凄怆。牙人的卖身契上写的是石大姊,那对老夫妇替她乱取的化名,当时她不甚在意,甚至也没想过若从此隐姓埋名,她该以什么身分活下去?
“明珠。我叫明珠。”她没打算解释,是姓明名珠,或者其他?原来她还是有着官家千金的傲气,过去她不亢不卑地对别人诉说自己的出身家世,其实骨子里是自傲的,如今这一切再也不能见容于世,对她来说就和自此蒙尘的明珠一般,也是明珠暗投之意。
男子当然不会相信那是她的本名。不过无妨,太快得到答案就没意思了。
“明珠姑娘。”他叹息般地低语着她的名字,算是接受了她的说词,以及致意,然后似笑非笑地道“借钱是小事,不过我不认为现在的你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他抬起手,制止她准备反驳的话,“有耐心的人才能完成最艰难的事,急躁的人只会在同样的错误中一再重蹈覆辙──我一向这么相信。你应该很清楚,就算我让你带着足够的盘缠上路,你也几乎不可能自己回到家乡……还是说你家就在附近某个村子?”她的口音明显来自北方。
“不,我的家乡……”她的喉咙紧涩得几乎无法把话说全,“很远。”不只是距离上的远……
“那就对了。”男子又向后一躺,一副拍板定案的模样,“正巧,我离家游山玩水,缺个人作伴。既然我救下你,跟你讨一段时日的陪伴作为报酬也不为过吧?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养,等我倦了想回家的时候,我会借你盘缠。”
明夏艳有些迟疑,她日益担心妹妹的安危,可是这男人说的没错,此刻就算她再着急,也不可能生出翅膀飞回羌城找明冬青。但……要是他迟迟不打算回家,她岂不是永远也无法回去找妹妹?
然而,她的多心未免也太可笑。眼前是她有求于人,难道还由得了她拿架子不成?
在牙人手下时,她只知道再差的处境都差不过坐以待毙。但逃出来之后又该如何?她原本只想走一步算一步,如今仔细思量,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碰巧出现,她哪里还能有下一步?恐怕她除了抓紧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机遇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明珠先谢过恩公。”
“不要叫我恩公。”男人对这“公”字,似乎真的难以适应。“我单名一个“阳”字,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不知是否刻意,男人也“礼尚往来”地不提起自己的姓氏。明夏艳不好问他,便顺从地道“阳公子。”
阳微微一笑,“明珠姑娘,但愿有你作伴,我的旅途会有趣些。为了让“我们”的行程不节外生枝,到达下个落脚处时,我会为你请个大夫,你也可以打理一下你自己。”
明夏艳……或者,如今该认命地暂且遗忘这个名字。明珠又是一阵尴尬,但这时也不免对自己的好运气感到忐忑不安。这一路上看了太多人性的丑恶,她还是难以相信有人会这么善良而且体谅地帮助她。
她只希望最终,她能来得及找到安然无恙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