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宏志他们这次逃跑的失败,不仅惊动了裘家的上上下下,也惊动了整个裘家航运公司里的船工们,以及整个隆头镇上的人。
这次,裘家老太太发的脾气也非同小可。因为逃跑还牵涉到郤家兄妹和他们的母亲吴氏,所以女乃女乃的惩罚,也就不再是跪牌坊那么简单了。裘家老太太把他们捆绑了起来,押到裘家大院里。
裘家大院早已人声鼎沸,有好多的人来看热闹了。
裘家老太太威仪十足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持红漆木拐杖。她的左边和右边分别站着裘家媳妇王氏和苏嬷嬷。
裘宏志他们站在裘家老太太的面前,像犯了重罪的人,呆立在那里。他们被前来看热闹的人给团团围住。
裘家老太太把红漆木拐杖猛地向地上的青石板上一掷,道,你们想逃,没这么容易!
裘家老太太命令络腮胡田赋一伙,先打他们各人五十大板,然后再让他们道出自己的罪行。接着,裘家老太太又声明了句,那位老太太也要受打。老得几十岁的人了,竟然不知道给儿女们做个好的榜样,还跟着他们一块儿胡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这是个没有贤德的妇人!
裘宏志他们听得惊呆了。他们的嘴角微微颤抖着,胸脯也剧烈地起伏着。裘宏志和裘灿兰突然之间感觉女乃女乃简直不是他们的女乃女乃了。那只是一个好恐怖,好不可理喻的怪物!他俩嗫嚅着嘴唇,又急又气地叫道,女乃女乃,你不可伤害书烨跟书柳,更不可伤害伯母!你有什么怨,什么恨,就尽管冲着我们来好了。这不关他们的事!
裘家老太太说,怎么不管他们的事?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不管他们的事?他们才是主犯,是促使你们逃跑的主犯。裘家老太太气鼓鼓道,你们说,关不关他们的事?
裘灿兰和裘宏志道,女乃女乃,如果你打了他们,你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你把我们捉回来也就算了,你若再打他们,我们就不再认你做女乃女乃了!你若这样做,就不是我们的女乃女乃!
郤书柳也声嘶力竭地叫着,你不可以打我的母亲,不可以,不可以!
郤书烨也怒气冲冲道,你不可以打我的母亲,不可以打我的妹妹,也不可以打宏志和灿兰!你敢动她们一根汗毛,我就找你这个老东西拼命!你要打,就打我吧。把我往死里打,打死我算了!
裘家老太太用铿锵的语调道,怎么还不动手?于是络腮胡田赋就发了铁令。络腮胡田赋的手下便应了一声,是。随后,大棒小棍便一齐挥动起来,雨点般落在了裘宏志他们的身上。
裘家媳妇王氏和苏嬷嬷不忍心看到这样悲惨的场面,就含着泪珠儿,溜出了人群。只有裘家老太太,仍是不解恨地盯着被打的裘宏志他们,满脸的不屑,满脸的怒容。
棒棍雨点船落到了裘宏志、裘灿兰、郤书烨、郤书柳和他们的母亲吴氏的身上,臀部,以及背部。他们的手上脚上也都被棍棒无情地抽打着。棍棒无情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时,他们已经皮开肉绽。他们痛苦地,悲凉地申吟着。
裘家大院里的空气,被他们的惨叫声叫得一片凄凉,凝固了。
看热闹来的人,有的把耳朵捂上了,有的干脆闭上了眼睛,把头扭向了一边。裘宏志他们痛苦、悲惨的叫声,使得周围看热闹来的人的心,也仿佛被抽得一阵一阵地颤栗着,悲痛着。
裘宏志他们被打得瘫倒在地,衣内渗出了淡淡的血迹来。裘家老太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扔在瘫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郤家母亲吴氏的面前。裘家老太太说,这是我给你们的五十两银票,你们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掺和我们裘家的事了。这些银票,也足够安顿你们下半辈子的生活了。
裘宏志的嘴角溢出了血来。他瘫软在地上,伸着手说,女乃女乃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赶他们走的!你要赶他们走的话,那就先杀了我吧!
裘灿兰也瘫坐在地上。她用仇视的目光望着裘家老太太说,你太残酷了!你势利、你虚伪,你自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于他人之不顾,甚至是六亲不认!你简直没有人性!
裘家老太太没作任何考虑,狠狠地朝裘灿兰的肩部搠去,红漆木拐杖的铁壳像一把锋利的刀,剌破了裘灿兰的衣服,搠进了她的胸甲骨。裘灿兰像被杀的羊一样,惨叫了一声,倒进了血泊中。
裘家老太太一下子也傻了。她瑟缩着身子站在那里,把手里的拐杖扔到了地上。裘家老太太快被吓坏了。她被从裘灿兰的肩膀上流下的红殷殷的鲜血给吓坏了。裘家老太太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围观的人也都睁大了眼睛,鼓起了腮帮,议论着,吱唔着,哄闹着。人群蠕蠕攒动着。
郤家母亲吴氏从地上拾起裘家老太太扔下的五十两银票。她把银票揣在手里,轻蔑地笑了笑,把银币撕得粉碎。郤家母亲吴氏说,才五十两银票!就算你给我五百两,五千两银票,我也不会要的!然后,她把撕碎的银票碎片往空中一扔,纸屑便像雪花一般纷纷落到了地上。郤家母亲吴氏咬着嘴唇,用一种憎恶的眼光看了裘家老太太一眼,说,你还算是人吗?由于慌乱,裘家老太太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裘宏志、郤书柳、郤书烨和郤家的母亲吴氏终于挣扎着站起来,向裘灿兰围了过去。郤书烨把裘灿兰紧紧地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他急促地,忧心如焚地端详着裘灿兰那孱弱的脸,那沾满了倦容的脸。郤书烨担心地问灿兰,没事吧?你要挺住呀,你要挺住呀!裘灿兰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郤书烨更加急了。他快速地把手移向了裘灿兰的伤口,他想用自己的手堵住那要死的伤口。可是,没一会儿功夫,血就染红了郤书烨的手。
郤书烨慌忙地叫道,医生、医生!裘宏志顾不上一身的伤痛,迈开双腿,赶紧朝着客房跑去。裘宏志取来了绷带,取来了消炎粉,止血膏。裘宏志在裘灿兰的伤口上敷上了消炎粉,止血膏,然后又缠上了纱布。裘宏志还清楚地记得,上次王冰池被女乃女乃的拐杖搠伤了,也是自己给她敷上药的。女乃女乃的那根拐杖,简直就是一根魔棍,害死人了。
裘灿兰微微地睁开了双眼。她望着眼前的郤书烨、郤书柳和郤家母亲吴氏。看见他们那一张张担心的脸,裘灿兰露出了一个勇敢的,坚强的,而又让人心酸的笑容来。他们相逢过,他们一同欢愉过,一起爱过,一块逃奔过。有诗、有歌、有爱、有情、有义。有浪漫,也有温馨。有过心跳,也有过生生死死相伴的逃离。裘灿兰心心念念,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她真害怕他们一下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一辈子都不再抓得住了。
裘灿兰流泪了。郤书烨流泪了。郤书柳和郤家母亲吴氏也都流泪了。相逢是首歌,离别愁!愁!愁!他们的眼前是昏暗的,他们的心是破碎的,他们的世界是悲哀也是悲伤的。他们都望着对方,默默地,怆恻地,心胆俱裂地对视着。他们看不够对方,爱不够对方,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也许让他们会永远都看不见对方了。而那看不着,也爱不着的滋味,是苦涩的,是生不如死的。
裘家老太太终于恢复了神志。正如裘灿兰和裘宏志所说的那样,她完全是一个霸道的、专权的、固执的、封建的、爱慕虚荣的老太太。在她的神志清醒了过后,她的这些卑微的思想,仍旧没有一点点的改变。她的这些思想,反而因刚才发生的这些事,变得更加地顽固不化了起来。看见裘灿兰倒在地上,被郤书烨紧紧地抱着,看着郤家的人跟裘志宏和裘灿兰都流露出一种叫做感情的东西,她的脾气更大了。一股更大的无名怒火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她再一次声厉内荏道,我宁愿让这两个不争气的“化生子”(方言,即短命的意思)死掉,也不要让他们败坏了裘家的声誉。络腮胡田赋立在一旁,一个劲地给裘老太太作手势,示意要哄他们走。
郤家母亲吴氏嘲弄地笑笑,双手大大方方地整理一下鬓发道,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不要你们哄的!我们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隆头了。说着,郤家母亲吴氏牵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一步一摇地走出了裘家的大院和榭廓。
裘灿兰和裘志嘶心裂肺地叫着,书烨,书烨。书柳,书柳。伯母,伯母。叫得天昏地暗,叫得他们泪眼婆娑,叫得整个来裘家大院看热闹的人都流下了泪水。裘灿兰和裘宏志却死死地被络腮胡田赋他们揽住了。
郤书烨、郤书柳和他们的母亲都没有回头。他们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他们都一个个地成了泪人儿。泪水从他们的脸庞上径直地掉在了地上。路在他们的面前,已是没有尽头。
郤书烨、郤书柳和他们的母亲吴氏终于消失在了裘家的大垣门外,不见了。
郤书烨、郤书柳和他们的母亲吴氏被裘家老太太赶出了裘家大院之后,裘灿兰和裘宏志也都被裘家老太太锁在房子里。他们茶饭不思。慢慢地,他们都瘦了,憔悴了,都变得神魂颠倒了起来。尤其是裘宏志,疯了。在他疯的世界里,他仅仅记住了郤书柳这个名字。裘宏志成天都念念不忘地呼唤着郤书柳的名字,好像要把她从另一个不着边际的世界里呼唤出来似的。裘宏志想拉住她的手,可不管他怎样的呼喊,郤书烨始终都没有出现。裘宏志的世界究竟没有改变。郤书柳在哪里,他不知道。
裘灿兰跟杨家米铺杨铁树的儿子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终于有一天,裘灿兰在自己的闺房里自尽了。大伙看到裘灿兰倒在血泊中的时候,也看到了被握在她手里的一把剪刀。就这样,裘家的一桩喜事变成了一桩丧事。
王冰池不顾父亲王顒和母亲邓氏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裘宏志。
裘家老太太太老了,不能再打理裘家航运公司里的事儿了。裘家的重任,全都落在了王冰池的肩上。不过她的姑姑也就是她现在的婆婆,也帮着她打理一些事儿。王冰池治家理业不减裘家老太太当年的精明。裘家的现在,也由王氏姑侄俩打理得有条不紊。裘家的产业,就像一个垒起来的雪球一样,一天天地壮大着。
忙里偷闲的时候,王冰池就给裘宏志洗澡,剪指甲,剪头发。裘宏志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既博学,又善良,又恂恂儒雅着的裘宏志了。他已经没有理智,不会思考,不能自理自己的生活。可在他的记忆里和思想中,却始终掩埋着郤书柳这个人。每当他有意无意地叫着郤书柳这个人的名字的时候,王冰池的心涩涩的,苦苦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冰池才感觉到自己是孤寂的。她想她应该是世界上最最傻的女人了。
裘家老太太整天坐在终端椅上,看着裘宏志整天傻愣愣地跑来跑去,整天说着傻话儿。裘家老太太好像看着一个幼年时期的裘宏志。但裘宏志并不年幼。裘家老太太不知道,自己贤淑了一辈子,可对于裘宏志和裘灿兰的事,她算不算做错了。每每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裘家老太太就开始逃避。她宁愿逃避,也不愿
继续去想这么一个让她心烦意乱,让她感到复杂得头痛的问题。
裘灿兰的坟茔上,长满了青青的芦苇草。春天刚来,芦苇刚破土,芦花还没有开放。王冰池来到了裘灿兰的坟茔边。王冰池望着这堆孤零零的黄土,呆立着,泪水潸然而下。在她的意识里,灿兰根本就没有死去。她想,灿兰是去了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裘灿兰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多么漂亮,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即使她现在是真的被埋在这撮泥土里,王冰池怎么也不能把裘灿兰跟这堆泥土联系在一起。王冰池不知道,裘灿兰在泥土所堆积起来的那片黑暗里,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感到寂寞。
空旷的山野静悄悄。除了漫山遍野的野草、野花、没有任何其他的人。这些寂寞,让王冰池想到了死的可怕。泥土里面的黑暗和压抑,更让她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王冰池把一束金盏花放在了裘灿兰的坟墓前。这是裘灿兰生前最喜欢的一种花,也是王冰池和裘宏志最喜欢的花。这花,是她们小时候一起栽植在裘家院里的。今天,她采上了一束,放在裘灿兰的坟墓前。王冰池真诚地希望,裘灿兰不要再孤寂。
一片辽阔的沙滩上,郤书烨和郤书柳正织着鱼网。天空和海洋一片湛蓝。沙滩金黄,椰树、橄榄树、芒果树、芭蕉树都展示出了海滩景色中那种独特的,摄人心魄的绿意来。绿色丛中,挂着的是笃实的果实。海上泊着的那只打渔船,跟隆头镇上的机帆船差不多大小。郤书烨和郤书柳就在这海南风光的美景中生活着。画中却少了他们的母亲,以及那两个与他们相爱着的人。
2005年12月1日结稿
2005年12月18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