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茜不喜欢数字。
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能轻松地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之后的二十多位,震住了全班同学,靠的是一个小窍门:这一长串枯燥无比的数字一旦找到它们谐音的汉字后,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朗朗上口的生动故事------山巅一寺一壶酒尔乐舞三舞把酒吃……
数字对她来说就是一潭死水里呆头呆脑的一群小蝌蚪,游来晃去地让她眼花缭乱,一伸手去捞,无不鬼精鬼精地从指缝间溜走了,一个也抓不着。但是当这群小蝌蚪游进文字里面,变成一心一意,两小无猜,三生有幸,四面楚歌……的时候,死水就会活泛成生趣盎然的荷塘:小荷露出尖尖角,蜻蜓上下舞翩翩。
少女情怀总是诗。
杨杰茜有一个很漂亮的硬皮诗抄本。她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刚巧与中国朦胧派诗歌的蓬勃期撞了个满怀。
许多年以后,杨杰茜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一位中国诗人获国际大奖的消息。这个消息带给她不小的感动,在这个物欲蒸腾的世界里,她本以为诗歌这块澄澈透明的冰早已融化消失掉了。
那位获奖诗人的名字叫欧阳江河,他二十多年前写的诗作就被抄录在杨杰茜少女时代的诗抄本里。诗抄本里还有许多个名字------顾城,舒婷,北岛……那些名字是杨杰茜在花季里沐浴过的最和煦的微风最明媚的阳光。
杨杰茜走过高考的黑色七月之后,迎来了灰色的八月。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不是志愿所填报的中文系,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会计系。命运向来是捉弄人的高手。
父母亲才不会去计较是会计系还是中文系,总之只要是大学的通知书攥在手里了,悬着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们更不会费神去大学的招生办公室查一查是否搞错了专业,这些年陪着女儿起早模黑地复习,经历各种大小测验,模底考试,模拟考试的狂轰滥炸,还嫌不够费神吗?这下可以开开心心地把女儿送去大学,松它一口气了。
杨杰茜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父母亲开导她,会计是个好专业,女孩子做会计工作,又稳定又体面,将来找对象还好找。再看看单位里的会计,就是财神爷,领导看重,同事巴结,多吃得开呀!学中文专业呢,将来未必就能当上作家。听说现在作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要自己倒贴钱才能出版书。而且大家都忙着去挣钱了,哪有什么时间看闲书呀……
开学了,家里人兴高采烈地把无精打采的杨杰茜送上了开往大学所在城市的火车。杨杰茜木然地向窗外的父母挥手作别,向她充满诗意情怀的少女时代作别。火车的终点将是四年难捱的数字牢狱,自己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她的脑海里蹦出电影中常出现的账房先生的一幅经典尊荣------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老是往下出溜的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把算盘珠拨弄得上下翻飞,劈啪作响,时不时地,从堆积如山的账册中抬起头来,皱着一张鞠躬尽瘁的老脸……
好在校刊,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帮杨杰茜熬到了毕业。毕业前夕,她一个毕业生招聘会都没去参加,她不相信,不做会计能把人饿死!离校时她还很豪迈地将所有的会计课本扔进了垃圾箱,心中充满了囚犯冲出牢笼的快意。
杨杰茜意气风发地来到深圳,她在人才市场转悠了三个多月也没找着一份“非会计类”的工作。这是一个视时间为金钱,视效率为生命的城市。招聘单位把每个要招聘的岗位所要求的专业背景,学历,工作经验等等详细罗列,以便求职者投递简历时对号入座。杨杰茜看到一家大型集团公司招聘清洁工的入职要求,居然是要有两年以上保洁经验,样貌端正,普通话标准,还要懂基本英语,懂茶道,会使用咖啡机,让她不觉倒吸了几口凉气。自己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不说,还闹着要转行。每家招聘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忙着收集并飞快地浏览堆积如山的简历,手脚麻利地对预审合格的求职者发放到公司进行初次面试的通知,所以,就算杨杰茜不嫌自己啰嗦,也没有什么工作人员会有多余的时间在拥挤嘈杂的人才市场去听杨杰茜从头解释她高考后怎么被误录取到了她不喜欢的专业,以及现在是多么有诚意地想去尝试任何一份不用整天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
又一个月过去了,杨杰茜顶不住了。饿死还是事大。
她举着白旗,躬身低眉走进FA大厦的大堂的时候,安慰自己,又能糟糕到哪去呢?虽说又钻回了牢笼,但好赖不济也是个全球五百强的牢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