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长龙游进了场院。
被绑的男人身材委琐,其貌不扬,头上一顶纸糊的长尖帽子,胸着挂着木牌,何大成和卢小生一左一右地持着枪押送,王长贵指手划脚,一群刚放学的小孩凑热闹跟在后面,手舞足蹈地喊叫。
卢方的心直往下沉,知青们目瞪口呆。这场景杨庭宽见过不少次,他愣了愣,喟然一叹。
这人是刘长明,尖帽上的字让人怵目惊心:赫然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长明。牌子上也有几行字:打倒牛鬼蛇神;无产险阶级专政万岁;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王长贵扫了李三强和朱丹丹等人一眼,面有得色。他一挥手。何大成和卢小生就把刘长明推到了场院中,一群人围成个大圈子。刘长明头发杂乱,眼里无神,面色憔悴,嘴角还有血迹。
看到刘长明满头大汗,杨庭宽默默地端来一碗温开水。王长贵眼睛一瞪:“老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庭宽忙凑到王长贵身边,小声说:”王书记,您看他快要虚月兑了,不给口水喝,怕是不行了,如果倒下,你既收不到批判的效果,出了人命,也不好交差哪。”
王长贵唔了一声,摆摆手。杨庭宽把水端到刘长明口边,刘长明几口就喝光了,深深吁了口气后,求助地看着杨庭宽,低声说:“我没有犯罪,我只是骂了书记几句。“
杨庭宽不敢作答,慢慢地走到旁边。
卢小生踢了刘长明一脚:“想翻案哪?你反对书记,就是反对政府,反对党。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竟敢污蔑书记是党的败类,你才是!“
看到王长贵笑着直点头,何大成也不甘示弱,举起枪托要砸,杨庭宽忙拉住。“你把他打伤,他走不了,你不是要背着他游行吗?“
何大成悻悻地缩了手。
几个女孩子惊恐地抱在一起;王剑平紧紧地攥住了李三强的手;卢方面无表情,挡在了朱丹丹的前面。王长贵冷笑一声,手一挥,锣就铛的响了一下。刘长明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乞求地望着杨庭宽。杨庭宽低下头,他没有这个能力保护刘长明。卢小生又踢了刘长明一脚,刘长明吓得赶紧喊:“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长明。”话音刚落,锣又铛了一下,刘长明又喊:“刘长明罪该万死,打倒牛鬼蛇神刘长明!”
锣铛一下,刘长明就照牌子上的词喊一句。
那些小孩嘻嘻哈哈跟着喊。
朱丹丹捂着脸啜泣起来,李琳和尹玉芳的眼圈也红了。杨庭宽赶紧送她们回宿舍。王剑平和张小满也把李三强拉进了房里。王长贵见他们躲的躲藏的藏,既恼火又得意。躲说明是怕,怕就对了,这书记的权威是你们轻看的吗?
杨庭宽出来后又轰小孩子回家。“都快回去吃饭,下午要上课。”
这些小孩子看了看杨庭宽,哄地就散了。他们不是怕他,是有一个幻想,杨庭宽是果场最权威的人,得罪了他,以后就吃不到果子了。原来这些孩子趁果子熟时,时不时模进来摘几个,杨庭宽抓到后只是呵斥他们几句,一般会每人发一两个,不会对他们怎么样,要是惹他不高兴,以后抓住了,是不是也押着游行?
王长贵见人越来越少了,也没了兴致,哼了一声,命令把刘长明押到六队。
下午,杨庭宽接到王长贵亲笔签名的通知。明天大队召开现场公捕大会,他指定一个老头看场,其他人一个不能漏落。
杨庭宽心想刘长明这样的事竟闹到这个地步,有点小题大做。他既为刘长明惋惜,又觉得王长贵做得过火。想了想,也只得通知所有的人。
李三强接到通知后不怒反笑,这让杨庭宽捏了一把汗。他把王剑平拉到一边,商量给他撒个谎,就说病了不能来。他怕李三强不知深浅,招来大祸,要知道,那会可是有公安局的人镇场哪。王剑平对李三强实话实说,李三强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保证明天不说一句话。我就是去看热闹。”王剑平也不好再坚持。
第二天中午九点左右,一辆公安局的囚车开到了大队部,下来三个身穿草绿色公安制服的人,身上各佩了支手枪。两个是公安局的人,一个是公社的特派员。三人径直进了大礼堂。
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大礼堂挤得密不透风,按指令分队别站在一起。果场的人被分到台前正中的地方。三个女孩子一堆,王剑平和张小满,喜子等几个男的把李三强围在中间,杨庭宽也站在李三强的后面。
台口扯了一个大横幅: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长明公捕大会。大礼堂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震慑人心的标语,扩音机里播放着高亢激越的口号声。王长贵黑着脸,威风凛凛地在台上指手划脚,还不时拿眼扫着台下的人。
看到特派员一行走上了主席台,王长贵满脸堆笑,把他们迎到主席台中间坐下,吩咐关了唱片机,摆了摆话筒,然后一声厉喝:“把反革命分子刘长明押上来!”
人们屏气凝神,瞪着台上。只见主席台后侧的小房子门开了,卢小生和何大成端着枪,押出了五花大绑,头戴长尖纸帽的刘长明。刘长明神情木然,眼珠子半天也不转一下,人如傻子。
才一天的光景,刘长明苍老了许多。
特派员主持公捕大会。他拿出材料,宣读了刘长明的罪状,然后开始审讯。
他瞪着刘长明,声色俱厉。
“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谁给你胆子,你为什么辱骂党的干部?”
刘长明避开特派员刀子一样的目光,浑身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我没有,是他先骂我,还打我……”
特派员脸色一沉,猛拍桌子,茶杯都震翻了。王长贵赶紧收拾。刘长明吓了一跳,腿一软,人就要倒下去。何大成和卢小生一人架住一个肩臂。
“你没有狡辩的权利!你只有回答是或不是。”
刘长明憋屈地哭丧着脸,眼里充满绝望。
“说,你是不是辱骂了党的干部?”
刘长明喉咙里咕嘟半天,看到特派员和王长贵凶狠的目光,艰难地点点头。
特派员又一拍桌子,“是不是?“
“是。“
“你说党的干部是败类?“
“……,是。“
“你还口出狂言,要打倒王长贵?“
“我……,是。“
“你要杀王长贵?“
刘长明脸上汗珠大滴地掉,拚命叫着:“我没有,我没想杀他,我也打不过他,我冤枉呀!……“
“狡辩是没有用的,你敢想,就必然想去做。”特派员挥动着手上的材料,威严地说:“现在证据确凿,我们要对你公审公判。“
会场里大部分人低着头,不忍心看下去。尹玉芳抱着朱丹丹和李琳,感觉她们在颤动。王剑平紧张地看着李三强,惊奇地发现他很平静,口角还有一丝笑意。杨庭宽也松了口气,看看卢方,他正紧张地望着朱丹丹。
台上的人表情也不一样。刘向东板着脸,看看刘长明又看看王长贵,口角一丝冷笑;朱福生低着头;李红英时不时看刘长明一眼,眼里有一丝泪光;刘大保轻轻起了身,看了看王长贵,又默默地坐下来。其他的人都面无表情。
刘爱国站在最后面,苏玉凤偎在他的怀里,半天睁一下眼。刘爱国瞪着王长贵,眼里冒出火来,他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格格的响。
何小翠离刘爱国不远,不时瞅瞅他,又看看面色苍白的苏玉凤,心里叹口气。望着台上刘长明的可怜样,心里直骂王长贵造孽。
特派员这时宣布,对刘长明正式逮捕。人群中一阵哗然。两个公安局的人换下了何大贵和卢小生,把刘长明搡着押向台下。
突然礼堂上空响起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刀子一样锐利。这声音如鬼哭狼嚎,糁糁的让人毛发倒竖。王长贵愣了一愣,面色煞白。特派员赶紧掏出枪来,断喝一声,押着刘长明的公安人员架住了他。
那鬼哭狼嚎的声音随着特派员的断喝变成了歇斯底里的长笑。那笑声犹如一阵狂风扫过了会场,台上的人吓得都站了起来。
人们抬起头。一个披头散发,身形瘦削的女人不知怎么爬到铁架上面。她矫健地在大架上游走,几次差点跌落下来。所有的人紧缩着心,捏一把汗。
那女人看看刘长明渐渐的近了,突然纵身一跳。
人们惊呼一声,胆小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