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波音喷射机在纽约郊外滑行停下,温靖兀自晕晕乎乎。
她从来不知道,从S市到国内,原来只有那么短的距离。
短到她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程喻文被送进手术室这件事。
“他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应该是从出生开始就带过来的了。平时很轻微,基本上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两样。但随着年龄增长,会增加发病危险。”
程喻嘉亲自到飞机场接的飞机,温靖坐在舒适的加长林肯后座,心神恍惚。再次见到程喻嘉的模样,她才发现,这两兄弟是长得如此相像,一样的修眉俊目,一样的身材颀长,甚至在打开车门的时候,程喻嘉和程喻文都有着同样的轻轻翘起小指的习惯。相比起气质硬朗的程喻嘉,程喻文显得更漂亮一些,更文雅一些,看着程喻嘉的脸,温靖满心满脑,却都是那个宅男老板。
“原本他不愿意接受手术,理由很可笑……”
程喻嘉慢慢地说着,露出一丝大人看着宠溺的小孩的神情。温靖赶紧摆出凝神细听的姿态。
“他说,把自己割开过,感觉就不完整了。”程喻嘉笑了笑,温靖一想,果然是程喻文习惯的态度,既惫懒又理直气壮,程喻嘉继续说,“所以他回国,看了三年的中医。”
温靖想起第一次在网吧之外的地方见到程喻文,是在医院。
——原来他自己就是病人。
传说中神秘而无所不能的中医,没能挽救程喻文。他的病无可挽回地走向恶化。
温靖喃喃地道:“那他为什么还要去雅加达?”
“幸亏他去了雅加达,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可以帮我们。”
有那么一刻,温靖以为程喻嘉在开玩笑,但他的表情很认真。
“程喻文对自己的病情处在半放弃状态,否则的话及早重视起来,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他的身体不能出问题,程氏不能没有他。”程喻嘉说,“他原本拒绝动手术,从雅加达回来之后,却答应接受检查了。而且也可以着手安排手术的日期。我原本既纳闷又高兴,直到后来,我发现原来在雅加达,他见到了你。还有就是这个。”
程喻嘉亮出手里的一个手机,最后一个去电记录,是一个温靖很熟悉的电话号码。
她吃了一惊,掩嘴道:“这是——启发集团周总的电话号码!”
原来昨天竞标的时候,周总竟然是接到程喻文的短信!
“是你在跟进的项目,对吧?”程喻嘉笑了起来,他这样一笑,就更像程喻文了,“他从来不会插手下属的项目。可你却成了那个唯一的例外。他在进手术室之前,都在想着帮你赢得项目,甚至不惜用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手段。温靖,我想,你对程喻文来说,一定非常特别。”
说了半天,温靖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么,为什么你要我来纽约?”
“事实上那家伙还是很不配合治疗,手术之后一直没能月兑离危险期。医生说那是因为他没有求生意志。温小姐,你可不可以照顾我哥哥几天?程氏不能没有他,我——我也不能没有他。”
别说程喻嘉曾经对温靖有过知遇之恩,当年没有他,也就没有如今的飞讯。就算是一个陌生人这样向温靖求助,温靖也断没有拒绝之理。
一路谈谈讲讲,话题主要围绕程喻文的病情展开,很快,加长林肯就转进了一片白色的建筑物。
这里是全美最好的医院,洁白典雅的大理石建筑里,静悄悄地几乎不见人影。一路上繁花似锦,倒比较像一座典雅的庄园。直到温靖跟着程喻嘉走进中心一座圆形小楼里,才见到几个穿着粉红护士服的女孩。
女孩子们见到程喻嘉,纷纷低头避让。但温靖还是感觉到她们从护士帽下投过来的好奇目光。
二人上了二楼,来到一个房间门前,程喻嘉停下来开门,温靖抬眼看看门牌,门牌旁边写着程喻文的名字。此外还写着:主治医师:约翰逊。
温靖对医学领域没什么研究,不过她有看晚报的习惯,记忆中,这个名字似乎在某年的诺贝尔奖获奖名单上出现过。
“Alex,你来了。”
温和醇厚的男声,一个个子高高,长得有点像白求恩的老外迎出来,程喻嘉点头,低声问:“他今天怎么样了?”
“生命体征一切平稳,手术很成功。就是……”约翰逊医生为难道。
程喻嘉帮他接了下去:“就是没有醒过来。”
约翰逊医生目光黯然。
程喻嘉没有多说什么,拉过身边的温靖说:“这是他在国内的朋友,精通护理。我请她来陪他一段时间。”
温靖落落大方地上前,用流利的英文和约翰逊医生打招呼。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约翰逊医生眼睛一亮,“有国内的人来陪陪他,对他的病情很有好处。”
他伸出大手来,跟温靖握手:“那么以后,Zoe就交给你了。”
Zoe,温靖第一次知道程喻文的英文名。这两兄弟,竟然用了英文字母最前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来做自己的名字首字母。
简单的几句交代,约翰逊医生告辞离开。程喻嘉带着温靖,又进了一个房间。
这里,才是程喻文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跃入眼帘,温靖忽地用手握住嘴巴,眼泪瞬间像决堤的河水流落下来。
“不……”
病床上的程喻文,正躺在白色的被子中,沉沉地睡。他长而翘的眼睫毛一动不动,毫无生气,那张绝美的脸没有半分血色。
他仿佛一只做成了标本的蝴蝶,美丽而脆弱不堪。
温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整个人就变成坏掉的水龙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地上,溅起点点皇冠形的水花。
她突然这么大反应,把程喻嘉都吓了一大跳,他手忙脚乱地拍着温靖的背,又到处找纸巾,嘴里轻声安慰:“他已经这个样子好几天了,你不用担心,刚才约翰逊医生也说他的情况很好……”
“对……对不起……”温靖哭了好一会儿,这才哽咽着接过程喻嘉手里的纸巾,“我……我没想到他会这个样子……他……”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程喻文,可当见到他胸口处接出来的那些仪器管子时,鼻头又被哽住了,她又哭起来:“他在雅加达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的病本来就不应该那么严重。能够这么坏运气,其实在概率学上来说是不科学的。”
程喻嘉真是不太会安慰人。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擅长这项,所以乖觉地止住话头,只是陪在温靖身边等她哭。看着眼睛鼻子都哭得通红的温靖,程喻嘉又不禁怀疑自己的决定。
听程喻文提起这个女人,总是离不开坚强和理智这两个字,确实在一见面的时候,程喻嘉就认为温靖果然如程喻文所说,充满智慧和坚韧。
可他没想到女人这种动物,比变色龙还善变。
如果这个女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么很显然,她并不适合照料病人。
“我——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吗?”
程喻嘉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温靖在跟他说话。他连忙说:“基本的护理,例如按摩和擦身什么的,都有专人负责。事实上,我是希望你可以陪在他身边,多点和他说话,这样应该可以很快唤醒他。”
“他喜欢干净,我想,让我来帮他擦吧。”温靖擦干了眼泪,脸上带了淡淡的笑容,“总不好意思白花你的飞机票钱。”
“这……”程喻嘉嘴唇微翕,最终还是答应,“好。那就麻烦你了。”
这个豪华套间,原本就是一厅两房的格局。程喻文躺在一个房间里,另外一个房间空置着。程喻嘉马上就吩咐秘书带来生活用品,温靖提了两件换洗衣服,就住进了隔壁的房间。
程氏还有事需要程喻嘉回去料理,他见温靖一个人就把自己整理得妥妥帖帖地,就准备告辞:“那么,我先回去了。我哥就劳烦你多操心了。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说罢,程喻嘉就走掉了。
温靖匆匆吃了两口饭,就重新坐回程喻文身旁。
热闹了一会儿的病房,如今回归寂静。只剩下心电图仪单调的滴滴声,在房间里回荡着。
“喂,你怎么搞得那么狼狈啊。”温靖看着苍白得像一片美玉的程喻文,双手抓皱了双膝的裤子,“不是我去网吧找你,都不知道你居然躺倒了。”
程喻文神态安详。
“你竟然有病……多大的事情,怎么一个小手术,就醒不过来了?我还以为你果然天不怕地不怕呢。”
温靖低声轻语,一边轻轻地解开了程喻文身上病号服的扣子。
他的胸膛白皙、结实。因为做的是微创手术,所以只有一个一寸多长的伤口,暗红色的伤口衬着程喻文白皙的肌肤,像一瓣凋谢的玫瑰。
“启发的项目,我们已经进入审标阶段了。三天之后就有结果出来,这次,我们一定会赢。这样我们华南区全年的任务就都完成了,我们不会再拖公司后腿了呢。”
温热的水,正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温靖轻轻把毛巾捞起来拧干,开始给程喻文擦拭身子。
真是奇怪,她活了25岁,第一次见到成年男人不穿寸缕的模样,可是她做起这件事来,却丝毫没有感到别扭,反而像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反而是刚才,听到有护士在给程喻文擦身,心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好像是自己的工作被人抢走了那种不自在。
毛巾滑过程喻文本来已经十分干净的肌肤,指头传来的触感告诉温靖,他的肌肉很结实,皮肤也很光滑。程喻文拥有纤细的腰和完美的月复肌。
帮程喻文擦完身子,温靖低头看着那张脸。她的手指轻轻覆盖在程喻文没有血色的唇上,静静地说:“程喻文,谢谢你。”
——“刚才我真想吻你!”
雅加达丽思卡尔顿酒店里,温暖的海洋威风沁着暧昧的情愫。可是这个家伙,却始终没有吻自己。
温靖低下头,凑近程喻文的唇。
因为体循环变慢,他的身上再也没有那股肥皂的馨香。
二人越凑越近,温靖粉女敕的樱唇离程喻文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叮咚。”
可视电话的声音大作,把温靖拉回现实中。她惊慌地擦擦再次泛红的眼角,坐了起来。
她走到门口,透过荧光屏,见到一个约莫五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人,带着几个穿着程氏黑西装的人站在门前。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来探病?温靖不由得纳闷起来,她理了一下头发,整理好仪容,按了开门。
“你好,先生。”因为不知道来人身份,温靖用英文说,“请问你来探程先生的病吗?”
那老男人扫了一眼温靖,温靖心中不由自主一阵发冷:这男人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
“你就是Alex新请来的护理吗?”
温靖纳闷,不过她还是决定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职位,含含糊糊点头说:“是的。我叫妮可。”
她随便杜撰了一个英文名字。
“妮可。”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带着凉意的目光,就落在了温靖身上,来回扫描了两遍,才说,“程先生的病情很重,需要好好护理。你拿的是什么执照?”
美国护士也需要考执照,温靖越来越纳闷,出于销售的本能,她不愿意谈话被别人主导,就轻轻摇头说:“先生,程先生的病其实已经好多了。约翰逊医生说,他已经月兑离了危险期。我刚刚帮他擦洗完,他已经睡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先生明天再来探视吧?”
老男人一愣,他大概没想到这个“小护士”不仅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把自己说教了一通,浓浓的眉毛就纠缠到了一块:“妮可,你知道我是谁?胆子可不小!”
“先生,小程先生把程先生拜托给我,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程先生确实睡了。”
温靖一边猜测着老男人的来意,一边不着痕迹地推诿着。
直觉告诉她,这个老男人来看程喻文并不是出于善意。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所以胆子才那么大!”男人怒极而笑,“好了,看在你新来第一天份上,我也不和你计较。我跟你说,我叫程义伟,程喻文和程喻嘉都是我的侄子。叔叔来看侄子的病,那是天经地义,哪怕是睡着了,我都可以进去看他!”
说罢,程义伟一扬手,他身边一个手下绕过温靖,就要开门。
温靖敏捷地闪身上前,已经笑容可掬地自己打开了程喻文的病房门。
“原来是程先生,刚才确实是我失敬了。那么,现在请进。”
她坦然的态度,反而令程义伟踌躇起来。
听说程喻文做完手术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程义伟一直想办法往这边打听消息,无奈程喻嘉把这个医院上下都布置得铁桶一般,所以程义伟一直插不下手去。今天好不容易抓住个机会,闯进医院里来,这个小护士一开始一直在推诿,不让自己进去看程喻文,原本多少证实了程义伟的猜测。
可当他说出自己身份后,小护士倒前倨后恭起来……
难道,情报是假的?程喻文的身体没问题?
程义伟的眼睛眯了起来,再次打量起温靖。
细挑白净的小姑娘,容貌倒没有多惊艳,只是看起来非常干净舒服。黑鸦鸦的长发,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听说是刚从国内过来……程喻文回国治病三年,对那边的护士更有好感,这倒不出奇。
他看向温靖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如何,最不会说谎。
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内,没有丝毫闪烁,定定地回看着自己,坦然得不得了。
程义伟还在那里思索,温靖忽然笑了。
程义伟发现,这个年轻女人笑起来,很好看。十分明媚中带着三分俏皮,三分爽朗。
“程先生,你进来的时候,动作轻一点。程先生才刚刚睡着了的。”
她程先生前程先生后的,倒把程义伟身后的两个手下逗得抿紧了嘴角,双双低下头去。程义伟停下了脚步,笑了起来:“既然他都睡着了,刚刚手术之后,休息是顶要紧的。我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他了。你好好看着他,我们程家自然不会亏待你。”
说罢,竟然转过身去,说:“我们走。”
干脆利落地,带了一屋子人,就像来的时候那样,风风火火的走掉了。
温靖看着程义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跟过去微笑着对他们的背影说:“再见!”
把门关上之后,她才背靠着门长长地吁了口气。
擦擦额头,竟然一脑门的冷汗。
到了晚上,程喻嘉没有过来。温靖帮程喻文按摩了一次身子,她无意中模到他那硕大的男性,居然没有丝毫绮念。医院里有餐牌,程喻文这种病人,提供的当然都是最好的伙食。温靖也不客气,叫了一客最上等的北海道和牛排,大快朵颐。
临了她还问那送餐来的帅小伙:“你们这里有没有中国菜?”
那帅小伙呆了五秒钟之后,居然答道:“炒杂碎、春卷和饺子。你喜欢吃哪样?”
……温靖想吃水煮鱼。
她给了那小伙子二十美金小费,回到自己房间里找度娘要水煮鱼做法了。
第二天一早,程喻嘉来了。
他面色不善。
“昨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来看我哥?”他看过程喻文之后坐下来就问。
“呃,有一个。”
于是温靖把程义伟来访的事一长一短地说了。一开始听到程义伟来访,程喻嘉的眉毛顿时纠结在一起。而当他听到程义伟最终没有进房间的时候,又是神情一松。
“太好了,太好了,温靖,我要谢谢你。”
温靖觉得很奇怪。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程喻嘉很忌惮程义伟;而程义伟,显然很忌惮程喻文。她问:“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是不是不愿意让程先生知道程喻文的情况?”
她的表情告诉程喻嘉:你表个态,我好知道以后怎么做。
程喻嘉踌躇了一下,对左右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秘书带着其他几个人,转身出了门,然后把门关上了。客厅里只剩下程喻嘉和温靖二人。
“温小姐,虽然这是家丑……不过我想,我哥是不会介意我告诉你的。你昨天也见到我的叔叔了,他叫程义伟,目前掌握着程氏百分之二十的股权。”程喻嘉斟酌着说,“程氏,其实是我父亲创立的。但当时因为一些原因,分给了叔叔一些股权。后来我父亲突然去世,我们的母亲去世很早……我哥哥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继承了程氏。本来事情是无可争议的,但在交清遗产之后,我叔叔在抽屉底下发现一张我女乃女乃留给我父亲的书信,说希望我父亲去世之后,把程氏的百分之三十股份,分给我叔叔。”
“啊,怎么可以这样!”温靖失声说。
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生前分掉大儿子百分之二十的家产也就算了,居然连大儿子死后都谋算到了!
“我父亲没有答应……他是比较传统的人,很看重孝道。没有答应的方式,就是没有回复。但也是这样一点,让我叔叔抓住了把柄,他的律师声称,我父亲没有正式拒绝女乃女乃的请求,就是默认。但因为当时遗产全部交割清楚了,我叔叔也只能干跳脚。可是现在,我哥的身体也出了问题。”
温靖明白了,程喻文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他们父亲的那封信,又会被程义伟拿出来大做文章。而因为程喻嘉是小儿子,并没有多少实力和在程氏根深蒂固的叔叔斗争,所以程氏到时候,虽然还是姓程,可那就已经不是程喻文的程,是程义伟的程了。
“温靖,你昨天做得真好,出乎意料的好。”程喻嘉语气真诚,“我们绝对不能让程义伟知道哥哥的真实情况。而且,可能的话……”
“要尽快让程喻文好起来!”
程喻嘉那双极像程喻文的眼眸深深地盯着温靖,坚决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可是,程喻文还没有醒。
------题外话------
端午节差不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