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有了反应,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片暗影,透着几丝鬼魅深冷。墨色的眸子是空洞的,眸光散落着,没有一丝焦距。她笑着,唇角轻扬起,出口的声音,比她身体的温度还有冷上几分,“慕容飞澜弑君犯上,罪有应得。不知皇上打算何时将飞澜处决?”
君洌寒高大的身体一颤,微眯的凤目,溢出疼痛。“澜儿,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的,朕舍不得的。”
飞澜迟缓的抬起眼帘,深不见底的墨眸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那光亮越聚越多,最后凝聚成大颗的泪珠,悄然无声的划落。每一颗泪珠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如同落在君洌寒心头,灼人的疼着。
他托起她的小脸,低头去吻她脸颊的泪,却被她侧头躲闪,淡淡的气息,那般的冷漠。“皇上杀不杀飞澜,都已经不重要了。飞澜的心已经死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空壳,你杀我,便是给飞澜一个解月兑。你若不杀,飞澜不过是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飞澜的声音很轻很轻,可是,在死寂的天牢深处,却格外清晰,甚至带着回声。而她一字一句,都好像砸在他心上,痛吗?呵,不,不痛,痛到麻木,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媲。
“澜儿,没有心不要紧,朕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朕会将你的心找回来。”他将她轻拥在怀,温柔的轻哄,如同曾经。“澜儿,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他说罢,紧紧的牵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飞澜并没有挣月兑,安静的,顺从的任由着他牵扯,只是,他刚迈出两步,跟随在身后的飞澜却突然摔倒在地。柔女敕的肌肤被粗糙坚硬的磨破,沙土嵌在肌肤上,与血肉模糊在一起。飞澜苍白着容颜,神情依旧是淡淡的,甚至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好似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丫。
“澜儿!”君洌寒惊呼一声,半跪在她身前,此时,才发现飞澜脚上拴着沉重的脚镣,并且,这并非是普通的脚镣,而是狼牙镣。普通的脚镣,不过是防止罪犯逃跑,而这种狼牙镣内侧镶嵌着如狼牙般锋利的锯齿,只要犯人双脚移动一下,就会被锯齿割开腕间的皮肉。
君洌寒刚刚那一番剧烈的扯动,早已让飞澜一双脚腕血肉模糊一片,暗红的血液顺着赤.果的玉足一滴滴落在漆黑的地面上,像极了地狱中妖娆盛放的曼珠沙华。
君洌寒的目光死死盯着飞澜的脚腕,一点点的冷寒,最后,冷到冰点,化为一声怒吼,“谁让你们给她上刑的?”
这一声吼,将狱官吓的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咚咚的不停的额头,“回,回禀皇上,按规矩死牢中的犯人都要带上狼牙镣……”
“圣朝的规矩是你定的,还是朕定的!”君洌寒阴冷的丢出一句,明黄衣袖下的拳头紧握,发出骨节撞击的嘎吱脆响。“来人,将这奴才拖出去,杖毙。”
“皇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死寂的监牢中,发出杀猪般的哭喊声,一直到那狱官被御林军像拖尸体一样的拖走后,才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监牢内外狱卒跪了满地,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知道那狱官死的冤,却无人敢冒死出头,即便是一旁的徐福海与风清扬都没有劝半句。君洌寒一向是冷静理智的人,但飞澜却偏偏是他的不冷静,不理智。事情一旦牵扯到她,便足以让帝王失控,若非是失控,他亦不会草菅人命,君洌寒不是暴君。
飞澜低笑着,绝美的笑靥,同样是无情冰冷的。“皇上何必牵连他人,飞澜罪无可恕,上刑也是理所当然。”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脊背靠上粗糙的墙壁,又道,“飞澜是不会离开这里的,皇上还是请回吧,天牢阴气重,是不祥之地,皇上万金之躯,不应该呆在这里。”
君洌寒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深邃的褐眸中,眸光复杂难辨。“慕容飞澜,朕若离开,必然会带走你。而你若要留下,朕便留在这里陪你,无论你在哪里,朕便在哪里。”
飞澜神色不变,眸中波澜不惊,依旧维持着同一个姿态,而手掌却不着痕迹的收紧了。
“将钥匙拿来。”君洌寒又道。
一个狱卒爬过来,战战兢兢的将钥匙双手奉上。
君洌寒一把夺过,按住飞澜的双脚,想要为她解开脚镣,而每一次,都被她闪躲开,如此反复的挣动,让狼牙镣内侧的齿痕再次深深刺入皮肉中,甚至露出深深白骨。
“慕容飞澜!”君洌寒低吼一声,将手中钥匙狠狠摔在一旁,这一次,他是真的激了,双眼都是血红的。
而相对于他的暴怒,飞澜却是极平静的,唇片轻动,淡淡吐出两个字,“你走。”
本以为他会恼怒的转身拂袖而去,但他没有,反而托起她双足,而后,将手深入狼牙镣内侧,用自己的手掌挡住尖锐的锯齿,避免她再受伤。
然后,他咬紧牙关,暗用内力,硬生生的将狼牙镣扳成两半。但如此,那些锋利的锯齿也刺入他手掌,鲜血入柱在污浊肮脏的地面上流淌着。
君洌寒这一举动,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即便是飞澜都有所动容。
“澜儿,现在可以回家了。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从今以后,朕会保护你。”他说罢,双手环入她腰肢,将飞澜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皇上!”风清扬惊慌失措的低喊一声。君洌寒将飞澜从地上抱起,如此剧烈的动作,势必会将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口扯裂。
果不其然,君洌寒左侧胸口的衣襟,被鲜血染红了大片,明黄与鲜红绞缠着,分外的妖娆诡异。而他已经紧紧的抱着怀中女子,踏着平稳的步子,一步步向天牢外走去。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刃上一样,胸口中剧烈的疼痛,一下强于一下。他咬牙强撑着,对她,依旧舍不得放手。
不远处的前方,就是天牢的出口,那里有月兑离黑暗的阳光。
*
永寿宫中,庄氏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琳琅正伺候她梳洗,大太监便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跪地俯首,禀道,“回禀太皇太后,皇上苏醒之后,去了天牢重地,将慕容将军从牢中带回了宫。”
“嗯,哀家知道了。”庄氏平淡的应着,似乎此事并不出乎她意料。
而那太监依旧跪在地上,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情。
“还有事?”庄氏又问。
“回禀太皇太后,皇上下命将天牢的狱官杖毙了。”大太监老老实实的回答。
“哦?是何原因?”庄氏的脸色沉了些许,原因无他,那狱官不是别人,正是庄氏的一门远亲,按本辈分上来说,庄氏还是那狱官的姑女乃女乃。倒也不是此人有多么重要,只是,皇上公然处死庄氏族人,这不等同于再打这位皇祖母的脸面吗。
庄氏一问,那大太监只得吞吞吐吐的回答,“听闻,是因着那狱官按着规矩给慕容将军上了脚镣,弄伤了慕容将军的脚腕,皇上震怒,便下命将人处死了。”
庄氏静默了片刻,而后嘲弄一笑,对一旁琳琅说道,“丫头,你昨儿个不是问哀家皇上心中爱的究竟是哪个吗?现在可有答案了?”
琳琅突然被点到名字,身形一颤,忙回了句,“琳琅愚钝,不敢胡乱揣摩圣意。”
庄氏一笑,便没有再问。
“敢问太皇太后,不知此事当如何处置?还望太皇太后示下。”大太监又问。
庄氏叹息着摇了摇头,“罢了,将那狱官厚葬吧,再赏赐其家眷一些金银,以示慰藉。此事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
帝王此番的确失了分寸,但却不是冲着庄氏,不过冲冠一怒为红颜,她这个做祖母的总不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与皇帝理论个是非对错吧?!反正人已经死了,便也只能做个冤死鬼了。
“老奴遵旨,即刻去办。”大太监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随哀家去看看皇上吧,这一番的折腾,只怕是要扯裂伤口了。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庄氏将手随意搭上琳琅臂腕,摆驾养心殿。
而此时,养心殿中。
君洌寒高大的身躯靠在软榻之上,身下柔软的白虎皮褥,已经被鲜血打透,他只封了胸口几处大穴,却不允许任何人上前为他包扎伤口。
风清扬双膝跪地,将头压的极低,闷声不语,脸上写满担忧与沉重。
“皇上,无论您有多大的怒气,都要保重龙体啊。”徐福海带着哭腔,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风清扬身侧。
然,主位之上,君洌寒并不予理睬,幽深的眸,随随扫过风清扬,清冷开口,“先帝三十二年,风大人含冤下狱,风氏满门流放塞外。朕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救出,留在京中赴任,并苦心寻找证据,为你全族平反。你跪在朕面前,对天起誓,会对朕誓死效忠。”
风清扬俯身跪拜,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汉白玉地面。“臣记得。”
“记得?”君洌寒忽而冷笑,“时隔十年之久,风清扬,你既然记得,便将当日誓言重复一遍给朕听。”
风清扬扬起头,面容冷峻。无论十年,百年,他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风氏一族蒙奸人所害,遭受灭顶之灾。当时的君洌寒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却是他挺身而出,冒险将风清扬留任帝都,并不惜得罪权贵,为风氏一族平反。如果没有君洌寒,他与族人早已死在塞外苦寒之地。
往日重现,风清扬挺直脊背,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对天起誓道,“我风清扬对天起誓,誓死效忠三皇子,同生共死,荣辱以共。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跪在君洌寒身前,久久的维持着一个姿态。
软榻之上,帝王静默,褐眸深冷,眸光些微的涣散。半响后,才道,“即便飞澜的谎言再完美无缺,但无忧的容貌与朕几乎如出一辙,是根本骗不了人的。风清扬,你可知道朕为何从未怀疑过吗?”
风清扬抿唇不语,手掌已紧握。只听帝王又道。
“因为,朕信任你,朕笃定你不会欺骗朕。而你,却辜负了朕的信任。”伴随着话音而落的,是清脆的碎裂声,君洌寒手臂一样,将桌案上一干物件统统扫落在地。
“风清扬,塞外五年,你三缄其口朕不怪你,回京近一载之久,那孩子都站在了朕面前,你仍然在骗朕。现在无忧死了,飞澜如行尸走肉一样躺在里面,你告诉朕,造成今日的局面,朕该怎么收场?”
风清扬无力的合上双眼,高大的身体匍匐在地,“臣罪该万死,但微臣也曾在飞澜面前发誓,此生永不会提起无忧的身世。”
君洌寒凤眸冷眯,目光犀利的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当年所经历的一切,根本容不得微臣选择。”风清扬声音越发沉重,缓缓道出当年一切。
三藩战事初期,藩王势若破竹,飞澜誓死抵抗,双方同样伤亡惨重,那一场仗打得十分惨烈。两方人马都不敢掉以轻心,稍有不慎,一步走错便会全军覆没。而就是那个时候,飞澜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几乎没有犹豫,她让风清扬用药为她拿掉孩子。
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主将却要回去生孩子,说出来还不要贻笑天下。
若非永河公主以死相互,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无忧的存在。
飞澜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仍然上阵杀敌,盔甲经过逸云一双巧手的改良,宽大的下摆极好的遮挡住凸起的月复部。那时的飞澜就像疯了一样,她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孩子的命,她在乎的只有胜负成败。
永河不止一次哭着求她珍重自己和孩子,飞澜已经流血,有小产的征兆,好在身子好,都用药应撑了过去。
飞澜却说:“他既然是我慕容飞澜的孩子,就要比别人更坚强。如果注定他不能出生,那也是命。能死在沙场之上,是他的荣耀。”
那样的一番折腾,依旧没有流产,只能说孩子的生命力足有顽强。但九个月的时候,孩子还是早产了。当时飞澜正准备带兵攻打罗城,突然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风清扬对外宣称慕容将军得了宿疾,但战机刻不容缓,洛青川作为先锋率领大军攻城。
当时的洛青川还缺少历练,狂妄自大,重了敌人的埋伏,五万精兵全军覆没。
说起来当真讽刺,无忧出生的那刻,却是五万亡魂升天之时。
刚刚生产后的飞澜彻底被激怒了,手握龙鸣宝剑摧毁了营帐内所有的一切,永河将刚出生不久的无忧紧护在怀中,生怕飞澜失手伤了他。孩子撕心裂肺的的啼哭声久久不断。
发泄之后,飞澜单手撑剑,无力的跪倒在地面上。她从永河怀中抱过无忧,双手托着孩子身体,他还那样脆弱,只是小小的一团肉。飞澜静静的看着他,泪水悄然而落。
风清扬和永河战战兢兢的围在她身旁,生怕飞澜失控伤害了孩子。
飞澜半跪着,将掌心将的小肉团托在风清扬面前,孩子突然停止了哭声,憋着嘴巴,安安静静的样子更让人心疼,似乎再害怕被人遗弃。
飞澜说,“这个孩子的命是用五万精兵的血染红的,他的命太珍贵了。他必须好好活着,替那五万亡灵好好活着。所以,他不能做皇上的孩子,皇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
风清扬懂飞澜的意思,所以,他沉重的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为你隐瞒他的身世。”
飞澜淡淡的摇头,又说,“风清扬,你发誓。”
彼时,他们之间还不存在信任。
彼时,帐内凌乱不堪,飞澜跪在他面前,发丝凌乱,雪白的中衣上还染着血迹,小无忧在她手掌间,嘤嘤的哭泣着,永河同样看着他,目光迫切。无奈之下,风清扬起誓,“我风清扬发誓,此生绝口不提孩子的身世,如违此誓,必不得善终。”
听完风清扬的故事,君洌寒长久的沉默,英俊的脸庞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情绪波澜。而气氛却分外的诡异,分明是暖春的季节,殿内却莫名冷的骇人。
“太皇太后驾到。”小太监尖锐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气氛,声音落后,只见庄氏在琳琅的搀扶下缓缓而入。
“孙儿参见皇祖母。”君洌寒起身拜礼。
“罢了罢了,皇上这副模样,赶紧躺下吧。”庄氏摆了摆手,而后又道,“风清扬,还不快给皇帝上药包扎,你觉得他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庄氏一声吩咐,跪在地上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风清扬慌忙起身,接过徐福海递来的药箱,利落的为君洌寒上药,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推开他。上药的过程是极痛的,君洌寒却面无表情着,认真沉寂的侧脸,英俊的诱人魂魄。
庄氏倒是没什么反应,她看着他长大,了解君洌寒心性坚韧。而一旁琳琅却心疼的险些落泪。
雪白的绷带缠住君洌寒血肉模糊的手掌,风清扬嘱咐着,“伤口愈合前都不要沾水,切记随意乱动再扯裂伤口。”风清扬絮絮叨叨的嘀咕着,但他心知说了也等于白说,皇上一旦接触飞澜,就不可能维持住冷静理智,所有的禁忌,也都不再是禁忌。
庄氏一直等到君洌寒包扎完伤口,才在琳琅的陪同下离去。
而庄氏前脚刚走,后脚君洌寒就起身离开,没有人敢过问他去哪里,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要到广阳殿探望飞澜。他将飞澜从天牢抱回来,就一直住在广阳殿中,那里曾是他母亲的故居,他将飞澜安置在那里,意思不言而喻。
广阳殿中静的出奇,偌大的宫殿内,却不见飞澜的身影,宫女太监战战兢兢的跪了满地,回禀道,“慕容将军只说要看小公子,这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君洌寒又匆匆的赶去了帝陵,在帝陵的地下宫殿中,果真见到了飞澜的身影。
地宫是用寒冰堆砌,阴寒之极,才能让尸体短时间内不朽,而无忧的尸体就被存放在地宫的水晶冰棺之中,他安安静静的躺在棺中,周身被鲜花簇拥着。飞澜一身素白,靠坐在冰棺旁,膝上盖着一件半成品的袍子,她手握针线,低头认真的缝补着,她的神情那般专注,甚至没有感觉到君洌寒的靠近。
她还是不善女红,十根手指都被扎的血肉模糊了,但她如同一只感觉不到痛的提线木偶,机械的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扯线、将针***棉布,然后刺破手指,将针穿出来,如此重复,月白色的袍子,沾染上一滴滴鲜红的血珠,如雪地中妖娆盛放的梅。
月白是无忧最喜欢的颜色,如同他的人一样,虽然他总是喜欢扮猪吃老虎,但骨子里却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清冷。飞澜依旧在衣摆内侧绣了平安二字,只是,人已经去了,她不知道这两个字对于一具尸体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君洌寒在冰棺前停住脚步,蹙眉看着她。此时的飞澜只有一件贴上的纱衣,而地宫的温度却是极寒的,吞吐的空气中都带着白色雾气。她娇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墨发雪肌,越显清冷无辜。
“谁让你进来这里的!”君洌寒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温怒,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放在自己膝上,丝毫不顾及身上的伤。
飞澜没有反抗,手中却紧攥着那件染血的袍子。而他轻拥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的。飞澜的鼻子一向很灵,自然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美眸微眯起,墨眸一点点深谙下去。
“这些让绣娘来做就好,何必弄伤自己。”君洌寒轻握住她受伤的指尖,放在唇边呵气。
飞澜墨色的眸子又开始涣散,空洞的可怕。泛白的唇一开一合,带出轻飘的声音,“永河公主对我说,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衫,穿在孩子身上会有幸福的感觉。无忧生辰的时候,我亲手缝制了一件给他,只是,那件在湍急的河水中被岩石划破了,所以,又重新赶制了一件,只是不知道,人死之后还能不能感觉到幸福。”
她轻声的话语却好似一记重锤落在君洌寒心口上,痛的他几乎窒息。他的目光定格在冰棺中孩子的身上,只可惜,那具被泡的面目全非的腐朽尸体上,再也寻找不到往日的痕迹。那张精雕细琢,总是擎笑的小脸,只存在于记忆中。
“澜儿,为什么要隐瞒朕?为什么你当初怀孕了却不肯告诉我?”他低哑的声音微微的颤动。
飞澜紧抿着唇,无助的摇头,“我怕你容不下他,也不想他卷入皇室的纷争,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做个普通人。”
君洌寒苦笑,笑她的天真。只要是他君洌寒的孩子,就注定了不可能是普通人。
飞澜将尚未缝合完整的袍子紧抱在怀中,柔软的意料贴在脸颊,如同紧贴着无忧的小脸蛋。泪,一颗接着一颗落入布料中,很快浸湿了一片。“我知道瑜琳对你重要,也知道将瑜琳还给宁王后,就会兵戎相见。我更知道,只要战争一起,无论豫南王或顾非凡都有可能趁机作乱。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有时间去应对,还可以从长计议,但无忧的命,却只有一个。”
她有些失控的挣月兑他怀抱,再次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他,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不知为什么,君洌寒没有掌控住自己的情绪,他从地上站起来,冷笑着,伸手指向冰棺中僵硬的尸体,怒声道,“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是顾非凡的儿子,他不会不出手相救。”
或许是痛的太厉害,君洌寒双手撑在棺壁上,高大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褐眸中含着迷离的水雾,而唇角却上扬着极讽刺的笑,“难怪二哥会如此笃定的威胁我,原来他是我的种,所有人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朕才是世界上最蠢的傻瓜。”
低吼声,在死寂的地宫中带着回音,震得飞澜心口发疼。她低着头,手掌紧捂住心口,眼睁睁看着他冷漠的转身离开。
他就这样丢下了她一个人,不,不是一个,还有冰棺里的那具尸体,那是她的无忧。
飞澜一直在地宫中陪伴着无忧,直到第七日的时候,无忧被以中州王之名葬入皇陵,一直到孩子入土为安,君洌寒依旧没有给他皇子的名分,他并没有承认过无忧,皇族的族谱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史册上更不会出现只字片语。他的存在,就如同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无痕。只在飞澜的心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无忧下葬之后,飞澜被帝王困在广阳殿中,她从不曾反抗过什么,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呆在哪里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君洌寒步入广阳殿的时候,飞澜正蜷缩着身子坐在窗口前,窗棂大敞着,风从窗口灌入,掀起她墨黑的发丝。她一直不曾换下白服,固执的让人头痛。不过是几日的光景,她整整瘦了一圈,这一身纯净的白,更显得身姿纤弱。
他大步走过去,下一刻,窗子应声紧闭。他用她入怀,温怒道,“这群奴才到底会不会伺候主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吹冷风!”
飞澜静默不语,似乎与他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没有必要。
他将她抱起,步入内殿,两人一同滚到在柔软的床榻上,飞澜仍就没有挣扎,似乎他想做什么,对于她来说都无所谓。
“这几日不见,飞澜可有想念朕?”他温软的唇贴在她耳侧,暧昧低语。
她起初不语,但身旁的男人显然没有什么耐性,他的唇沿着她优美的锁骨亲吻,故意挑.逗着她敏感的神经。飞澜避无可避,只得清冷的丢出一句,“皇上这几日不是都留在永寿宫偏殿陪伴瑜琳王妃吗?美人在怀,你并不需要飞澜的想念。”
他无奈失笑,板过飞澜的身体,温声开口,“澜儿,我和瑜琳……”
“皇上来此就是要说这些吗?那对不起,我不想听。我对你和别的女人的故事不感兴趣。”飞澜冷冷丢下一句,而后挣月兑他的怀抱,赤脚下榻,然而,身体刚刚离开温暖的源头,却被他再次扯了回去。
她重新撞入他胸膛中,毫无意外的撞上他仍未愈合的伤口,只听到他一声浅显的闷哼。君洌寒双臂紧锁在她柔软的腰肢,显然是不打算再放手。
“可是,朕想让你知道。”他暗哑的声音,在她头顶萦绕。
飞澜无法挣月兑,只能被动的被他困在怀中。被迫听他讲述一个陌生的故事。
君洌寒十岁的时候被送入梁国为质,可想而知,质子的生活并不好过,在梁国皇宫,即便是一个太监宫女都可以欺负他,一个十岁的孩子,还不具备保护自己的力量,只能任由人欺凌,只能隐忍度日。
那时的瑜琳是梁国国君最心爱的公主,她美丽、单纯,因为年龄相仿的缘故,她将他当做玩伴,只有她从不欺负他,并在他受欺负的时候,她会挺身而出。君洌寒在梁国呆了整整七年,他们从玩伴变为朋友,最后成为情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吃在一处,玩在一处,一起读书,一起偷跑出宫,他们在月色下偷偷接吻……那是个如琉璃般璀璨的时光,美得几乎不真实。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八个年头,圣朝传来家书,他母亲瑾贵人病逝。
质子身份的他是不可以离开梁国国都半步的,那几日,他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房顶上,仰望着故都的方向,一别八年,母亲的样貌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他唯一记得是她的笑,很温暖的笑,无论悲欢离合,她永远微笑着面对。
而对于他的郁郁寡欢,瑜琳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将自己的腰牌给了他,并紧握着他的手,对他手,“洌寒,拿着我的腰牌出宫吧,去送你母亲最后一层,我不要你的人生中留下遗憾。”
“瑜琳,放走我,国君会为难你的。”君洌寒淡声说道。
瑜琳笑的得意,“父皇才舍不得罚我呢,只是,你一定要回来,没有你陪在身边,我会伤心难过的。”
君洌寒将她紧拥在坏,两人忘情的拥吻着。
后来,他离开了,并且,带着梁国的军事布防图一起离开。没过多久,圣朝大军压境,主帅便是君洌寒。他用兵如神,在梁国国君毫无戒备之下,打他个措手不及。
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梁国便被攻陷了。破城的那日,梁国国君带着后宫嫔妃和十几位皇子公主跳下了皇城,最小的皇子,才三岁大。
君洌寒是在皇宫的玉湖旁寻找到瑜琳的,找到她的时候,她脚上拴着沉重的石头,她是打算沉入湖底,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洌寒,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攻陷我的国家,为什么让我沦为亡国奴。是我,是我害死了父皇,我是梁国的罪人。”
“瑜琳,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刻,除了对不起三个字,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是他利用了瑜琳的信任,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后来,她又说,“君洌寒,我应该恨你的,可是,怎么办,我没办法阻止自己去爱你。”
他将瑜琳带回了圣朝,他想等根基稳定后,娶她为妃。然而,意外再次发生了,庄氏将他支去江南治理水患,趁机将瑜琳赐给了君灏南。他收到消息之后,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赶回来,可是,还是晚了一步,他冲入宁王府的时候,他们已经圆房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瑜琳衣衫凌乱不堪,她看着他的眼神,是怎样的痛苦绝望。……
“澜儿,我欠瑜琳的,真的太多。”所以,他必须对瑜琳有所补偿。
飞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一张俏脸却更苍白了,长睫低敛着,遮挡住了所有的情绪。然而,本就冰凉的身体却越来越冷,冷到了谷底,娇小的身躯散发着骇人的寒气。
她迟缓的合起眼帘,一颗冰冷剔透的泪珠在睫毛上微弱的颤动着。飞澜突然懂得,原来,爱情是分先来后到的,在遇见她之前,他遇见了别的女子,在吻她之前,他的唇吻过别的女人,在爱上她之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她在他的人生中,一直是迟到的。
飞澜一直沉默着,反而让君洌寒有几分无措,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几分,“澜儿。”他试探的唤她的名字。
“皇上说完了吗?”她难得有了反应,唇角微微的扬着,些许的嘲弄。
君洌寒高大的身体一震,他突然发现,或许自己错了,他不该将自己的曾经与愧疚强加在她身上,并要求她同情与接收。
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笑,很轻很轻,夹杂着淡淡的苍凉。“君洌寒,你的确为放弃无忧找了一个最充分的理由,可是,对不起,我没办法原谅你。”
亦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原谅,在飞澜看来,他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心安理得。即便有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改变故事的结局——那就是他为了一个女人,舍弃了他们的孩子。
为了不让狼群啃噬而被迫从万丈悬崖跌入深渊,那时的无忧,手脚还是被捆绑着的,他掉入湍急的河流中,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他会不会很痛?是不是很怕?这些,飞澜连想都不敢想,每一个午夜梦回,她似乎都能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喊着:“娘亲,救救我。”
君洌寒将头埋入她肩窝,高大的身体轻微的颤抖。无忧的死,他有何尝不痛,那也是他的孩子。可是,如今说什么都完了。人死不能复生,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飞澜,用尽一切可能去补偿她。
“澜儿,告诉朕,你究竟想要怎么?只要朕能做到,朕都可以满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