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轩成命人带下薛正,又含笑去拍了拍应青木的肩膀。
“凤栖哪,多亏你了。”
“大人那份战报才是真至关重要呢。”
“没有薛正,詹仰贤绝不会承认的。”
“没有那份东西,下官也不会想到去问薛正这件事啊。”
“好了好了。总之,就是我拿到了这战报,你给我找来了证人,不用说了,都重要,都重要。看他詹仰贤怕是翻不了身了,是不是?”徐轩成心中得意,两眼笑成一条线,慢悠悠抚着自己的胡子。
“大人。”应青木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
“陛下并不想要詹仰贤死。”
听了这话,徐轩成沉静下来:“你也看出来了?毕竟他做了那么多年右谕德,相当于陛下的老师,陛下虽然失望,还是不忍杀他。”
“不忍,所以问得并不算很细。又说他是一时糊涂,和旧言勾结的罪名也轻轻揭了过去,发交刑部而非大理寺,陛下心里还是偏向他的。大人,我们要不要……下官是说,毕竟陛下登基不久,也不好什么都不依……”
徐轩成出了半日神。
“你在刑部,你瞧着办吧。”
“是。”应青木答应了一声。
詹仰贤的案子很快审结。他是“一时糊涂”,罪不至死,只贬为庶人,充军闽地。泰丰帝又说自己登基未久,该是加恩于天下的,连充军的罪也免了。倒是兵部尚书王恽,得了个失察之罪,也给流放贬到云南荒地去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落是美的,只是对于人生跌宕,可能从此要一蹶不振的人来说,看着这黄昏景象,心中只觉无限凄凉。
“凤栖啊凤栖,我是小瞧你了。”詹仰贤冷冷笑着说。“不过倒是没想到,你还会来为我送行。”
“不敢,”应青木在马上欠了欠身子,“下官并无意要陷害大人。实实在在是大人自己错了,不是么?”
“……也是。”詹仰贤笑道,“只盼着应大人日后能一帆风顺步步登高,可不要马失前蹄,或者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
“大人!”应青木忽然激动地跳下马来,“大人是我同涵煦的恩人,凤栖又怎么愿意害你?实实在在,那薛正来投奔我时徐大人恰巧也在,就直接从我手上把人要去了,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凤栖一点也不知道,徐大人那封战报从何处得来的,凤栖也完全不知情!大人……凤栖绝无害你的意思!若不然,凤栖本可以就这一个罪名将大人直接判成死罪,又何必处处调停奔波只是将你贬为庶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凤栖岂能不懂?凤栖本不愿意解释,可大人对凤栖误解太深……实在是太深……涵煦会伤心的……大人……何况……旧言是涵煦的仇人哪……涵煦知道了会怎么想……”
说着,眼中竟是滴下泪来。
詹仰贤怔了怔,偏过头去:“这么大人还哭呢?好没出息。”
嘴上还硬,心里已是信了八(为什么八和九要和谐?)九分了。
他不曾告诉应青木这个计划,毕竟旧言是涵煦的仇人,他这个“恩人”突然同血仇勾结起来,叫谁都受不了的。应青木不知道那封战报不说,就算是知道,若是只有他自己,也许会因为一时激愤将事情全部捅出来,但现在他必然是要顾及涵煦,不会把这件事揭穿。刑部审问的时候,应青木也确实处处容情了,不然瞒报军情这等大罪的确足以要了他的命。薛正的事情,大概也正如他所说,之前因为遗诏的事情猜忌了他的的确确不应该啊……否则此刻哪会如此狼狈?
“大人,凤栖只是心中感慨……”应青木举起袖子来掩住眼睛,“大人,凤栖给您送来的盘缠,虽然绵薄,却也已经是凤栖尽力。”
詹仰贤也略略有些感慨。
却是笑着说:“不用担心我了。凤栖,若是我这么容易就到了一败涂地的境地,你也就白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大人了。”
“大人……你是说……”
应青木心里忽地打了个寒噤。
幸好。
他果然还有后招。
“你放心吧……凤栖,最多三年,我必能东山再起。”
残阳如血。詹仰贤笑容神秘,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
上马,转身,扬鞭。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必复还。”
对了,那些被杀的官员,是你做的么?
应青木静静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面容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徐轩成正在春风得意。
他终于解决了詹仰贤这个心月复之患,应青木也完全诚服。
虽然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
那封战报是敦煌驻守战将胡定威交给旧本检的,说的是和塞外西夷战斗失利,西宁两万驻守的军队覆没。
西宁是边塞军事要地,这个消息若是真的,朝廷自然要重视起来。
但真正要置徐轩成于死地的,是胡定威在后面加上的两句话。
敦煌守军赶去支援,却缺少粮饷。
户部已经拖欠士兵半年的粮饷了!
徐轩成正是户部尚书,这是真真正正要命的一点。
他不是不想给,而是给不了。从前旧言把握朝政时,国库能收上来的税收本来就少,又被旧言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挪作他用,户部哪里还拿得出银子?
其实无论是詹仰贤还是徐轩成,都知道这封战报是假的,所以两人才大胆地把这东西留在手里。
首先胡定威把它交给了待罪之身的旧本检,若是真正的紧急军情怎么可能交给一个罪臣?
再其次,敦煌距离西宁有近三千里路途,如此遥远,敦煌守军却比别处都早知道消息,还要发兵去救援,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胡定威倒不怕自己弄虚作假有什么太大干系,他完全可以说,正因为太远,所以不知道是谣言,心忧社稷所以急急发兵。朝廷本来就不大敢招惹这些驻守边关的兵油子,他月兑罪并不难。
但是这封假战报不关乎国体,却能要人的命。
旧本检早在贬去敦煌时就计划好这一步来把徐轩成拉下水。他当时是待罪之身,旧言也不受帝王的信任,这东西如果由他们递交的话,皇帝必然不会相信,所以思前想后旧本检决定把它交给深得新帝信任,又处于中间派的詹仰贤。因为他很清楚詹仰贤的前途一片光明,唯有徐轩成还在前方阻挡,这么一个好机会相信詹仰贤不会甘愿错失。为防徐轩成查到,他假意病重,放出鸽子给父亲,要求父亲派人来看,又另外派出小厮去告诉父亲自己真正的意图。等薛正到了以后再将战报交给他带给父亲,由父亲处再交给詹仰贤。
应青木人微言轻,旧本检倒是没有想过把此事告知于他。
步步小心谨慎,此人心思缜密也属世间罕有。
可惜詹仰贤明显另有打算,过河拆桥,没有立刻把那封战报递交皇帝,而是等到旧本检被杀,旧言落马之后,才打算用手里这封战报威胁徐轩成。故此旧本检临死前高呼“江东欺我”,也因此詹仰贤一直不曾把这战报拿出来,而只是留在手中,甚至为此向皇帝讨了兵部侍郎的位子,便于日后拿出来时,叫人不能怀疑这战报的合理性。至于日期,他自然有办法改正了,所以也就留在手中,一直等着。却不想被徐轩成无意中得到了手,反将一军。徐轩成只是将敦煌军队缺饷,户部拖欠粮饷两句话划去,便能用来反告詹仰贤勾结罪臣,隐瞒重大军情不报。
幸好啊……
徐轩成思及此处,不禁长出一口浊气。
等等。
缓下心来,忽地想起——这东西,明儿究竟是从哪里拿来的?
“派人去把小少爷叫到书房。”
下人答应着去了。徐轩成两道眉毛紧紧蹙起,抿紧了唇,显出丝忧心来。
如此关系重大的一封战报,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到了明儿的手里呢?
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啊?
“父亲叫儿子来有什么事情?儿子前些天读了《中庸》,觉得……”
“今日不是考校你的功课。”
“那父亲是想……”徐继明睁着一双圆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今日要问你的是,那封战报,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徐轩成紧皱着眉,看上去认了真,严肃非常。徐继明心里忽地打了个突。
还是问到他这件事了。
“父亲,那封战报您已经派上用场了是不是?那您能不能别问儿子这件事?”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不问你。明儿,你是个好孩子,告诉爹爹,那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父亲……”徐继明的语气软软的,几乎带上点哀求意味。
徐轩成几乎要心软,想了想又咬了咬牙,不管如何,这战报的来历是一定要套问出来的。
“我不管你有什么花样,去求你母亲求你祖母,今日你不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休怪做父亲的心狠。”
徐继明倔强地咬着牙不吭声。
“好,好,”徐轩成见这儿子又来顶撞自己,怒极反笑,“来人,门窗关上,取家法来!”
小厮们还在犹豫,却被徐轩成拿眼恶狠狠地一扫,都慌张起来,跑前跑后地去拿家法。这里徐轩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半日只问出一句:“你倒是说不说?”
徐继明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跪了下来。
“宁可挨打也不说?好,等一会儿可不许哭叫出声!”
“不要问了,是我拿给他的。”清朗淡漠的声音响起来,徐轩成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徐继明听见这话,神情大是痛悔,叫了一声:“先生……”
“好孩子,你是为着先生我呢。”穆先生——穆崇河笑了笑,转过去对着徐轩成冷冷道:“是我拿给他的,徐大人要问那东西的来历不如先问我。不过若是我不说,徐大人是不是也要拿家法来惩戒我?是不是打的时候也不许哭叫?”
“穆先生……”
“不用叫我先生,那东西徐大人既然已经派了用场,又何必再问来历?学生向大人保证,来历绝不会有任何问题,如何?”
徐轩成知道再逼问也无用。
“穆先生说的是哪里的话。既然是穆先生给他的,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和颜悦色地笑了一笑,对徐继明道:“快去跟着先生念书去吧。”
徐继明本以为今日必然逃不过一顿打,本闭了眼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谁料先生突然到来,不仅救了他,父亲也没有怪罪先生什么,不由喜出望外,听了父亲的话,一骨碌翻身跳起,脆生生答应了一声便跳着去了。穆崇河冲徐轩成点头微微一笑,也就离开。
徐轩成怔怔瞧着。
这种被人掌控着的感觉,可真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