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渐渐露出了晨光的颜色,南萧皇城外最近的一家客栈的二楼,倚栏望着的墨色男人面无表情地问道:“第几批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仔细想了想回道:“回殿下,第六批了。”
“第六批,三十二辆马车。”男人眉目沉静,眼神从底下奔驰而过的马车上收回,轻轻地道。
“三十六位大臣,除了在大殿上被二皇子下令杀死的两人,还余三十四人。翰林院掌院学士惊吓过度无法单独驾车,是以和威武将军同驾;九门提督大概是奉旨在宫中收拾残局和俘虏,所以还未出宫。”男人侧头看了一眼宫门,撑在围栏上的手掌放了下来,“进宫。”
身后的男人蓦然变色:“殿下,马上就要天亮了。”
“正是因为要天亮了。”风卷起他的衣袂,藏青底锦绣金龙狰狞凌空,他的神情却凝然如石,“二皇子一派一个时辰前早就落败,进宫的大臣也几乎都已经安然出宫了,大局已定,宫中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停留,她不过是为萧皇治伤,不管萧皇现在如何,她现在都应该出宫。”
“可是殿下,现在进宫实在不妥。”身后男人急忙劝道,“萧皇病重,现在正是南萧内政混乱之时,殿为他国储君,留在丰都已然是不妥。现在若是贸然进宫,万一落人话柄,难免会遭到有心人非议。裴姑娘不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会阻止殿下随她入宫的吗?殿下仔细想想,二皇子一派对裴姑娘根本就没有威胁,加上砺王也在宫中,怎么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殿下不妨安心再等等,说不定裴姑娘是被琐事绊住了才会耽误了时辰。”
程衍还有话未说出口。四国重新签订联盟时间在即,这几日丰都城内不知道涌入了多少身份不明的探子,正是应该谨慎之时。萧皇现在生死不明,现在贸然进宫,万一被人说成是殿下插手南萧内政,甚至说对萧皇图谋不轨,传出去难免被人利用,对两国邦交大为不利。若不是裴姑娘进宫,殿下现在就应该离这一场波动远远的,而不是亲自搅进这滩混水中。
可他话未说完,眼前的人已经转身离去,“殿下!”
——
吴公公翻身从镶着金箔的雕花横梁上翻了下来,整了整衣袍,斜睨了一眼还在原地出神的团圆,“走吧。”
团圆一惊,猛的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吴公公道:“师傅……”
“嗯。”吴公公提步朝前走去,穿梭在明暗交替的阴影中,开口道,“这些年你做的相当不错,总算没有白费咱家对你的教导。你做的这些事情,陛下心里都有数,以后荣华富贵必然少不了你的。”
走了两步,发现身后没有声音,吴公公脚下步子一停,转头看着他,“唉,你怎么……唉……”
团圆满脸是泪的跟在他的身后,脚步虚浮的哭得不能自已。
吴公公微微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低声宽慰道,“王爷想明白了就不会怨你,你这是在帮他,他会明白的。只是王爷以后怕是不会再用你了,不过你放心,咱家早就向陛下求了一个恩典,明天就送你出城。咱家都替你安排好了,去北亭城,那里虽然比不上丰都,但是好在离王爷远些。王爷以后……他就算被你算计了,抹不下面子原谅你,但也不会追着你问责。你仔细想想,你在他身边做得再好也就是个奴才,去了北亭,你就是北亭赵家第七房唯一的承嗣,赵家是北亭的望族,我记得你襁褓里留的字,就是姓赵,如今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团圆想笑,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只是看着吴公公不停的点头,“王爷的毒可是……”
吴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点头道,“你放心,自然是无碍的。只要有脑子的人就知道应该怎么选择,陛下要是没有把握也不会让你做这些事情。”
吴公公说着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的子嗣本就稀少,现在又只剩下砺王一人可担重任,如何会拿他的性命去开玩笑?如果不是砺王妃太固执,陛下也不会用这种手段……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她一个女人,最后总是要嫁人了,王爷对她一往情深,陛下也许了她正妻的位置,对得起她的身份,也不算辱没了她。”
团圆看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
暗室墙壁上有一个小孔,只是因为位置太高,室内四壁光滑,根本没有人能攀上去,只有在暗室外的横梁上,才能够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情况。
刚才关了门之后,吴公公就攀了上去一直瞧着里面的情况。所以团圆半点都不怀疑他的话,他说妥当,自然就是妥当了。
团圆是萧皇安排给萧煌宇的侍卫,只是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加上团圆跟着萧煌宇这十几年,确实也是忠心不二,从没做过对不起萧煌宇的事情。如果不是吴公公突然找上他,恐怕连团圆自己也忘记了,他背地里还有一个主子。
团圆对萧皇自然是毕恭毕敬,没有二话,可在萧皇问他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留了些心眼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比如说丽妃下药的事情,或者还有裴意和北祁太子之间的事情。
尽管是萧皇把他送到了砺王的身边,但这十几年的相处,早就让他把砺王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主子,若不是这件事对砺王并没有任何坏处,团圆即使是死也不会同意。
团圆心里非常清楚,在吴公公口中那种近似于恩赐的身份,裴姑娘应该根本就看不上的。他知道对不起裴姑娘,可他没有办法。而且有一句话吴公公说得很对,王爷对她一往情深,只要她愿意,这辈子王爷都会对她好,即使以后王爷登基,宫中无数妃嫔,也没有人能越过她去。
这么想着,团圆心里稍定了一些,跟着吴公公慢慢地走了出去。
“你先回去,好好收拾一下,也不用带太多东西,银子能买到的都到那边再置办吧。”吴公公挥了挥手,“去吧,眼见着天就要亮了。”
团圆点头,笼着手退了下去。
吴公公目送团圆走出殿门,才转身朝内室走去。他伸手撩开明黄色的帷幔,倚靠在床头的人立马睁开了眼睛,“如何?”
“陛下。”吴公公连忙走了上去,“您怎么还不休息?您身子虚弱,伤口还未痊愈,怎么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萧皇不在乎地摆摆手,顺着他的动作躺了下来,低声道,“朕的身体,朕明白得很,怕是熬不过几日了。朕以后睁眼的机会不多了,现在又何必浪费时间在睡觉上。”
吴公公听得眼睛酸涩起来,连忙转了话题,“陛下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哦?”萧皇侧头看着他,“你可是确定?那两个人都不是好糊弄的,事情这么顺利,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吴公公点头道,“团圆跟在砺王身边十几年,砺王怎么也猜不到他是陛下的人,砺王对他本就没有设防,团圆得手顺利得很,半点都没有伤到王爷。至于王妃……她既然愿意这么帮王爷,又跟王爷从小一起长大,必然是舍不得王爷身子受损。陛下大可放心,奴才亲眼看到砺王药性发作,才回来的。”
萧皇应了一声,慢慢说道:“事情成了就好……那姑娘实在是太固执了,能够嫁入我萧家,都是她的福气,若不是老四心悦她,就算有韩地,朕也不会同意她做老四的妻子。”
“陛下对砺王的心思,他以后都会明白的。”吴公公垂着眼睛说道,“等王爷到了陛下这个位置,就会理解陛下的用意和无奈了。”
萧皇微微哼了一声,“他怎么会不明白,可就算明白了,他也不会感激朕的。”萧皇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朕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以后朕也不会无颜面对他的母后了。”说道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团圆,你处理掉吧。”
吴公公一惊,陛下先前不是许诺要放团圆出宫吗?怎么这会儿……
萧皇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他跟在老四身边,怎么会不知道魏贵妃和丽妃的事情,可朕问话的时候,他却一字半句都没有提起过这些事情。朕若是早就知晓丽妃的来历,又怎么会任由她刺杀朕。另外,他既然知道朕中毒,竟然半点都没有透露的意思,这种不忠心的下人,你说,他难道不该死吗?”
吴公公被他冷凝的目光看得一怔,随即醒过神来,连忙低头应道,“陛下说得是,不过……”
“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老四以后也用不上他,以防万一,处理掉吧。”萧皇漫不经心地说道,“若不是当时还想着他颇得老四的信任,这件事让他做会更简单一些,当时朕就要将他凌迟了。”
“奴才明白了。”吴公公低头咬牙应道,“奴才马上就去安排。”
“还有,备好绝子汤药,一会儿送到暗室去吧。”萧皇眼皮渐渐重了起来,还是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吴公公蓦然睁大眼睛,看着萧皇惨白的脸色,“陛下,您不是说同意王爷娶她为妃吗?这药……这药……”饶是吴公公跟在萧皇身边多年,一时间也不能理解他的想法。陛下既然同意砺王妃为王爷的妻子,现在这汤药一下去,不是绝了她的子嗣,王爷以后都不会再有嫡子了?还是陛下就此想要了她的性命……
“她懂药理,但是不会武功,你便是灌也要把药灌下去。”萧皇慢慢吩咐道,“朕容得下她做老四的妻子,但是容不下南萧有一个这么厉害的皇后。她太聪明,太固执,又是因为朕逼迫才会跟老四有了夫妻之实,难免会怀恨在心,她可不像是个逆来顺受的……只有绝了她的子嗣,她才会老老实实的讨好老四,翻不出什么花样……”
吴公公这才想起来,南萧皇室最忌讳的就是皇后一族势力太大。从开国皇帝至今,选择的皇后虽然出身高贵,但是要么就是性子软绵,正如先沈皇后,要么就是资质愚钝,正如当今太后,只有这样,才能轻松的平衡后宫,让其他的嫔妃来制衡皇后,同时也可防止皇后插手政事,提拔自己的母族。而砺王妃已然让陛下心生了警惕之心,陛下担心她若有了子嗣,又对王爷不忠,难免会危害到萧家皇室的安稳。但若她没有孩子,以后就算跟王爷有了纷争,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吴公公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他以为陛下对砺王是真心的疼爱,万事都会以砺王为主,没想到在陛下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南萧的江山……如果砺王妃真的生出了二心,第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砺王……
陛下明明想到了这些,为南萧皇室留了退路,却没有给砺王备下万全之策,可他还是设下了这局……
吴公公突然有些恍惚,枉他伺候了萧皇这么多年,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懂过这个帝王的心思……
吴公公懵然地想着,萧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准备休息——在确定事情已经成功之后,他终于可以安心的休息,他要养精蓄锐,因为天亮之后,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砰”的一声,殿门仿佛要被狂风吹倒一般重重被撞开,萧皇被惊醒,吴公公迅速朝外面掠去,尖声怒道:“谁!”
一阵罡风迎面而来,吴公公眸光一寒,立刻抬手去挡,只是到底因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忡怔让他迟了一步,袍角上的螭纹一闪,似一条夭矫的龙从他视野中奔腾而过,转眼经过了他的面前,掠到床榻前。吴公公连忙回身,可他的脚步被阻挡在三步之外,墨色衣袍的男子不急不缓,抬手揪住萧皇的绣满了龙纹的领口:“人在哪里。”
萧皇被一种极为屈辱和弱势的方式被拎了起来,吴公公目呲欲裂的转身朝挟持住他的人攻去,却被面前的人阻拦,近不了半步。
身上的疼痛让他原本安然的脸瞬间扭曲起来,萧皇甚至不能够顺畅的呼吸,只要稍大一点的动作,就能扯到身上的伤口,让他痛苦不堪。
从闭眼到被人挟持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萧皇眼睛慢慢对焦,落在眼前人的脸上,瞳孔中蓦然升起一股怒意,还夹杂着一些不解。
“太子是疯了吗?私闯禁宫,挟持朕,祁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萧皇脸色涨红,双手扣住叶亦宣的手臂,好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个支撑,不至于那么难受。
“人在哪里?”叶亦宣没有回答他的话,冷声问道,“砺王妃在哪里。”
萧皇被他宛如利剑一般的目光惊得一怔,随即为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的目光逼得愣神而感到懊恼,他咬牙说道:“你找她做什么?”
叶亦宣直起身子,萧皇被他从温暖的锦被中拖了出来,似是月兑了水的鱼一般挂在了半空,吴公公捂着脖子上流血的伤口,尖声叫道:“陛下!来人!来人!”
刚才的剧烈碰撞声已经引起了外面留守的侍卫的注意。
随之而来的还有门外一阵兵甲碰撞的声音,二皇子造反,宫中守卫本就比寻常多了不止一辈,夜晚巡逻的人几乎没有间断过。正是因为如此,萧皇才会对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人感到诧异。
他没有任何的理由要在这个时候进宫。自二十多年前那一战之后,南萧和北祁明面上一直是交好,两国之间的来往和关系一直优于朔漠和西鄂。私下摩擦必然少不了,但从未公开撕破过脸皮。
萧皇见过叶亦宣数次,每次他都是极为有理的行晚辈礼,对萧皇算不上恭敬,但也绝不会公然挑衅,更别提现在这样几乎是在凌辱他。
“滚出去!”眼角扫到黑色的靴子就要迈入殿内,萧皇厉声吼道。
程衍挥手劈下缠住帷幔的朱红色丝线,明黄色的帷幔一瞬间落了下来,遮住了内殿的景象。
外面的侍卫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巨大的响声,然后就是吴公公尖锐得要划破人耳膜的叫声,侍卫面面相觑,看着一大片落下的明黄,既不敢违背萧皇的意思,也不敢就此贸然离去,本以为是有刺客,或者是二皇子一派的余孽,正准备往殿内冲去,却被萧皇一声喝停,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本应该是一片打杀的境况,现在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只要高喝一声,就能够打破现在这种屈辱的境地,可最屈辱的就是他不能。一国之君在自己的寝宫被人以这种姿态挟持,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若是今天这一幕被人看到,饶是事后怎么处理,都会让以后南萧面对其他四国的时候脸上无光。
“放开朕。”萧皇按捺住心里的怒火和屈辱,冷声说道,“外头有几千侍卫,朕不知道祁太子罔顾两国邦交,闯入朕的寝宫所为何事,但只要朕现在一声令下,太子便是身手再好,也不能从我南萧皇宫中全身而退!”
“本宫不想听你废话!”想到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对话,叶亦宣脸色,一层层地青下去,泛出森然的杀气来,“或者告诉本宫人在哪里,或者本宫杀了你。”
“大胆!”萧皇不知道叶亦宣为何现在进宫,也没有时间去想他为何要找砺王妃,但萧皇笃定的是,叶亦宣不敢杀他。四国盟约在即,若是他在寝宫中杀了自己,现在外面围了那么多的侍卫,他不可能安然无恙的撇月兑关系,南萧和北祁之间几十年的盟友关系,必然会崩溃。
可萧皇能感觉出来他身上的杀气半点都没有作假,他脸色一瞬间惨白,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到这种地步。四国盟约在即,难道他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公然撕破南萧和北祁的盟约?!率先挑起战火之人必然会被四国唾弃!
“陛下!”外面的侍卫统领闻声又惶恐不安的唤了一声。
“滚出去!滚开!”萧皇嘶吼道,随即转头看着叶亦宣,“你要找她做什么?杀了朕,你父皇不会放过你!南萧和北祁……”
“父皇早就想动南萧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巴不能挑起战火。”
萧皇被他用力提起,撞在宽大的床柱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浸透了他胸口华贵的衣袍。
“本宫问你最后一次,人呢?”
“在暗室!”还未等萧皇回答,被程衍反手压倒在地上的吴公公急急地尖声叫了出来,“在后殿的暗室里!你放开陛下,我马上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