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明珠 第二十五章

作者 : 金吉

第九章

阳是恨明珠的。他真的恨过。向来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生平第一次想放弃一切只求守住她,她却那样拒绝他,情感上,自尊上,都让他难堪。

他生了好一阵子气,嗯,只有那样。生她的气。

那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骨子里其实很孩子气。直到他知道仇余凤让她嫁给晏王的任务内容是什么,他几乎因此和仇余凤决裂。

“不好吗?难道让晏王生龙活虎地把她睡过一遍又一遍会比较好?”仇余凤故意挑衅地道。

阳瞪着她,权且忍她一回。他转身,又扮回了樊颢,在明珠嫁进晏王府后第一次去探望她,甚至直接将人带到城郊静养——反正,晏王当时已经跟明珠一样,抽鸦片抽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他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才替明珠戒掉鸦片,至于晏王,就算不用管他,明珠嫁过去不久,仇余凤就趁机安插了不少人在王府里,每天盯着晏王继续糜烂。

他给明珠安排的小庄园,虽比不上金风园,但也是个二进的四合院,还安排了两名保镖两名小婢,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反正养父将佟幽花送到鲲城后,日子更醉生梦死了,每天不是上朝就是待在书房里,根本没空管他。

刚开始时,他有想过以“阳”的身分替她戒毒也许容易点……因为如果他是阳,他只会把她压到床上去,用最“原始”的方法替她戒毒!

可某一部分的他还是没原谅她。让阳来替她戒毒,好像自己就先认输了。

“我又欠了你许多。”明珠有些尴尬地看着樊颢将药碗递给婢女,每天这个时候,他总是准时出现,亲自喂她汤药。刚开始是身不由己,后来她的情况有所改善,这一切似乎变得有些暧昧,她真的不愿意再这样麻烦他,而且……

“说什么呢,你明知道我和余凤是一伙的,你愿意接受她摆布,却不接受我的好意?”

“我已经好多了。”

“等自在来替你看过,她说你好了,才算好了。”

明珠闻言,倒不说话了。

“怎么,你不喜欢我在这儿?”

原本他这么说,她总会愧疚,但此刻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许久。

真奇怪啊,以前,她只觉得他的眼神让她想到阳,现在她却觉得他连口吻都让她想到阳。是她太想念阳了吗?

“不是,因为你一直让我想到一个人。”

樊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但又忍不住赌气地,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是很好的朋友吧?”他为什么有些期待她的答案呢?

明珠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地提起,可是刹那间仍是有点想哭。

“很好吗?”她好像在思量着,很好这两个字,够不够用来形容她和阳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好不好。”她勉强地笑着,笑容有些凄楚,眼神却变得温柔而迷蒙,“是很重要但又不得不离开的人吧。”

他也不知该说有点失望,或者有些想安慰她?但是他难道以为会听见“是这辈子最深爱的人”这种答案吗?当他发现自己有些不满时,才知道自己真是想要这样的答案。

“那跟你不希望我一直帮你,有什么关系?”

明珠忍不住笑了,“关系大了,我会一直看着你,想着他,这对你不公平。”

“没关系,我不在乎。”他在乎才怪,“你就把我当作那个人吧。”

这回答出乎明珠意料之外,她转念一想,也许是她多心了,就像她把樊颢当兄弟一样,或许樊颢也是那样想她的。

“但是,那个人是无法被取代的……”她幽幽地道。

这句话,意外地安抚了他。

“你想回到他身边吗?”他试探地问。只要她开口,他就……

明珠却摇头,笑得比哭更难看,“这辈子,不可能了。”当她推开他那时就知道了,这辈子她将为复仇而生,而他会回到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身边,平安顺遂一世。她曾对自己说,那就是最大的安慰……

是吗?那为何想到他俩从此诀别,还是心如刀割?

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而明珠忍不住滑落眼角的泪水,却让他沉默了。“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的话让他郁闷到极点,当下又想躲回家发大少爷脾气,“你好好休息吧。”

因为惹得她掉泪,樊颢回去后想了一夜,隔天决定带她回羌城走走。

他曾经认为“樊颢”这个角色,不过是他演出来的假象,其实有时候,真和假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清楚。就像不管是阳或樊颢,最常想的,都是怎么让明珠开心。

最初会有阳和樊颢的区别,只是为了不让樊颢和朔日神教扯上关系,那在当时确实也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后来为了帮助佟幽花,樊颢仍是和神教扯上了关系——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明珠仍在雁城,他自己扮双面人的角色扮得不亦乐乎,完全不知如何收场。另一部分原因是,阳的存在并不是组织里所有人都知道,绝大多数教众只知道仇余凤这个首领,不知背地里还有另一个。

当年他救起明珠时,便以最真实坦率的一面面对她。有时他甚至会吃起莫名其妙的醋,猜想着明珠若是先认识身为樊颢的他,肯定也会比较喜欢那个假的自己吧?真实的他,丑陋阴暗幼稚月复黑没人爱,戴着一张面具过日子,让他越来越尖酸刻薄。

也许是因为终于有机会回到故乡,而这些年来她已经极少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明珠确实开朗不少。

然而,她总会忍不住想起,在这之前,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又离开故乡,正是阳陪着她。那是一段不短的旅途,关于阳的回忆却不曾间断。

当年明氏一族秋后问斩,多少人横尸乱葬岗,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寻找自己的亲人。她只知道当年一进入千夜坊,她辗转打听到,原来当年她父亲根本没来得及上帝都,便被押入了大牢,那曾经让她对不肯给她的族人任何辩解机会的皇帝更加痛恨,但,她忍不住讽刺地想着,至少她不用大老远地想办法将父亲的亡魂牵回羌城。

她决定先去扫母亲的坟,求母亲地下有灵,让她好歹在这一趟找到一些能给父亲留念的事物。

他们到达羌城后,先找了地方落脚。樊颢在这一点又让她想起阳——完全不肯吃半点苦,非要找到一处顺眼的别院居住不可。她哪知道,他是舍不得她吃苦啊!

原本为了避开外人耳目,他们应该在深夜去扫墓,但毕竟她离开多年,也不知墓地是否还在,更不知前往墓地的路上有什么变化,于是樊颢和明珠在落日前轻装出发,打算先找到坟,看情况再来祭拜。

顺着记忆的指引,他们来到羌城外的山丘,明珠意外地寻到那条通往母亲墓园的林间小径。经过这些年,竟然还存在,虽然是极浅的一条小路,沿途却不像寻常荒野处处可见乱石倾倒的树木,反而干净清幽。

径尽头,豁然开朗,那座小台地上,母亲的坟冢旁,竟多出了一座无名冢!明珠快步上前,不只发现两座坟冢上只有短女敕的新芽,未有年久失修的野草,而且墓碑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坟前的香烟仍新。

她在两座坟前跪了下来,多年来未能亲自给母亲扫墓的哀恸,以及无名坟冢带给她的冲击,让她喉咙紧涩到几乎开不了口。她像要寻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似地,看着那座无名冢,多希望有人来告诉她,她还有亲人活在这世界上,又或者……又或者……

因为原本是来探路的,樊颢在路上随手摘了野花给两位长辈当见面礼,一边摆在坟前,一边检视着香烟的痕迹,“这香看来很常有人上来祭拜,而最近的应该是今天早上。要不我们明天早上来等等看?”

那几朵他在路上摘来的花——她甚至没察觉他是何时摘的——不知怎的,让明珠一怔,悲恸的情绪被安抚了大半。

“我想跟娘说说话。”

所以是叫他走开哦?樊颢虽然咕哝着,但仍体贴地道“我到附近看看,不会走太远。”也许可以找到扫墓的人呢。

樊颢在附近逛了一圈,没什么结果,很快地又回到明珠身边。

“明早再来吧,到时多准备点东西。令尊和令堂喜欢什么?”其实,他刚刚献花时,很厚脸皮地喊了岳父和岳母,还顺道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娘喜欢山楂糕和花,我爹……”她偏着头想了想,“喜欢书和茶。”

“走吧,应该赶得上晚市集,咱们到城里去看看。”他拉住她的手,好像再自然不过般,牵着她走下山。

是她太少留意男人的手吗?总觉得樊颢和阳,又多了一点相似处。

因为他们挑了非清明时节来,为了避开城郭外可能出现的扫墓人潮,反而因此撞上给明氏夫妇扫墓的人。明珠和樊颢从树林里走出来时,那个妇人察觉有人到来,连忙牵着儿子,假装没事似地就要离开,可是墓碑前的香烟仍旧袅袅,显然那妇人并非路过,明珠连忙喊住熬人。

“请问你……”

那妇人原本将儿子护在怀里,但见来的是一名貌美女子和一名年轻人,似乎就没那么戒备了,再仔细地端详明珠……那样的美人本就少见,可是又不太可能是她猜想的那人,妇人左右张望着,确定没有旁人才怯怯地开口“姑娘是……”

“王六嫂?”明珠却是记得妇人的。当年一起在这人间炼狱里挺过煎熬的人,她总是一遍遍地在心里回忆着,这妇人是城东王六麻子饼铺的媳妇,她阿爹常常在那儿买饼给她们吃。

妇人轻抽了一口气,真正确定明珠的身分。“大小姐!”她月兑口而出,又连忙捂住嘴,好像那是什么必须小心守护的秘密一般。当她终于明白,眼前的明珠确实逃过了那场灭族灾难,这名模样笨拙的村妇双手合十,喃喃念着菩萨保佑,老天保佑,好心人就应该要有好报……

明珠却注意到那个紧紧拽着王六嫂衣角的小男孩,看起来约莫八九岁大。

“王六嫂好久不见,这是你儿子?”她仿佛只是和故人重逢,闲话家常。

王六嫂看着这位昔日的千金小姐,也知道不该问她怎么逃过灭族之祸,听她提起儿子,连忙将男孩拉到身前。“小安,跟大小姐问好。”

“大小姐好。”王安张着大眼,好奇地打量这个他生平见过最美的姑娘。

“这是我儿子王安,鞑子进城那年出生的。”

明珠有些意外。城东王家饼铺的这一代,本来有六个男孩,战争那几年,五个从军去了,剩下个老么留后,围城前,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王六嫂嫁入了羌城作媳妇,据说王六嫂没多久就给王六怀上孩子,但炎武军队偏偏在那时来了,围城九月,村里人说从没听见有谁家的孩子出生,孕妇不吃不喝,根本熬不过生产过程,就算孩子生下来,也怕被抢走……抢别人的孩子喂饱自己,有错吗?有些人舍不得吃自己的骨肉,干脆和别人家交换,是这样活下来的。

王六嫂想起当时,眼眶也忍不住红了,“王六他怕我挺不住,总是给我想法子弄来肉汤,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后来孩子总算出生了,却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安一出生就不会哭,大概是知道,他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吧?

“后来,王六又瘦又伤的,也去了,那时我真的绝望了,怕自己保不住丈夫用命换来的孩子,幸好那时候太守大人开了城门……”羌城的百姓,已经许久不曾提起这一段,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原来却没有,那些回忆总是在毫不提防的时候扯住他们的心和肉。

王六嫂有些尴尬地接过明珠递来的手巾,想想她和儿子好歹活了下来,明氏一族却难逃一死,似乎轮不到她悲伤啊,于是她连忙道“其实,那时村子里的人也没法子。”她看了看无名冢,“不过当时刑场里有些官差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就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大半夜去偷偷把尸体运出来。”那几个草莽汉子无所谓地道,人肉都吃了,偷个尸体算什么?

“然后这几年,其实大家也有默契,有人上来祭拜时,其他人都装作不知道,但是每户人家一年里多多少少都会来祭拜一次,我们都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这一点心意还是做得到。”

是这样啊……始终静静听着的明珠,终于仍是红了眼眶。

无论如何,无论后人怎么说,无论历史多么无情,无论众口悠悠,在这世间,总会有人相信你,总会有人真心疼惜你……

总会有人相信,她父亲是个好人,是个值得敬重的好官,他的墓碑没有名字,没有人为他洋洋洒洒写下可歌可泣的碑文,但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们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做他们认为对的事。

名垂千古不过是虚无幻梦,来到这世间不到百年的时光,有人真心理解,也就值了。

“谢谢你们。”她哭着笑了,脸上泪痕斑斑,一句谢谢,哑得听不出。

王六嫂建议她们,还是半夜来扫墓,羌城这几年来,一到入夜,就没有人敢在外头走动,明珠也和她说了,请王嫂子当作没见过她。

“大小姐你放心,我和我家小安这两条命是太守大人保住的,老天有眼,没让大人绝后,今天的事我和小安会当作……作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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