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触目所及,一片令人心悸的白色,混杂着医院里特有的味道,让尚未完全恢复意识的云伤感到阵阵晕眩。
太久没有进食,她空空如也的胃在疯狂地抽`搐,刚一张嘴,喉头涌上一股呕意,其实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
听见声音,坐在一旁沙发上正在小憩的男人猛地掀开了眼皮,向病床这边看过来,见云伤醒了,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丫。
“醒了?感觉怎么样?”
语调平静,算不上关切,但也不会太过冷漠,卡迪尔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恹恹的云伤,轻声询问。
这种时候她当然对这种细枝末节不甚在意,只是一时间大脑有些不能思考,暂时有些懵。
在饥饿和药效的双重影响下,云伤再次闭上眼,舌忝`了舌忝嘴唇,下意识地开口道:“水,我好渴。”
卡迪尔看着她不复红`润的脸颊和双唇,按下床头的呼唤铃,很快,有护士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杯半透明的液体。
他接过来,亲手把吸管放入,端到云伤的面前,冷声道:“张嘴。媲”
鼻间立即飘入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微弱,并不会刺激已经抽空了的胃,云伤含`住吸管,用力吸`吮。
她一口气将被子里的水全都喝光,好像四肢百骸立即有了力气,不再轻飘飘,微微动了下手指,之前那种酸`麻胀痛的感觉也缓解了很多。
云伤两只眼定定地看着纯白的天花板,她依稀记得,云轻飏的手术成功了,侥幸,万幸,那颗子弹没有打中他的心脏,而是贴着擦过去。
生死只在毫厘之间,这次她是真的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你那么在意,为什么不问我他的情况?”
卡迪尔有一丝不解,按照他的揣测和猜想,他以为云伤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死要活地从床上挣扎着下来,去看云轻飏。
“他没事,我能感觉得到。”
云伤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她是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云轻飏就在自己身边,尽管呼吸微弱,心跳微弱,然而,是真的在活着,不会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在停车场有那么几秒钟,我确信他真的心跳曾停止过,因为那一刻我竟然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她边说边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口,眼神里透着一丝与年轻不相符的坚毅。
卡迪尔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云伤会这样淡然,彷佛早上那个跪倒在地疯狂哭嚎的女人并不是她,只是他的错觉。
“是,”他长出一口气,抿着嘴唇回答她的话:“他情况还好,就在你隔壁的病房里,一切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说罢,卡迪尔拿起手边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按下去,墙壁一侧立即传来“吱吱”的机械声响,云伤面前密不透风的白色墙体渐渐转化为透明玻璃般的质地,能令她看清眼前。
原来隔壁是和她所处的房间摆设布局都相似的另一间病房,此刻,云轻飏就静静地躺在房间正中`央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细不一,颜色迥异的胶管,另一端连着不同的医疗仪器。
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想立即确定他是否真的没事,云伤急迫地想要坐起来下床,一改之前的冷静,卡迪尔伸手,按住她的肩头阻止她的动作。
“无菌室,你就是进去也要从头到脚的消毒,先就在这里看,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出来。”
她动作一滞,终于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任由他帮着自己调高床头,用枕头垫在身后。
“你究竟是什么人?”
犹豫片刻,云伤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异国男子身份绝不一般,不仅仅是因为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凛然迫人的气势。
卡迪尔早有准备,这个问题不出他所料,就看他站在床畔,双手抱胸,邪气地一挑眉,不答反问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中国小`姐,从你的语气里我只听出来怀疑和戒备,丝毫没有感激。”
云伤脸上一窘,也确实觉得自己的问话带有一丝不善,惨白的双颊霎时浮起淡淡红晕。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连忙解释,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起码的道德和良知还是有的。
能在当时那般混乱的情况下,敢于插手这样的事件,无论如何,她对这个男人是感激的,同时心头也滑过一股淡淡的莫名情愫:出国不足十天,她和对方居然有三次偶遇,这实在是很大的缘分,在茫茫人海中实属不易。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话吗,叫……”
卡迪尔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该如何翻译,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云伤颇感意外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他居然还听过这句老话。
“好啊,人命大过天,等他醒了,我就问他要云氏企业的百分之四十九的干股好了。”
他摊摊手,流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好像自己吃了大亏似的。
但是这句话,却几乎在一瞬间令云伤浑身陷入僵硬,她头皮一紧,好像一颗心马上就揪了起来——
云轻飏一向低调,只身前来意大利,甚至不顾云家人的阻拦,这些年很少在身边安排保镖,所以其实能够查出他身份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这个人到底是谁,能在短短时间内,把他的底儿全都模清了?!
她的表情变化一个不落,全都落在卡迪尔的眼中,他伸手捞过一把折叠椅,在云伤的床前坐下。
“玩笑话罢了,不用当真。不过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都要仔细想好了再告诉我。”
虽然明知道她身体还虚弱不宜过多思考,但是有些话还是必须问清楚,刻不容缓。
“这些是什么药?”
云伤忽然答非所问,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输液瓶,上面一大一小,药液透过输液管缓缓注射`到自己体内。
他站起来用手拨`弄了两下,顺便看看里面还剩下多少,明了道:“放心,小计量的镇定剂,还有生理盐水罢了。绝对不会影响你的思考能力,你不会被药物牵着鼻子走。”
看来他果然是个小心谨慎,心思细腻的人,云伤沉默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主动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卡迪尔坐回椅子上,翘起腿,两手`交叉放到膝盖上,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脸。
“开`枪的是什么人?之前在酒店有没有见过?”
她摇头,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困扰着她,她唯一能想到的一种可能就是,云轻飏来意大利与人谈生意,但是谈不拢,得罪了对方,所以才惹来杀身之祸。
而这笔买卖无非是毒`品或者军`火,总之见不得光上不了台面,是黑`暗`势`力们角逐的产物。
“你是说当地的黑`手`党?”
他也不绕圈子,直接戳中她的心底事,因为云伤的话语之间,给出的提示全都指向这一势力。
她咬咬嘴唇,还是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云轻飏到底惹到了什么人,居然这样毫不留情地想要他的性命。
“这种可能性其实很低,前些年教父被捕,整个西西里岛全都乱了套,此后他们一直尽力避免内讧,严格遵偱封建家族式的继承和管理方式。而且据我了解的情况是,他们目前的毒`品网络重心都在哥伦比亚——欧洲这个区域,很少把手伸向亚洲,短期内也不会轻易捞过界,主动去打破这种世界性的平衡。”
沉吟片刻,卡迪尔神色凝重,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想你的养`父也应该很清楚,即便是亲自来这里,这笔生意也很难说一蹴而就,他是生意人,不会因小失大,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没有人会不懂。”
他对云轻飏的称呼让靠在床头的云伤微微一怔,养`父,她从未如此称呼过他,更不曾这样认定两人是属于养`父`女的关系。
她很早`熟,很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就要完全靠自己,曾为了一个没馊掉的肉包子,五岁的她就和流浪狗在小巷子里厮打争抢,最后她赶跑了野狗,一脸木然地将包子塞进嘴里。
贫穷的人,不配谈尊严,因为在饿肚子的时候,人根本没有骨气。
所以,只要自己能留在云家,只要云轻飏还给予她足够的宠爱和财富,她不在乎抛却廉耻。
“除了他们,我根本想不到第二种可能了……”
眉头深锁,云伤翻来覆去,反复咀嚼着卡迪尔的话语,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但,若是就这样去除了黑`手`党的嫌疑,她就彻底地陷入了茫然,心中的线索,一下子全断了。
她抬头看向对面,云轻飏一动不动地躺在无菌病房里的病床`上,身边的医疗仪器上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她根本看不懂的数字和字母,这情形她从未见过,满心悲怆地远远凝望着他依旧灰白的脸,她捂住嘴,眼窝再一次湿`透。
卡迪尔站起来将椅子放回原位,走到她面前,从西服口袋中掏出一条干净手帕地给她。
因为很容易对纸屑烟尘一类的东西过敏,只要外出,王子殿下和他的侍从都会随身携带手帕,以备不时之需。
云伤没有想到,如今还会有人舍弃一次性纸巾而使用手帕,她愣了一下,向他道谢,接过来瞥见手帕一角上绣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签名。
“卡……迪……尔?”
迟疑地拼出来,她抬头看向他,问道:“这是你的名字?”
他嘴角的笑纹加深,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简单地称呼他了,他的全名冗长繁复,除非王室中的家人至亲,其他人全都必须对他使用敬语和尊称。
“算是吧。”
卡迪尔实在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过早地对她暴`露自己是谁,类似的情形有过太多次,原本印象不错的朋友一旦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再也恢复不了曾经的亲`密和自如。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云伤微微蹙了蹙眉尖儿,但她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男人到底是谁这一问题上,所以没有多问。
头顶的输液瓶中刚好全部滴完,卡迪尔抬头查看了一下,弯下腰,小心地将云伤手背上的针头拔`出来,让她自己按着针眼。
“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床头有呼唤铃,24小时都有值班护士。”
说完,他便拿着空瓶,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云伤不语,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卡迪尔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这才微微阖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她必须要在云轻飏清醒之前养`精蓄锐,她不能再倒下了,现在的他,更需要她。
好像从百丈悬崖跌落一般,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身体瞬间下移,然后被击中,然后身体似乎在眨眼间就被贯穿,有黏稠温热的液体,不可遏制地从体内倾泻狂`涌。
紧接着便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侵遍全身,似乎被囚`禁在满是冰块的水缸之中,冷,冷得叫人牙齿咯咯作响,浑身都在打冷颤。
原来这就是无限趋近于死亡的感觉,云轻飏仅存的意识停留在这里,耳边似乎传来女人的哭叫`声,他很想睁开眼睛,伸手去抚模她,让她不要害怕,但他做不到了。
面对死亡,再骄傲的人都会有所遗憾,都会怯懦,他也不例外。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眼前似乎有朦胧的微光,微弱的嘈杂声也一点点如同潮汐般传入耳中,他吃力地去倾听着,想要辨认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心跳恢复!”
“快!继续!”
“子弹取出来了!”
身边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似乎一片忙碌混乱,不时有一束灯光来照射着他的瞳孔,刺激得他想要大声咆哮。
张了张嘴,艰难地吸入了一口空气,他再次陷入了昏迷中,心头好像隐隐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云轻飏,你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一波一波的海浪拍击着岸边的礁石,无法忽视,无法抗拒。
他疲惫地掀开眼皮,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这样锲而不舍地呼唤着自己。
“唔……”
云轻飏哼了一声,一点点睁开眼,看清眼前完全陌生的环境。
因为脊背受伤,他此刻的姿势很怪异,几乎被支架完全固定住了身体,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伏在床头,紧`握着自己右手的云伤。
三个小时前他才恢复了自主呼吸的能力,Stefano医生亲自为他摘掉了此前一直用来维持生命的氧气机罩,同时这也说明了,原本已经濒死的云轻飏终于被他从死神手里争夺了回来。
察觉到响动,云伤立即清醒过来,一抬头,刚好对上云轻飏透着疲惫,却仍不失神采的一双眼眸。
她几乎刹那间喜极而泣,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哭,云伤伸手环住他的肩头,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免得弄疼他。
“答应我,千万答应我,绝不要再有下一次……”
云伤喃喃,大颗的泪水终于压抑不住,滴滴滚下,滑落到云轻飏的颈子上。
三十个小时的焦急等待,他终于醒过来,从来不信任何鬼神的她一次次祈祷,只求他还在自己身边。
“别哭。”
云轻飏吃力地开口,眼圈泛红,他无法抬起手来抱住她,这令他感到十分自责。
“是我太大意了,早一点儿带你走就不会有事。”
如果他当时足够果断,毫不拖沓,马上开车带她离开停车场,说不定自己就不会中枪。
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吧,会有如此劫`难。
“你告诉我,云家到底怎么惹到了那些人?”
云伤忽然想起之前卡迪尔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她等不及想要知道真相。
就看云轻飏面色一暗,沉默了片刻,他说出了一句令云伤神色大变的话来——
“根本就没有任何生意,我来意大利这件事,云家上下,就只有云轻川知道。”
她彻底愣怔,即使她再蠢,也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怎么,怎么可能……
云伤下意识摇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云轻飏的目光告诉她,他方才所说的,都是真的。
兄弟相争,手足相`残,这简直是大家族里所有罪`孽中,最令人感到痛`心`疾`首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