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一面向正屋走去,一面在心里嘀咕,说是外出历练回来的道长,功行兼备道行高深,集道家所学之大成者,道行高深倒是像的,总之说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明白,就是这两位……呃,应该说一位道长,不知道为啥,怎么看怎么奇怪啊……
院子里的下人看着跟在福禄身后披散着头发,穿着大红法衣的道长,宽大的衣袖随着走动在风中扬起一道弧线,身后一个青衣的小道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骚包。”裴恩恩撅着嘴,小声地说道。那么多道士的衣服,挑什么颜色不好,非得挑嫁衣似的红色。
“叛徒。”纳兰眯着眼睛,嘴角噙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从牙缝里漏出两个字。要不是你这小叛徒出卖我,把我当初说的话都抖了出来,我用得着今天跑过来装神弄鬼吗。
“道长说什么?”福禄回头问道。
“无事,无事。”纳兰模了模下巴上的胡须,慢悠悠地摇了摇头,“本尊的小徒儿说,骚扰,骚扰贵府了。”
福禄模了模头,嘿嘿笑了笑:“道长真是客气了,您是老爷特意请过来的,怎么说得上骚扰呢。”
“嗯。”纳兰一手拍在裴恩恩头上,使劲儿地揉了揉,“施主说得正是,所以本尊正在教导她。”
“哈哈,道长不仅道行高深,对手下的弟子要求也如此严格。难怪清风观上下对道长都赞不绝口,连昨日来看诊的黄大夫都说道长法力高强呢。”
纳兰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副自该如此,不愿多言的样子。
裴恩恩横了他一眼,扁扁嘴,当然要赞不绝口了,人家道观的老道长都被他关起来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福禄躬身抬手,示意两人先进:“道长,请。”
裴老爷子一大早就在屋里等着了,此时见门口有一个穿着深红道服,白须白眉的道人缓缓走来,连忙上前迎了过去。
“道长远道而来,快请落座。福禄,快去给道长泡茶。”
“不必了,裴老爷既是请本尊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俗姓曹,道号睨玛,裴老爷叫我睨玛道长就可以了。”纳兰淡淡地说道。
裴老爷听完,默念了两遍,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嗯?”纳兰自然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强忍着笑故作不悦地出声。
“啊,是是是,睨玛……睨玛道长,这边请。”裴老爷回过神来,连声应道,“还请睨玛道长移步随老夫上前一看。老夫府上不知是何故,昨日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还请道长为老夫解惑。”
几人转到了园子里,还如昨日一般,园子里一派萧条。因为此事原因尚未明朗,府中下人之间又盛传是因着裴家做了让老天爷动怒之事,才会有此预兆,所以从昨日到现在,众人别说进园子收拾,就是路过,也要绕着远路走心里才舒坦。
“道长,您看,昨日不知为何,老夫家里的园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子。莫说是活物了,就连一株花,一颗草都没有留下。”裴老爷开口说道,就算就了他一天的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此时看到园子,裴老爷还是觉得一阵气短。
纳兰把手从宽大垂地的袖口中伸出来,五指不停地掐算着,微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裴老太爷见状,连忙收了声紧张地站在一边看着他。
突然,纳兰睁开了眼睛,收了手,摇头长声叹道:“真是愚昧无知,愚昧无知啊!”
“道长,到底是何原因。”裴老太爷不解地开口问道。
“裴老爷最近可是心悸不安,夜难成眠?”
裴老太爷想了想,点头道:“正是,正是。不知道道长如何得知?”
“那就对了。”也不枉我半夜不睡,跑你屋子里给你下药,还差点长针眼,“裴老爷这是家中煞气太重,因而三魂六魄难以附体,所以才会有此现象。”
裴老太爷大惊失色:“煞气太重?怎么会煞气太重?”
纳兰踱了几步,四处打量了一下,才抚着胡须开口道:“本尊掐指算上一卦,发现裴府所处的这个位置,竟是前朝时期的战场,冤死亡灵无数,又未得人感化超度,只能日日在此地游荡了。”
裴老太爷张嘴就想反驳,但是看到面前红衣道长笃定而且深不可测的模样,硬是把话给咽了下去:“那要如何是好?”裴老太爷犹豫了一会,“难不成要我裴家离开此地?”裴府的老宅还是先祖立功之后,圣祖皇帝赐下的,是能够彰显出裴府荣耀的最后一点标志,难不成要弃掉它才行?
纳兰长叹了一口气,竟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说法:“亦可。只是可惜……”纳兰一脸惋惜的表情,却不再说下去,使得裴老太爷心里跟猫挠似的,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本尊是可惜,原本不必如此的。”
“道长此话怎讲?”裴老太爷不解的问道,不是说煞气太重,莫非还有别的破解的法子?想到这种可能性,裴老太爷的眼睛一亮。
纳兰右手一挥,宽大的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烈焰般的弧线,他单手背在身后,左手掐算了一阵,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表情。
“府上可是有一位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之人?”
裴老太爷点头应是,珍姐儿不就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吗,正是因为这样,傅家的人才会想求了珍姐儿过府,说是八字好,能冲散傅家老爷身上的病气。
“那就对了,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之人乃纯阳之人,又逢九九之数的人,乃十世善人所转,四柱皆为阳之人,但凡遇到此人,各路小鬼皆将避让,不敢造次。府上正是因为有此人,才会一直平安,只是,本尊不明白的是,此人明明还在府中,为何府上小鬼会如此猖狂?”
裴老太爷被他一嘴的小鬼说得心里渗得慌,结结巴巴地接口道:“确实还是在府上。”
裴老太爷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珍姐儿还有这种作用,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嫁了出去,不然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今日这里因为煞气死掉的还只是一堆花花草草,说不定哪日就开始死别的东西了……
裴老爷想得一个哆嗦,觉得胸口又开始痛了起来,伴随着这种绞痛的,还有一阵阵的心慌和一阵阵的后悔。
“道长,这个人原本过一阵子就要离府了……”裴老太爷有些艰难的开口。
“这就对了。”红衣纳兰听了裴老太爷的话,眼睛一亮,一边踱了几步,一边释然道:“肯定是因为府上的小鬼见她要离开了,才会按捺不住都跑出来了。”
“裴老太爷,恕本尊直言,此人暂时还是不要离开府上的好。”纳兰好心的建议到,“年轻人也就罢了,老太爷这般年纪,恐怕经不起那些脏物的冲撞啊……”
……
……
裴老太爷刚刚进了屋,就听到屋内秦嬷嬷似有似无的哭声。
秦嬷嬷被裴老太爷指使着去给裴珍教规矩,自然是没安什么好心的。裴珍稍有不对,便是戒尺一顿好抽。
刚开始裴珍从未受过戒尺,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只想着父母都惹了长辈生气,先忍一忍算了。谁知道那戒尺打在手心实在是疼,没有几下她已经忍得一头是汗,又被秦嬷嬷得意的样子刺激到,跳起来就给了秦嬷嬷一耳光。
“老太爷……”秦嬷嬷眼角瞄着裴老太爷进屋,心中暗喜,哭声更加凄惨,谁知道刚开口,便被裴老太爷急急的打断了。
“怜儿啊,傅家的亲事怕是结不成了,你说这要如何是好。”裴老太爷示意屋中的下人都退下,开口问道。
顾怜脸上柔媚的笑容一僵,随即又很快地恢复成那般娇柔的模样:“这是怎么啦?怎么又结不成了,是不是珍姐儿不愿意?”
顾怜试探的问道。
裴老太爷挥挥手,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嘴里絮絮叨叨地在屋里转着圈。顾怜知道裴老太爷只是随口问她一句,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她的看法,便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
“……还是让她住到容华院好了,离得近一点……”裴老太爷自言自语道,想了一会又往外走去,一边回头跟顾怜道,“怜儿,你替老爷想想,要如何将这亲退了才妥当。”容华院离自己住的院子最近,离得近一些,那些……东西也不敢来骚扰他了,秋氏最好也放出来,道长说了,最好让这个“纯阳人”心情舒畅,镇宅子的作用会更好……
顾怜心里冷笑,真是个小气的,不就是想让她把昨日挑出来的彩礼退出来,又没脸开口么,还说什么想办法,哼。
“秦嬷嬷,你都听到了?还不赶紧去把东西拿出来。”顾怜瞄着帘子后面晃动的人影,冷声道。
……
……
一身骚包红衣的睨玛道长被裴老太爷恭敬的送了出来,带着小道士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直到两人走到一个看不见裴府的转角,纳兰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扯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张银票。
“啧啧啧啧,出手真是阔绰。”纳兰甩着银票啧啧的感叹着,“诶,你别说,这活儿还挺挣钱的,要不咱俩以后就专门做这行算了。”随便下下药,忽悠两句,就好几百两银子到手了,根本就是无本生意嘛。
裴恩恩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撇撇嘴说道:“我才不要。要做神棍你自己做好了。”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纳兰伸手又搓了一把她的头,恨声说道,“要不是你出卖我,我能扮成这样来做神棍吗?啊?”
裴恩恩踢着步子正准备开口,被纳兰突然往后一扯,一个不稳,差点仰倒在地上。裴恩恩扯着他袖子站稳了身子,拂开挡在眼前碍事的帽子,却听纳兰收了笑意,冷冷地开口:
“谁在那里,给小爷滚出来。”
身穿玄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转角处缓缓步出,乌黑深邃的眼眸,斜飞入鬓的长眉,长而微卷的睫毛,神色温和自若。
他抬头看着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疏离,清冷的开口:“她在哪里。”
——裴小姐要回家的分界线——
忘川山庄。韩地在北祈置下的一处落脚点。
裴意侧着脸,任由秋晚琳抱着,秋晚琳哭什么说什么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身子到底是裴家的女儿,便让她抱上一会好了。裴意如此想着。
但是她实在低估了眼前这个所谓她母亲的人的能力,哭起来甚至连孟姜女都不遑多让啊,再不推开她,自己的内裳可能都要被打湿了。
裴意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往外推了腿,秋晚琳抽噎着抬起眼睛,看到面前这张肖似婆母的小脸,眼眶又是一酸,眉头抖了抖,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你……不要再哭了。”裴意接过帕子,递给她,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
秋晚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拿着帕子擦了擦,转头又看着她:“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你都不愿意叫我一声么。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还在怪我……”
“没有。我不曾怪你。”裴意很快地回道。比起在那种整日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大宅院里成长,她更满意现在的生活。况且当年的事情,她一清二楚,那种情况下即使秋晚琳不愿意,师父也会把她带走的。这件事,跟面前这个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大,所以她又何谈去责怪,或者怨恨他们呢?
秋晚琳两眼泛红,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会有人被亲生父母抛弃,而不心生怨恨的么?
“那为什么你不愿意叫我一声呢?那个时候,我们也是没办法,你父亲受了重伤,那个老头说要是不把你给他,他就要杀了你……”
“晚琳!”裴锦添出声打断她,这件事一直是他这十几年来最为后悔和耻辱的事情,让人夺走了自己的女儿,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而且晚琳,你又何苦故意欺瞒……
“意儿与我们多年未见,一下子不适应也是正常的。”裴锦添看了看妻子,又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长得很像你外婆。”
裴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裴锦添伸手想抚她的头发,看到她下意识躲开的动作,苦笑了一下,“看到你好好的,我……为父也能安心了。”
“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裴意接口说道,“当年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了。”虽然师父是个疯疯癫癫的性子,但是待她一直极好,如果可以,她不希望面前两人对师父有所怨恨。
“对了,你还有个妹妹……”秋晚琳擦干了眼泪,笑着开口说道,“明儿个你们姐妹就可以见面了。”不知道为什么裴老爷子突然把傅家的亲事退了,也不把她关起来,甚至让他们一家住进了仅次于主院的荣华院,对他们也不似以前那般不耐和厌烦,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好事。
“明日我就要离开此地了,恐怕不能跟她相见了。”裴意淡淡开口道。
秋晚琳一惊,“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四皇子……”秋晚琳想起白日听到两个小丫鬟的议论,说四皇子看上了太子殿下的宠妾,今天趁着太子不在,趁机把人掳走了……
“不是,跟别人都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打算离开的。”
秋晚琳还想劝说,为什么跟他们相认,却又不愿意跟他们回家呢?裴锦添开口道,“也好。”
“夫君!”秋晚琳诧异地抬头看着他。
裴锦添摇了摇头,“意儿有她自己的生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你就当嫁了个女儿吧。”裴锦添玩笑地说着。
他能看出来,她现在过得很好,而且身份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今晚带他们过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这庄子里的精致无比的布置,行止得体气质凛然的侍女……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摆得出来的排场,只要女儿现在过的好,又何苦面前她跟着自己回裴家去过那种窝囊日子呢。他的意儿生得如此之好,父亲只因为一个道士的话就退掉了傅家的亲事,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因为别的人的挑拨又打上她的主意?何苦呢,何必呢。
裴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因为他的体谅倒是松了一口气。若是他们要刨根究底,自己就要为难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轻易撒谎,但是她的身份知道的人多了对谁都是个麻烦。
秋晚琳有心再说些什么,但是看着即使只是随意坐着都不能稍减她一身气质的女儿,突然有些开不了口,实际上,她初次见到这个女儿,心里甚至是有些紧张的。她虽然待他们礼貌而恭敬,但是总是有一股疏离和客气的屏障隔在三人之间,她的一言一行,显示着她的高贵和自信,这让一直兢兢战战活在裴家大院里的秋晚琳有些不自在。
秋晚琳明白,她对他们这对名义上的父母并不亲厚,也对,一出生便被抱走,不过见了一个时辰不到,哪里能亲厚得起来?
秋晚琳的眼神在女儿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上滑过,的确有八分肖似当年的若仪郡主,只是两人气质却相去甚远。当年云王府的若仪郡主,颜如玉,气如兰,风姿楚楚,心气高洁,言行举止堪称大家闺秀之典范,待人更是温和有礼;而自己的女儿,虽然长相跟她祖母不遑多让,但是气质清冽傲然,眼神沉静而悠远,现在年纪还尚小,不知道以后又将是何等风姿?
感觉到秋晚琳的眼神,裴意依然带着淡淡地笑意继续跟裴锦添说道:“……若是有事,可以去城北的锦绣医馆找他们的掌柜,力所能及之事,他不会拒绝。”
说罢,把一张古朴的令牌递给裴锦添,“把这章令牌拿给他看看即可。”
裴锦添推拒,“你自己留着吧,我们哪里用得着这种东西。”裴锦添有些郝然,身为父母,除了生下她,他们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情,现在哪里还能让她为自己做这些事情。
“不必推辞。这个东西我用不上,放着也是可惜了。”裴意起身把令牌放在他手边,“你的病还需要细细调养,锦绣医馆的大夫医术不错,你便是去找他开方子抓药也可以。”
裴锦添诧异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肩伤还是十几年前那场刺杀中落下的,当时伤得太重,整个右肩几乎都要被砍了下来,幸得当时那个老道人医术高明,才能留下一条命。只是此后右手几乎不能高台,握笔拿刀也不自如,每逢阴雨天气便如被人拧断一般疼痛难当。他早年几乎寻遍了凉都所有小有名气的大夫,所有的大夫几乎说,这手现在还能动已是奇迹,除非能有传世灵药,不然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了。
裴锦添犹豫了一会儿,复又开口道,“好。我会去找他的。”他的女儿已经长大,而他正值壮年,怎么甘心就因为这道伤而碌碌无为一辈子。若是他能治好旧疾,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以后也能对家人照拂一二。
裴意笑着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悬空的明月。
“时辰不早了,我叫人送你们回去吧。”她让墨言从裴府将她们二人带出来,只为见上一面,了了二人的心愿。虽然他们他们找上太子府,并不是单纯的为了寻她而来,但是裴意心里明白,生恩不如养恩大,即使二人对她心有愧疚,恐怕也比不上从小承欢膝下的那个女儿。
就像二人于她而言,不能说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是绝对比不上她身边几人来得重要。
这种身份和关系,她能为他们做的,便也只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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