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寿宫。
往日里虽然也不能用热闹来形容此地,但不知道为何康寿宫的宫人总觉得一夜之间宫里怎么就冷清了不少,甚至隐隐约约让人心里生出了一些不安来。
太后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睛就张口唤道:“李嬷嬷,给哀家倒杯水来。”等了半响,深紫色的帷帐外也没有丝毫动静。太后不虞的皱着眉头,正准备呵斥,突然猛的睁开了眼睛。
她忘了,李嬷嬷昨天被萧皇杖责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早就不能伺候她了。而她今日,马上就要跟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作别,被送到那贫瘠简陋的皇陵去了。
这个想法一进脑子,太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急急忙忙地下床喊道:“来人!来人!”
“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一个脸生的小宫女小跑着进了内室。
“你是谁,简嬷嬷呢!?”太后从镜子里头看着她很是不悦的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哀家这内室也是你们这种小丫头可以随便进来的吗?简嬷嬷呢?马上把她给我叫来,哀家倒是要问问,她是怎么管事的!”太后手中的梳篦重重的拍在妆奁上,倒是把小宫女吓得一个哆嗦就跪在了地上。
“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早膳一直没有端来,宫里头的人催了半响都没有动静,简嬷嬷只好亲自去御膳房瞧上两眼,以免太后娘娘醒来还要空月复干等。”小宫女虽然胆怯,但是口齿清楚说得很是明白,“简嬷嬷让奴婢在此处候着,等着太后娘娘醒来有何吩咐,嬷嬷去了也有一会儿了,这会子应该就回来了。”
太后听她说得脸色稍荠,随后又是冷冷一哼。都是些顶红踩白的狗奴才!以为她要去皇陵了,就开始怠慢她了,往日里怎么会有人敢如此散漫!
太后抬眼扫了内室一眼,哪怕最小的一个摆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随便拿出去都可以使得寻常人家过上一辈子。她是南萧最尊贵的女人,难道她余生就只能在那种了无人烟的地方渡过,然后默默死去?不,她不能去皇陵。她今天一定要再试试,她的儿子一向是个孝顺的,昨日只是在气头上一时冲动罢了。
“过来,帮哀家梳头。”太后想了想,开口吩咐道。
小宫女松了一口气,清脆地应道,“是。”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太后身后,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着半白的头发。
太后思绪混乱的想着要如何说服萧皇才能够如愿以偿的留下,抬眼看到铜镜中那张苍老的脸,花白的头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随后叹了一口气,开口制止道:“不用了。”
小宫女正准备给她插上珊瑚蝙蝠簪,闻言手上动作一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后,太后抬手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一只素白的银簪子,抬手道:“用这个。”
银簪子造型很质朴,一点花纹都没有,而且一看就是有了些年头,经常被人拿在手上摩挲的。宫女只看了一眼,很快接过来插在了太后发髻上。
“还是太后娘娘考虑周全。”宫女瞄着太后的脸色,赔笑奉承道,“奴婢险些都忘记了,这两天还是素净些好。”
太后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她不认为这个宫女会明白这个簪子的含义,不过是在拍她马屁罢了。这种人她见得多,也没有必要当真理会,简嬷嬷突然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大声道:“太后娘娘,不好了!”
“这么咋咋呼呼的做什么!”太后从铜镜中不满地看了简嬷嬷一眼,冷声喝道,“你也不是第一天当差了,连这点子规矩都没有了吗?!”
简嬷嬷满头是汗,一边连连认错一边挥手让小宫女退了下去,走到太后身边哆嗦着说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奴婢刚才去御膳房,听到宫里的人说,陛下恐怕不行了……”
自从太后晕倒被送回康寿宫之后,康寿宫就被萧皇下令封闭起来了。里头的人不许随意进出,外头的人没有萧皇的旨意也不可入内。故而昨天晚上的风雨,康寿宫内的人竟是半点都不知道。
简嬷嬷想到刚才自己在花园里听到的话,也顾不上委婉,三言两语就把话说了个明白。
太后闻言却没有多大反应,倒是让简嬷嬷好一阵惊讶。简嬷嬷虽然也是太后的人,到底不像李嬷嬷那样,常年跟在太后身边伺候,也不了解太后的心思。在她看来,皇帝驾崩是天大的事情,没想到太后听她说完之后反应会这么平淡。
太后此时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皇帝如果驾崩,那么她是不是就不用去皇陵了?魏贵妃那个贱人,生了个蠢货倒是帮了她不少的忙,萧煌宇继位也好,自己这些年多少也帮衬了他不少,立场一直都是明明白白的。便是不看在这些事情的份上,萧煌宇也得敬着她,毕竟宫里除了她那个皇帝儿子之外,再没有人敢如此强硬地对待她了……
简嬷嬷看着太后的脸色,想到刚才听到的话,舌忝了舌忝嘴唇又接着说道:“……砺王不知道听了哪个乱嚼舌根的话,说先皇后的死跟陛下有关系,正在陛下寝宫闹呢,陛体都……这也太过了些……”
太后正在盘算着自己的事情,猛然听到这句话,半响才回过神来,却是一惊:“你说什么?你说砺王怎么了?!”
简嬷嬷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住没有说话,太后厉声道:“你最好如实的跟哀家说,莫要以为你是宫里的老人,哀家就不敢对你如何?!”
简嬷嬷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是听别的宫里的人说的,不知道是谁跟砺王说,当年先皇后的死跟陛下月兑不开关系,砺王对他母后的死因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奈何时间隔得太久,无从查起,也不知道他听说了些什么。奴婢刚才听人说,砺王似是怒气冲冲的往陛下的宫里去了……”
太后猛地从凳子上起身,膝盖撞在桌子上也顾不上连声道:“哀家要过去看看,快给哀家更衣。”
究竟是谁又把那个女人的事情给翻出来了?不,她不能让砺王知道真相!
……
……
萧皇靠在床上,脸色惨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看着面前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的人眼中有一些无奈。
“你的伤怎么样了?”萧皇看着自己的儿子,温声问道,“你也太大意了些,你那个王妃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朕本来是一片好心,怎么就……唉,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看到萧煌宇来看他,萧皇还是有些高兴的,“既然受伤了就在床上好好休息,还要过来做什么?有什么事情不能以后再说?”
萧煌宇眼睛冷漠地从他的脸上扫过,淡淡地说道,“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有些事情,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你。”
萧皇苦笑着点头:“你说的也是。朕……也没有几天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的话一出口,萧皇的脸上就是一僵。其实他早该猜到了,能让他这个儿子心心念念的事情,无非就是这一件。
妱妱,你的儿子跟你一样固执啊……想到已经故去多年的沈皇后,萧皇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萧皇定了定神,开口说道:“你母后是因为生病……你不要多想,没有别的原因。你可能不知道,从你出生之后,你母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太医说是忧思太重,伤了心肺,朕也想过很多办法,可是……”
“可是你明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却还是不曾间断的广纳美人,夜夜不落的宠幸新进宫的美人。”萧煌宇讥讽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办法?那你还不如不动这些心思。”
萧煌宇记得很清楚,当年沈皇后已经完全不管宫里的事情了,凤印也交给了太后。只在宫里头陪着才几岁的他念书习字,对萧皇也很是冷淡。有些新进宫的一些美人看着皇后不得宠爱,手上又没有实权,总有些不长眼的会上门来张牙舞爪的挑衅。每每这个时候,萧皇总是会斥责她们,而后小心的安慰着皇后。毕竟都是些大臣的女儿,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最厉害的惩罚也不会是斥责禁足,将份位罢了。
如果萧皇不在意皇后,不出现在她眼前就罢了。偏生他还要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转身又纵容着别的女人来刺激沈皇后,这样来回反复,便是性子再好,胸襟再豁达的人心里也难免会抑郁。更不用说本就有心病的沈皇后。
萧皇被他直白的话说得一滞,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神色,随后又强压下来解释道:“等你到朕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身为一国之主实在有太多的身不由已了。朕承认对不起你的母后,但若是再来一回,朕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萧煌宇冷笑一声:“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对错的问题的,我只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在我母后的身上动了心思。”
“朕不是说了……”萧皇拧着眉头看着他,却被萧煌宇冷声打断。
“你不要告诉我,当年母后的第一个孩子是平白无故的死掉的。还有,母后当年时常呕吐,到后来根本就无法进食,眼睛也渐渐看不清楚东西,你不会说这个也是因为忧思过重而引起的吧。”
当年沈皇后的种种表现,直到后来萧煌宇才知道是中了慢性毒药的症状。萧煌宇没有说的是,最后那一年,沈皇后不仅开始时常头疼,呕吐,头发也开始大把的月兑落,连一臂开外的东西也开始看不清楚。所以她开始拒绝见人,沈家的人再三递牌子,都被沈皇后驳了回去。他们只当沈皇后心情抑郁,对沈家也生了怨怼的心思,却不想沈皇后只是不愿意自己那副模样被外人看到。
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来说,看着自己依赖的母亲一天天的衰弱痛苦却又无能为力,是何等刻骨铭心的一件事情。
萧煌宇看着萧皇脸上的震惊,痛苦,愤怒诸多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唯独没有后悔,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等着,没关系,他会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到觉得死也是种解月兑。
萧皇咽下了喉咙里的酸涩,这些小事情,他当真是半点都不知道。当年沈皇后不愿意见他,一来他没有那么多心思和时间放在沈皇后身上,二来,毕竟是一国之主,总是被赶出宫门,一两次还能算是夫妻乐趣,次数多了,宫里渐渐就有些不好的传闻了,他脸上过不去,也就极少再去找沈皇后。还有那么多娇媚柔软的美人,让他偶尔生出的一些愧疚马上就消失在温香软玉之中了……
沈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萧皇的长子的死是萧皇心里最痛的一件事情。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他的嫡长子,这件事更是他和沈皇后失和,关系破裂的开始。他当然知道他的嫡长子是怎么死的,可他不能说。现在被萧煌宇提起,萧皇面上一阵痛苦,最后还是沉默。
萧煌宇看着他的表情,对他最后的一丝怜悯也尽数散去。他缓缓起身,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渐渐明媚起来的阳光,以及匆匆而来的一行人,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明的笑意。
“朕对不起你母后……”萧皇喃喃地说道。
萧煌宇闻言回头看着他,“你是对不起她。不过……也没关系了。”
萧皇陷入了恍惚当中,他是真的没想到。当年沈皇后竟然还遭受了那些痛苦,她一定很恨他……
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
萧煌宇挑了挑眉梢,看着面如金纸的萧皇,转身往外头走去。
他跟萧皇说得事情并不适合有外人在场,加上萧煌宇要求,室内伺候的人尽数退下,连吴公公都退到了门外。
如此吴公公倒不担心萧煌宇会对萧皇如何,毕竟这么多宫人看着他进去,萧皇要是有个什么万一,萧煌宇爷月兑不开关系。萧皇已经油尽灯枯,再怎么恨他,王爷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再下狠手。
吴公公这么想着,便也安心的守在门外。
“太后娘娘,陛下正在跟砺王叙话。”吴公公恭谦地说道,却没有要让开,请太后进去的意思。
太后听到他的话,心里更加焦急,面上不觉狠戾了起来:“哀家说了,只是听闻皇帝病重,前来探望,哀家是皇帝的生母,难道这点事情还要经过你的准许吗?还不快让开!便是砺王在又如何,哀家跟自己的孙子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吴公公垂着头,恭敬地说道:“太后娘娘说得是,奴才这就进去为太后娘娘通传。”这些年陛下为太后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太后半点都未收敛,反而更加跋扈了起来。也难怪明珠公主会是那么个性子……吴公公在心里暗忖,他大概能猜到陛下和砺王交谈的内容,此时让太后进去,绝非明智之举。
宫人所谓的通传,可以是片刻,也可以是一盏茶甚至更久的时间。这点太后非常明白,等到他传完话,里头人该说不该说的早就说完了!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哀家拖出去!”太后怒喝,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吴公公在宫中这么多年,虽然是个奴才,但也非他们这些人可以动手的。
吴公公纹丝不动的挡在门口,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萧煌宇看着太后不知道是因为焦急还是因为怒火烧红的老脸,微微一笑:“皇祖母怎么来了。”
他语气和善,甚至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和善亲昵,让太后心里一喜。幸好赶上了,皇帝肯定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什么。
太后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温声道:“皇祖母听说你父皇身体不好,担忧不已便过来看看,谁知道这个奴才百般阻拦,竟然不让皇祖母进去,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萧煌宇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看了站在一旁的吴公公一眼:“吴公公也是皇祖母何必因为这种小事动怒,陛下正醒着呢,皇祖母跟孙儿进来吧。”
太后斜睨了吴公公一眼,被萧煌宇虚扶着走了进去。
殿内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味,还有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太后嫌恶的皱了皱眉头,举起帕子掩在口鼻之上。
萧煌宇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动作,一直扶着她走到了离床几步之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皇祖母就好好的跟陛下叙话吧,孙儿先告退了。”他微微倾身,行了个礼就准备离开。
“你这就走了?”太后有些诧异,心里却暗喜。
“是的。”萧煌宇意有所指的看了精神萎靡的萧皇一眼,道,“太后既然有事要跟陛下说,本王就先走了。”
萧皇看着他又看了看太后,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他先离开。
萧煌宇走到屏风处,突然回头道:“陛下,本王在母后生前未尽孝道,现在绝对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去,刚才本王问的问题,还请陛下思量之后给本王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