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此时的长椿街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的酒楼客栈,门庭若市,不时传来高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饶是如此,那声锐利的叫喊声还是引得附近的人频频侧目。
墨言手下用力,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几乎就要踏到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女子身上。
女子冲出来之后,便头也不抬的伏在地上。她头发松松的胡乱绾起,只用了一根木簪,几根黑亮柔软异常的发丝垂在白皙纤细的脖颈间,背后消瘦单薄,穿着件淡青色半旧得有些褪色的棉布短袄,柔弱而无助的跪在那里。
皮毛黝黑发亮的骏马嘶鸣着,前蹄在她上方踢打,最后落在了她的身边,惊起些许的灰尘。马蹄离她极近,连附近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看到此等情形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生怕那结实有力的马蹄会踩断她脆弱纤细的后背。而女子似乎是被灰尘呛到,掩唇一边咳嗽着一边直起了身子。
她身子一挺起来,又引得旁边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因为她不知道是从何处冲出来的,伏在地上身子又单薄瘦弱,竟都没人看出来这是一个大月复便便的孕妇。
周围逐渐围过来的人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又想到刚才女子口里喊出来的那句话,眼睛里闪烁着有些兴奋的光芒。
他们可听得很清楚,刚才这个女子喊的是王妃。
难道这马车里坐的是一位王妃?那这女子肚子里的是……
本想退后一步生怕惹上麻烦的路人,不由得止住了脚步,眼神落到了刚刚停稳的马车里。
墨言手指紧握缰绳,眉心起了一道褶皱,面色晦暗的看着马车前跪着咳嗽不止的女子。
女子微微低着头,一手盖在小月复上,下意识的护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掩着唇,声音细细的咳嗽着。
半响,她止住了咳嗽,掀起盈盈水眸,看着马车,似是要透过那一道车门看清里面的女子:“王妃,奴家真心倾慕砺王,只要能伺候王爷王妃,哪怕为奴为婢,奴家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这话一落,便惹得人群一阵哗然。
听她自称,竟是一名花楼女子,还口口声声倾心于砺王,那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砺王竟然会与花楼女子一度春风,甚至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人群里的人顺着她的眼光看向马车,这马车里坐的当真是砺王妃?那真不知道她此时会作何感想!
见马车里没有动静,女子拭了拭眼睫下的泪珠接着说道:“奴家本是卖身不卖艺的歌姬,现在不仅失了清白身子,肚子里也有了王爷的血脉,若是王妃不让奴家进府,那这天地之间也没有奴家容身之处了。”她声音婉转,面有凄色的说道,“王妃若是不放心,奴家愿意将月复中的孩子过到王妃名下,绝不会生出争宠的心思。奴家只求能伺候王爷,看着这个孩子平安的生下来,还请王妃成全!”
她的话落在了旁人耳中,使得附近的人看着马车的眼光已经带着止不住的同情了。被一个歌姬找上门来,肚子里还有了孩子,这个砺王妃做得也真够憋屈了。
若只是一个歌姬,不管如何,打发也好,收下再处理掉也好,过后不过是滴到水里的油一般,热那么一会儿就被人甩到脑后去了。可现在她肚子里不仅有了孩子,还是在大街上捅到了所有人的面前,不得不说也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现在不论是砺王还是王妃,即使心有不悦,为了名声,暂时也不会害她性命。况且,砺王既让她有了孩子,膝下正好空虚,指不定会怎么宝贝着。
外头的人心思百转千回,马车却依然毫无动静。
却不知,便是一贯冷清若水的檀清,此时早已气得脸色涨红,若不是裴意按着,早就冲出去挥剑砍人了。
“主子!”檀清低吼道,“他这还有完没完了!”前几天打发了一个,上午打发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萧煌宇当真以为主子是来给他管理后院,收拾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的不成?
“你让我出去收拾她!”真是欺人太甚!
裴意眯了眯眼睛,没有做声,只是手下按着檀清,不准她出去,“稍安勿躁。”
“啧,这砺王妃真是……咳,可怜,听说身子不好,又不得宠,砺王又是个风流无比的,家里妾侍可不少了,现在居然还有带着孩子上门的歌姬,啧啧,这日子过得,谁身子都好不了哇……”路人啧啧感叹着。
“可不是。我听隔壁王大妈的在砺王府中当差的侄子说,这砺王啊……几乎从来不在王妃院子里过夜呢……”客栈门口的小厮探出头来,声音不高不低的说道。
“你们也不要太早下定论,这歌姬能干净到哪儿去,说不准这孩子是谁的呢……”
“人家王爷还会戴绿帽子不成?”
“王爷怎么会跟这种歌姬……”
“这可不好说,上一次不还闹着要抬百花楼那个花魁回去,这个歌姬虽然生得不是国色天香,也算得上个大美人了……”从酒肆慢慢踱步出来,自诩风流的公子哥儿目光婬邪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调笑道。
跪在地上的女子低着头,听着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加遮掩的议论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偷偷的朝着客栈二楼的窗户看去。
丰都最具盛名的客栈,四海酒楼。浓郁的酒香菜香缭绕于鼻尖,店伙计勤快麻利的在大堂里穿梭着。
二楼甲字房内却是安静无声。房间的窗户敞开,街上的繁华热闹尽收眼底,自然也瞧见了刚刚这一段闹剧。
看清女子的面容,在窗棱上敲打的修长温润的手指突然在空中一顿,又慢慢落了下来,依然有节奏的敲击着。
女子被二楼射过来那道冰冷的视线看得一个哆嗦,闭着眼睛念了声阿弥陀佛,模了模软绵绵的肚子,又义无反顾的睁开了那双水蒙蒙的大眼睛。
旁边的人看着她发抖,只认为是哭得太伤心,丝毫没有多想。
女子抬头看了看马车,亦然丝毫没有动静。柳眉不禁微微蹙起,难道是搞错了?不可能,她日日叫人盯着砺王府,好不容易等着砺王妃出府,怎么会弄错。
赶车的这个男人,女子眼睛转动着仔细上下打量了一阵,这么热的天还穿着带了风帽的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连手上都带了手套,别说脸,连手指头都瞧不见一个。不过她对自己的消息向来有自信,这么多天不动声色的观察下来,除非是被人认了出来,否则是不会有错的。看来是马车中的人太淡定了,自己这么闹腾,都不探头出来看上两眼?
女子皱眉想了想,难道闹得还不够凶?难道寻常人这时候不是应该下来或者呵斥自己不要脸,或者假惺惺地扶起自己,再好生安慰两句?这一声不吭的是个什么意思?
要不,自己再嚎两声?
想到这里,女子又用衣袖遮着脸,大声的哭了起来,偏偏一边哭着还能一边清楚无比的表达自己的意思:“王妃,奴家的肚子可是再也藏不住了,若是今日被楼里的妈妈带回去,说不定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换了一口气,又大声的哭喊道,“奴家贱命一条,不值当什么,但是奴家肚子里的,可是王爷的骨血啊,这孩子以后也要唤您一声母亲的,王妃,你怎么忍心啊!”
檀清气得手脚发抖,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堵了那些人的嘴,奈何被裴意阻止,只得强压着火气坐着。
裴意有些出神的听着外头女子哭喊,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遗漏了,但是此刻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放心,这个女人跟萧煌宇绝对没有关系。”裴意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檀清怒不可遏的样子,低声开口说道。
外头的人不清楚萧煌宇这些年为何这般败坏自己名声,她却再明白不过了。萧煌宇再怎么荒唐,也不会在外头做出这种事情。
只是,外面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来头,居然知道自己的行踪?这几年自己顶着砺王妃这个名头,但是因为外头病弱的传言,除了刚成亲那一年,之后几乎少有人关注。就连宫中几人也只是在开始遣过几个太医过来,名为脉诊,实为打探,后来确认了自己确实病得不轻,难以医治,也逐渐移开了眼光。
正因为这样,这几年虽有住在砺王府,但她并未因为这个名头受到任何的束缚,出行也不会为府里人所察觉。否则上次她去北祈的事情,也不会如此顺利。
难道这几日的事情这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也是,既然有人能故意挑起自己对上卢青青,想来知道自己的行踪也不算什么难事。想到这里,裴意慢慢直起了身子,纳兰他们要早些行动才好。
她肚子里的孩子既然不是萧煌宇的,她这般行事,到底是为何?
裴意手指无意识的在车上的矮几上摩挲,飞快的思考着,外头的女子喊得声嘶力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王妃,求求你,求你救救奴家和这个孩子吧。”女子眼角瞟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有些着急,该死的,这么晚了,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在这里围得这么严实干啥,一会儿她要从哪里开溜啊!
她想着眼睛又使劲的唆了一眼紧紧闭着的马车门,心里哀嚎,这该出来的不出来,不该来的全都围了上来。她今日可是把小命豁出去的在这里闹腾,若是这事儿办不成,最近自己干得这些无厘头的荒唐事儿,这一笔笔,一件件的,肯定会新旧并作一起,一股脑儿的一次算在自己头上。
想到自己主子惩治人的手段,女子觉得头皮发麻,自己喊起来都要没气力了。
“王妃……”
这时马车门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往外推开了一条宽缝。看到马车里那一抹紫色衣裙的下摆,女子眼睛一亮,又大声嚎了起来。谁知,门又迅速的关上了,仿佛刚才那昙花一现的开合,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裴意低声嘱咐了檀清几句,正准备让她出去,门刚推开,裴意一眼扫到跪在马车前头那个女子面容,瞳孔一缩,“檀清!”
檀清不解的回头。
裴意轻咳了一声,“先不要出去。”
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张脸,裴意头痛不已。她怎么都没想到,拦在马车前面的会是这个人。她来了,他是不是也……
裴意摇摇头,暂且不去想,不过她这般行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意在檀清耳边低语,檀清脸上露出一些不解,这么没头没尾的话,当真会有用?
“去吧。”裴意无奈的笑了一下,“放心,这般说了之后,她会自己想办法圆了这件事情的。”真是……胡闹啊……
即使心存疑惑,檀清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推开车门,走下了马车。
女子一袭月白曳地长裙,五官精致如瓷,面色冷凝,尤其一双蓝眸流转,更衬得她清冷气质中有几分妖异。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这是砺王妃?只闻砺王妃沉疴不起,便是哪日听闻她病逝的消息众人也不会觉得意外,不想这几日又有传闻砺王妃身体已经康复,这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却不想她竟然生的这般模样。
跪在下头的女子见到马车里的人终于下来,先是一喜,看到走下来的人后,脸上有些纠结。这……这个不是裴姑娘啊,难道真的弄错了?
女子咬着下唇,上下打量着檀清,手指微动,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胡须男子看到她的动作,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群,朝那个女子走去。
无视周围的打量和议论,檀清望着有些呆滞的女子,开口说道:“我家主子让我转告姑娘,蜜饯酸甜可口,但她习惯喝茶,只能多谢姑娘美意了。”
这话说得围观的人群都是一头雾水,唯独跪在地上的女子眼睛却是一亮。
果然是她!上次她晕倒的时候,自己曾经给她端过一碗药,怕她喝完之后会苦,就备了一些果脯蜜饯,但最后她喝了两口茶,那些蜜饯都被自己一边闲聊一边吃进肚子里去了。
当时除了她二人之外,房里并没有他人,这个小细节也不足为外人说道,只有她两人知道。
女子水蒙蒙的眼睛对着檀清飞快的眨了几下,又低下头去。
檀清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如此,想来又是被自己主子料中了,也不再多言,转身又往马车走去。
既然是主子的旧识,折腾出这么一场闹剧,自该是有法子收场的吧。
檀清站在马车旁,扶着墨言的手正准备上去,身子一顿,突然猛地回头看向二楼的窗户。这道视线实在太过明显,让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二楼靠窗的雅间,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卓然而立。虽然半掩的窗户遮住了他的面孔,只露出了他的身体和精致的下颚,一手覆在窗棱上,一手执着酒杯。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檀清知道,他一定是在注视着刚才这场闹剧。
檀清转回目光,面色沉凝和墨言对视了一眼,这般气势的人在南萧也没有几个,成年的皇子她大多见过,相信此人并非南萧皇室之人,那他究竟是谁?
“虎妞啊!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哥哥给你买好吃的,让你不要乱跑吗?”一脸大胡子的男人拨开人群冲了出来,嗓门震天的喊道,一边说一边扶起地上的女子。
男人生得牛高马大,手脚壮实,伸手轻轻一抬,就把青衣女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是不是又闯祸啦?小心阿婆又把你关起来!”男人训完话,又模模后脑勺,不好意思的对着周围的人道歉,“各位乡亲,我妹子这里不大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以前生了场大病,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成日里胡言乱语的,大家莫要当真,莫要当真。我这就带她回去。”
说完也不等青衣女子说话,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头走去。
“等等!”人群中一个穿着打扮颇为贵气的公子叫住了他,“她是你妹妹?”
他镶着金边的扇子点着挺着大肚子的女子说道,“你说她脑子不正常,可我们看着她可是正常的很,再说了,她不是说怀了砺王爷的孩子吗?既然今日这事儿大家伙都知道了,恰巧砺王妃也在这里,你何不帮你妹妹要个说法?”
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憨厚地说道,“那都是我妹子乱说的,哪来什么砺王爷,孩子的,这位公子也莫要当真了。”
------题外话------
嗷嗷嗷嗷嗷嗷嗷,他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