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潇靠在刚刚关上的门后面,感觉到们还有一些轻微的震动传递到她的四肢百骸……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她没有开灯,她知道刚刚爸爸妈妈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她躺在床上突然就想起了两个月前与杜景珂在省中操场司令台旁台阶上一幕的记忆……
那是雨后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操场旁的网球场上还大亮着灯,此时学校的运动员正在为一个月后与韩国的友谊赛而作准备。凌潇下了晚自习想给妈妈打个电话,毕竟一个月没回过家了,于是她对戈晓说有事就朝操场这边过来了……
凌潇刚按下妈妈手机的一个号码,就看到在那明快的白炽灯光径直越过的司令台旁的扶手栏后坐着的一个男生,他灰白色的针织衫在明暗交错的灯光下显得尤为突出。凌潇只见他将整个背部靠在栏杆上,呼出的白气在初春的夜晚一团一团的向远方飘去,在灯光的照射下忽明忽暗……这是代表寂寞最经典的画面。凌潇撇了撇嘴,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将大雨过后所有泥土小草花蕾的气息全部吸进心肺中,然后默默的将手机放回到书包里,并缓缓的朝着那个男生走去。
她一直清楚地知道杜景珂对于自己的意义,因为在她以前那“丰富的人生阅历”中,他是唯一深刻的存在,特别是他很落寞的神情,凌潇整整记了6年……直到在高一的教室里凌潇莫然回首望进杜景珂那双不再落寞而充满笑意的双眼的时候,凌潇虽十分震憾于他们能在这个城市——省中再次相见,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感觉……那个时候,杜景珂正在跟刚认识的孙可卓聊得热火朝天,从世界杯到NBA,从希金斯到奥沙利文,俨然一副亲兄弟相见恨晚的情景。凌潇就是被那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吸引了才会回头的,而他们的视线相撞也就是发生在那一秒——凌潇只知道,杜景珂的眼睛笑起来真的很漂亮,里面的光彩是那么的吸引人,他一单一双的眼睑显得十分俏皮……他们只对视了3秒,杜景珂就转头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谈话中,而凌潇这边则有点哭笑不得,她想:他一定把我当成那种花痴了……但我真的很无辜啊,我对你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你记了6年,而你显然对我不存有丝毫的记忆。
杜景珂和凌潇初次见面是在6年前,凌潇和父母在N市漂泊的时候,他们在那儿留了半年多。也就是在那儿上学的两个月里,凌潇认识了杜景珂,但是杜景珂还认不认识凌潇那就另当别论了,就像凌潇不记得那时候除了杜景珂以外的任何人。
那个男生听到有脚步声的靠近便缓缓的转过了头来……虽然光线不够明亮,凌潇还是看见了他眉眼间的疲惫……但她还是微微地笑着看着面无表情的杜景珂,从容的坐到他的对面并靠在了另一侧的栏杆上。
“杜景珂,能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你知道吗?像这样在你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悲伤中的时候,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这样的事便是我8年前想为你做却来不及的……刚刚的那段路我走了20秒,却准备了8年。
逆光的角度让凌潇看不见杜景珂的任何表情……
“我爸爸从小就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他很聪明基本干什么都是第一。但是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根本没有钱给爸爸付学费。爷爷欠着债又要一个人养活7个孩子,所有的亲戚也都说没有钱相借。于是爸爸就在不忿中参军去了,后来他考上了军校,从军校毕业之后遇上了我妈妈,便结婚生下了我。但是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那么简单顺利,爸爸并没有从此就有一个光辉的政治生涯,他当兵3年都没有被重视过,一直当着训练新兵教官,但是爸爸是一个绝不安于平凡的人……于是在还了爷爷欠下的债后,爸爸就带上3岁的我还有我妈开始过上了名为“创业”实际上流浪的生活。所有的亲戚都反对,他们骂我爸爸不安分,不知道掂掂自己的分量……但是你知道吗?爸爸的梦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盔甲,谁都不要想去毁灭它,也绝对不可能毁灭。于是从我3岁开始,我们就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去过D市,H市,K省……基本上所有沿海的东南部地区我们都去过,短的呆上3个月,长的也没超过两年。我很早熟的,我4岁的时候就明白什么叫寂寞,什么是生活的原貌与无奈,因此我从不天真……那时候爸爸忙着自己的“创业”之梦,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妈妈忙着工作赚钱养家供我读书……他们都没时间管我,只有各地房东们的孩子偶尔会不约而同的跑到我们租的房子里,然后天真的问我:“你是谁呀?为什么住在我家的房子里?”每当那时我就会对着他们笑,笑得很灿烂,但什么话都不讲……那是十多年没有“家”的生活。
妈妈一直都知道我很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从来没闹过要洋女圭女圭,新衣服什么的。其实从5岁开始我就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安定的生活和永远的朋友,但是这两样我一直都不曾拥有过……真的,有段时间我恨死梦想这个词了,梦想是什么?对我来说只是无可言说的孤独,只是装乖充愣的傻笑,只是几周才能看到的父亲的背影,只是满屋的妈妈所在的丝袜厂的尼龙塑料味……所以直到现在,爸爸终于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了,所有的亲戚都夸赞我爸,说他当年有胆识……我们终于有了真正的家,过上了苦尽甘来的日子……所有人都这么想呢……”
沉默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大雨过后操场很潮湿,很多人都径直回宿舍了,情侣也只有一两对还在你侬我侬得在操场上闲庭漫步,于是空旷的空间与清冷的夜晚将他们各自的呼吸声都放大了,听起来格外的沉重……
凌潇被网球场的灯光照的眼睛酸酸的,便从寂寞的姿势中站了起来,转过身子背对着杜景珂眺望着不远处的森冷的梨花树林……
初春的晚风还是很凉的,更别说雨后晚风了……
她不自觉地搓了搓有些冰冷的双手,无奈地勾起了唇角:为什么明知道在这样的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自己却还坚持要看清每一朵梨花的形状呢?更何况,我们离得那么远呢……
“你还孤独吗?现在还有那种孤独吗?”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和久未说话而生成的暗哑,怔怔的在凌潇的背后响起……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轻拂过了她的脖颈,痒痒的,但是声音中的淼茫空灵却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凌潇笑了,然后微微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头。
“再孤单寂寞,都会成为曾经。人生绝对不会无路可走的,所以我们都要学会开开心心的去走属于自己的路。”
凌潇说完抿了抿双唇,笑的更欢了,带起了两颊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空气中仿佛也漂浮着梨花淡淡的香气。
杜景珂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也微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人生真是场猜不透的戏剧。但是寂寞从来不是生活最大的敌手。”
“我知道。”
“凌潇……你觉得德国怎么样?”
德国?凌潇突然感到晚风吹得自己的嘴角有点干涩的,手臂也更冷了,于是便不自觉地收紧些。
“没有去过。你是想去德国上学吗?”
“嗯,还在商量。我德语还不错,我爸想让我在国内上一年大学然后再申请德国的慕尼黑大学,攻读建筑系。”
“但是你犹豫了……为什么?”
“嗯,最近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但是就像你刚才说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特定的路。所以我一定会开开心心走好自己的路。”
晚风习习,耳边传来网球场上欢呼的口哨声……凌潇知道,一定是哪一队又赢了满堂彩。
“呵呵,杜景珂,你真相信世界上有那么自私的老爸吗?你也太好骗了吧。”说完凌潇便大声的笑了出来……然后她又慢慢的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视线漂移到远处的一对情侣身上,自然忽略去了自己身旁那个男生看着自己的炯炯的目光。“我可没有那么可怜。小时候四处漂泊陪着爸爸追寻他的创业梦想是没有错,没有朋友渴求安定也是真的。没错,小时候我是恨过给我带来这些的爸爸和妈妈,但是长大后我渐渐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梦想的权力,我没有资格也更加不会再去怪我爸爸。要知道对于后来那个为了女儿和家庭而放弃他多年努力成果的爸爸,我一直都是心存感激和敬佩的。”
凌潇刚讲完,网球场的灯正好熄灭。
一切就像启幕又落幕的舞台剧,在所有运动员离开网球场的嘈杂声中,在杜景珂自然地将右手伸出轻轻的握住凌潇的左手的时候,她清晰的感受到男孩子宽大手心里温暖而略带粗洌的触感……思绪停顿了一秒,凌潇便听见了自己心脏“噗咚噗咚”越来越快越来越响的擂鼓声,仿佛势要将所有的一切摒除在外,仅留下浓墨的苍穹回旋着四月间晚风的“呼呼”声应和着少女最初的悸动。
就在这时,杜景珂缓缓的说到:“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其实凌潇没有注意到,那个今晚沉浸在莫名悲伤中的男子刚刚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平静柔和的侧脸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梨涡一直在淡淡的微笑着,眉眼间都是笑意。
原来悲伤的保质期就是无论世界怎样天翻地覆,你任然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潜藏在内心的记忆片段被翻出,倒带……凌潇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所有的悸动像潮水般退去……然后她闭上了双眼……真的是好累好累的一天呢……
凌潇从小就是一个早熟的孩子,跟着爸妈在不同的城市间讨生活,见过很多世情冷暖……很多亲戚们都说凌爸爸是苦尽甘来,现在是包租公了,现在有房有车,每年光靠他那15间商铺的租金就已经了不得了,还做饭店投资,俨然大老板一个。每次听到亲戚们谈论这些,凌潇都会不置可否的笑笑,再不就是加一句:“我爸真是不容易啊。”然后所有人再次附和上去,凌潇再笑笑,然后退场……她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喝醉了的爸爸对她和妈妈说的话:“已经够了。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比事业更重要的东西,原来能经营好一个美满幸福的家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成功……对不起。”
也是在那一晚,凌潇看见妈妈哭着偷偷地把一份文件撕了——她知道那是一份已经签署好的但还没有公证的离婚协议。
凌潇还记得小时候与父母在不同城市里讨生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做过几次这样疯狂的梦:她梦到自己如何趾高气昂的站在那群曾经将父亲批评得一无是处的亲戚面前,然后轻轻地丢下一根棒棒糖,那群人就疯了似的上来抢,而她就只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不悲不喜。
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