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恕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都是这个时候推开门,然后径直走向静凡的房间,然后看看已经熟睡的女儿,看看女儿满墙的偶像贴画,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再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上一根烟,陷入深深的沉思。
沙发的对面,电视机的旁边摆放着一张1983年拍摄的照片,那是静凡刚出生时一家三口的合影。里面的叶苏箴穿着白色的裙子,留着长长的头发,甜美亲和的微笑展示着无法掩饰的幸福,里面的静凡被粉红色的小被褥包裹着,小的让人心疼,里面的自己成熟却不沧桑。
1982年,冯恕拿着一份医院的报告坐在卧室里的沙发上。
那一年是冯恕来到深圳的第五年,跟随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敢想敢干的人遇上多劳多得的岁月,自然会有一番好前景。那时候的房子虽然没有现在这么漂亮,但是一处三居室的温馨小家已经是冯恕和几个兄弟从东北来到深圳暂时所想到的最完美的梦想,当然在没有拿到这份检查报告之前,冯恕会很幸福的认为,这个时候的他还有美丽贤惠的叶苏箴的相伴,江山待打,美人已拥。何其美好。
冯恕身心疲惫的瘫坐在沙发上,被他随手扔在茶几上的报告,一个角也无力的向下耷拉着。报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几个字——“亲子鉴定书”。
叶苏箴推开自己家的门,小心翼翼的,屋里不大,淡淡的陈设,典雅,素净。喜欢琢磨的叶苏箴,无时无刻的不在想着怎么样将自己的小家布置的更加的漂亮和温馨,怎么样能让最爱的冯恕在消退了灯红酒绿的疲倦后,始终记挂着这里是最舒适静心的港湾。
叶苏箴拿着自己刚刚给满四个月大的静凡买来的小衬衣,走进自己和冯恕的卧室,冯恕斜倚在沙发上,大拇指用嘴叼着,眼神木木的看着婴儿床上不谙世事的女儿。看到叶苏箴后,冯恕的第一反应就是将桌子上的报告收了起来,叶苏箴突然感到一丝的不安。
她没有敢和脸色阴沉的冯恕打招呼,而是脚步细细的走进女儿的床边,将小衬衣叠的整整齐齐叠放在女儿的床头,又用手心一遍一遍的将她抚平。她不敢回头,只是想用余光打看一下,冯恕现在的表情。越看不到,越不安。
人世间最痛的痛,就是不愿让人提及的痛,叶苏箴心里有这样的一种痛。
看到依旧温婉的叶苏箴,此时的冯恕复杂到五味杂陈,不知所以。他艰难的起身,将报告抓在手心里,离开了房间。
叶苏箴强迫自己不去想,眼泪已经打转,她伸出手抚模着心爱的女儿,泪珠滴落,掉在了一个注定身世浮沉的孩子脸上,这凄婉的母女让人心疼。
1988年,冯恕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汉城奥运会乒乓球男单决赛,刘南奎夺冠。全场欢呼,高丽亚那人演唱的《手拉手》,节奏明快奔放,让冯恕感到身心舒展。叶苏箴在给静凡穿衣服,5岁的静凡手里拿着一个乒乓球拍在胡乱挥着,这是父亲送给静凡的生日礼物,今天是静凡5岁的生日。五年前的那段苦情婉转,在这个家庭像是没有发生过,叶苏箴还是冯恕最爱的女人,冯静凡还是冯恕最爱的女儿。
悲情各自掩埋,温暖长流人间。
向天宇进这个家就像走自己的家一样,他怀里抱着一盒礼物,那必须是送给静凡的。他招呼着已经打扮好的静凡,神秘兮兮的打开那个宝盒,五个可爱的奥运会吉祥物,每个都如存钱罐那么大小:小猎狗“瓦尔第”、海狸“阿米克”、棕熊“米查”、小鹰“山姆”、还有今年的“虎多力”。一个个色彩艳丽,天真无邪,小巧玲珑,俏皮活泼的呈现在静凡面前。这个家庭因为静凡的欢喜雀跃而更加的和谐温情。静凡像守护宝贝一样,紧紧的把它们抱在怀里,并且甜甜的在三叔向天宇的脸上亲了一下。
下午四点多,一家人就餐结束,走在此时还很恬静的路上,无论什么时候,黄昏总是给人懒洋洋的感觉。
静凡被俏丽高挑的小姨叶苏楠抱在怀里,叶苏箴跟在旁边,静凡的手里拿着三叔给他的“虎多力”。稳重的冯恕和干练的向天宇以及帅气的叶苏北走在前面,三个人谈笑风生。
这一切看着都那么美好,你想过它会被打破的那一刻的惨烈吗?
喜爱乒乓球的冯恕,要去对面的体育馆门口买乒超联赛的观赛门票。中国乒乓球超联赛,是中国乒乓球协会和中央电视台联合打造的精品赛事,本土球星和大牌外援的加盟,吸引了众多的球迷关注。作为资深的球迷,自1995年,乒超创办以来,冯恕只要有时间都会去现场看球。他没有特别喜欢的球星,他只是喜爱这项运动。
直拍,横拍,削球,打法多样;近台,远台,高球,技巧缤纷;人心球路,尺方见道;输赢胜败,变幻莫测。
所以,小球,球小但蕴藏乾坤。商场如博弈,博弈似乒乓。
竞技体育的魅力就在于此。
冯恕让他们四个人在原地等候。调皮的静凡想用吉祥物砸向父亲,没有砸着冯恕,吉祥物却隔着栅栏砸向了对面的马路,叶苏箴捏了捏静凡挺挺的鼻梁。向天宇要去捡,叶苏箴示意了他一下,然后自己放下手里的东西从人行道向马路对面走去。
冯恕点好票从售票处出来,远远的看到叶苏箴在给静凡捡玩具,温暖的笑了笑。叶苏箴站在捡东西的地方等着和冯恕一起走向他们。冯恕走了几步,售票处的人喊了冯恕一声,看来冯恕是这里的常客了。已经走了一半的冯恕停在了马路中央,售票口的人走出来递给冯恕一张乒超的宣传海报。冯恕回头给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安静的苏箴在安全的黄色斑马线上站着等冯恕。冯恕站在马路中央,还欣赏了一下海报上的那些刚出道的乒乓球新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向冯恕急速的驶来,横冲直撞的气势,让站在不远处的叶苏箴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天崩地裂一般的死亡威胁,于是叶苏箴扔掉玩具,发疯一样的向还没有觉察到一丝丝动静的,还回头和售票厅老板聊着国球新人的冯恕奔去。
就在那一刻,也就是那一刻,当汽车快要撞向冯恕的那一刻,叶苏箴奋力推开了自己无欲无求的爱着但却一直有太多不安愧疚的丈夫。用一种翩飞的姿势,结束了她那凄婉,温婉,短暂的一生。
十五年后,当冯静凡在扶邦寨做代课老师给初中的孩子讲解一篇叫《蝴蝶》的美文时,她突然想到了在那一刻推开父亲的伟大母亲,她觉得那个时候的母亲也和文章里的那个撑着伞的女孩一样,像一只起飞的蝴蝶。只是那种美好,却是在她真正和许振轩相爱之后才体会到。
三叔那个时候体会到了吗?小姨大概不久就能体会到,小舅就不清楚了。
还有那个时候的冯恕,被叶苏箴推开的冯恕,看见叶苏箴重重的摔在地上,这些年他的无助,他的痛心,还有一切他对叶苏箴错综复杂的感情,一起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崩溃的从喉咙里嘶哑的挤出两个长长的字:我——靠——。
医院清冷的太平间,白的刺眼,冯恕站在躺着叶苏箴的床边。
一幕一幕,过往云烟。
这是多少年以后的回忆中,冯恕挥之不去的记忆。
叶苏箴搂着静凡在床上失眠,冯恕在书房里看着球赛,不愿睡去。
叶苏箴总是看着女儿眼泪不止,冯恕站在卧室的门边,看着流泪的叶苏箴,神情黯然。
兄弟相聚,亲朋聚会,冯恕热情招待,叶苏箴贤惠帮持,夫唱妇随。
狂欢结束,叶苏箴收拾完东西,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冯恕,向卧室走去,冯恕将手里的烟头扔在纸篓里,从后面将叶苏箴一把拽入自己的怀里,然后捧起叶苏箴那张多少都有些消瘦失色的脸,深情的吻向她。
这些从此刻起都化作了往事,潮起潮落,浮生退涨,又觉岁月如歌。
5岁的冯静凡趴在太平间的门口,怀里抱着那个吉祥物,除了不谙世事还能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个五岁的孩子。不过她透过门缝看站着的父亲和躺着的母亲的眼神里还有一些成人一样的怅惘,会让人不解,实让人心疼。
小姨叶苏楠蹲在墙角泣不成声了。冯静凡回头看了一眼小姨,然后继续她怅惘的观望。
向天宇拿着一张证明缓慢的向冯静凡走来,他的目光充满怜爱的盯着静凡。静凡抬头看着三叔,然后张开手臂,向天宇伸手将她抱在怀里。静凡把头靠在三叔的肩膀,多少年以后,这样的感觉还是那么好,即便前面是生与死的艰难别离。
站在叶苏箴床边的冯恕,转身向门外走来,他从向天宇怀里接过冯静凡,然后坚定的把她抱到已经闭上双眼,再也感受不到那些心醉,心碎的人情疏离的妻子叶苏箴的旁边。静凡伸过小脸,在母亲冰凉的脸上轻轻的亲了一下,小静凡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滴在了母亲的脸上。冯恕也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静凡扭过头和泪眼朦胧的父亲四目相对。
向天宇站在门外。
门里门外,这世界真是奇特,门里的人总觉得还有太多的故事要给门外的人讲,门外的人却早已身心疲惫,羡慕门里的人再无世事沧桑。
殡仪馆的人拿着死亡通知单走到冯恕面前让他签字,冯恕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叶苏箴的尸体被推进了火炉,冯恕沉默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拳头,多少年来,当他静默的站在叶苏箴的墓碑前,都在深深的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最后一刻,扑上去,再抱她一次。风度?礼数?或者真的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绕过去的情感门槛儿?万念俱灰,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