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昔年 梦境与坦白 一

作者 : 骆昱

苏贤早早地走了,我背对着窗外倾泻而入的光线,独自坐着,脑海里混乱的都是苏贤离开时丢下的那句话——“你不要常常把你的人生复杂化。明明是生活在在现在,你却总是念念不忘着过去,又忧心忡忡着未来,坚持携带过去、未来与现在同行,你的人生当然只有一片拖泥带水。”。

我想啊,想啊,也不知这样想着过了多久,四周的光线都暗下来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做不到。我不可能说忘就忘,我的初恋、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都、、、我不能不忧惧未来,我的快乐、幸福,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和以前一样说没就没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零三分,我终于惊觉早晨自己对丹尼的承诺。匆匆梳理了下思绪,我起身准备了心里早就想好的晚餐。

今天,丹尼答应过要早些回来的,但是一直到八点,桌上的饭菜都凉透了,他都还没有回来。我却完全没有心思仔细思索,简单收拾了一下,拿起手机想给丹尼发条信息,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拿起手机才发现,手机早已耗尽电力自动关机了。给手机充上电重新开机,我发现一通未接来电和一则简讯。丹尼说他临时加开了一个会议,让我不要等他。我回复了一则讯息,又在桌上留了字条,便草草地洗了个澡,睡下了。

整夜整夜的,我都睡得不安稳,一个有一个的梦魇缠绕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身躯如同被海藻纠缠,隐隐的有倒刺扎进肉中,注入不明的液体,犹如毒素循着血脉蔓延四肢百骸。

梦中,我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小礼裙,扎着马尾,脖子上空空荡荡的,站在海岸的礁石上。我彷如空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背影,无能为力地目睹自己做出一件件我不愿意的事情,却连最最无力的挣扎也做不到。梦中的另一个我,好像一尊塑像伫立在礁石上,良久良久,不移动分毫。后来,旁观的我想要放弃靠近的意图的时候,她却又微微地侧了侧脑袋,露出一个泪水横流的侧脸。那是一张稚女敕的脸庞,失去了一切,没有得到幸福、、、是17岁失去了陈诺的我。

那个瞬间,我仿佛遭遇当头而下的雷击,心内焦灼一片,泛着苦涩难闻的气息。

我能听到那个我的心声,我能看到那个我心中的想法,我能感受到那个我的一切。即便相隔好几百米,我也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个我的所有。呼呼的海风吹过她的颊边、颈侧,带起了阵阵的撕裂般的战栗。脚底礁石上的贝壳碎片刺进血肉里,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咸咸的伤口经过海水的洗涮,竟连血液都变得晦涩刺痛。然而,心中那片片粉碎的幸福画面,洒落心间,才是最最刻骨的,竟有如玻璃渣嵌进心头般,引起挥之不去的痛苦。

这种痛苦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那一刻,我蜷缩起四散的活力,躲避起来。当我刚刚踏出退却的第一步,那片海水以及那个身影,如同一卷脆弱的纸质画卷共同在火光中燃烧殆尽、、、

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二个画面,是躺在手术室里的我。那个我睁着空洞洞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术台上的灯光。我看到自己被一匹蓝绿色的布密密的遮盖着,布下面我高高地岔开着腿。

我听到那个我心里的想法,“我”竟然只当这是生了一场病,一个肿瘤被医生从身体里被挖出来了。转瞬,我便通透了,这是我在接受人工流产的手术,而且我还是自愿的。

那个我默然地注视着,穿着柔软铠甲的医生操着寒光闪闪的“凶器”,毫无怜惜地剥夺了一个小生命生存的权力。那个我嘴角含笑地送走了我最最珍惜的一部分。我不愿相信、、、

过程中没有什么巨大的疼痛,应该是打了麻药的关系。这些和记忆中的一样,只当躺下休息了一会,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以为那个我是不会痛苦的,然而从我们看到绒毛的那一刻开始,她和我的反应几乎是一样的。那个我和我一样感受着锥心的疼痛。

护士端着托盘,走到手术台的前方,将剥离的血肉呈现在我们面前,动作极像奉献珍宝的侍女。我注视着那个我满脸的不可思议,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我”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扭曲程度,牢牢地纠缠着那个护士,直愣愣地望着护士,哑着嗓子问:“怎么、、、怎么是这样啊?怎么他都长成这样了?”护士没有回答,摇了摇头,目光怜悯地瞅了眼手术台上的那个我,便端着托盘离开了。

那个从母体内剥离的东西,长着莹白色的绒毛,即使混在一大片浓稠的血液中,里面那些一小节一小节的透明残肢,都已经可以分明地看到形状了,细细观察便可以分辨出哪里是他的小脚,哪里是他的小手。他便是我错失的孩子,以前的我由于被迫麻醉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躺在病房里面。我和那个孩子,连一个简陋的告别也没有。

在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下,我脸上肌肉也抽了抽。我迅猛如猎豹,凶狠地扑向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我”,伸出双手死命地扼住那个我的喉咙,有些癫狂地骂道:“你这个杀手,你怎么可以杀掉我的孩子,你这个杀手、、、”

我看到自己侧了侧脑袋,似乎是想要听清我说的话。良久,她苍白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丝的晕红,紧抿的唇间溢出了一声轻笑。

“我杀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我嘲讽地望着我,声音冷酷悲凉地宣布,“是你杀了自己的孩子!”

大脑就如当机了的windows系统,陷入了一片黑暗、、、

画面便是在这时切换了的。

在氤氲的水汽间,一阵凉风拂向我的脸庞。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下一秒“啪”的一声,我的脸上便是一阵**辣的疼痛。我伏在地上,抬手抚上左侧脸颊,抬头瞪着身前居高临下的人影。

“我没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女儿,”阴影中的人影越来越分明,竟是多年前的依然魁梧的父亲,他抬着手,怒视着我,“你说,你到底是打掉这个孩子,还是给我滚出这个家?”

我低下头,迷茫地望着母亲打碎在地的热水瓶碎片,只吐出了一如往昔的一个字:“不。”

母亲还是一样畏缩在父亲的身后,轻轻的抽泣。汐汐也同样被关在房间里,隐隐有哭声传出。我必定也是将要被关进房间的,然后在几天后,便会躺在手术台上睡上一觉,最后在半个多月后,离开这个曾经美好幸福的家。

我望着地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碎片,恍惚间眸中涌上了厚厚的水雾,猛的一下便陷入了血色的世界。我伏在一片血泊里,凝望着前方不远处慢慢凝结而成的莹白色的小人。他很像我,皮肤白白的,脸上有些孩子气的小绒毛,唇角上有个小梨涡。他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温柔喜悦地注视着我,仿佛在安慰着我“不必在意,不必伤心”。我是真的很开心,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急切奔到他的身边,伸着两只手却又迟迟不敢抱他。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淅淅沥沥的鲜血淋漓,心内更加不敢伸手搂住他。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抬脚退后了几步。我的心头一阵剧痛,想要追上去又万分踯躅。

诡异地,他干净的身体上隐隐地渗出许多的血迹,仿佛身体也在一瞬间拔高了许多。

“姐姐——”

我震惊地盯着眼前变化许多的小人,不敢置信于自己上一刻所听到的内容。

他确实变成了我的妹妹。那个从我身体里剥离的孩子,在我的梦中重生凝结于万千的血液,却又幻化成了我的亲妹妹。

九岁的汐汐,披洒着满身的鲜血,笑吟吟地瞄着我,“姐姐,汐汐很疼啊——姐姐,为什么不理会汐汐啊?”

“姐姐,为什么丢下汐汐一个人逃跑啊?为什么不带着汐汐一起逃跑啊?”

“汐汐每天都要学好多好多的东西。汐汐好累啊。汐汐想念姐姐、、、”

、、、

“为什么要害我?我不该这样生活着的,多怪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实在是被吓到了,完全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是僵直着已然伸出的双手。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汐汐的身体和脸庞也随之越发地成熟,她已经和我一般高了,穿着带血的白裙子。

“你生活得这样好,我却要永远要生活在你的阴影里吗?”汐汐睁着愤怒的眼睛,气势磅礴地冲向我,抓住我的肩膀,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凄厉地嘶吼,“为什么我便不能做主自己的爱啊!为什么连爱情都要受你的影响啊!我做得是这样好,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有自己的爱人啊,为什么啊?你凭什么,凭什么可以支配我的人生,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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