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婚的女人 痴心与负心

作者 : 悉采心

一年后的祭日,雨囡听爸爸说要到母亲骨灰的安葬地去上坟,便也要跟着去。不想爸爸就皱皱眉,说你算了吧,快要分班考试了,还不赶快抓紧时间复习!你要是心里真有你妈呀,那就平日里多用点功,上学时少往书包里放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下学后少听点叮叮咣咣的音乐,那才是对你妈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呢!

那一天祭奠回来后,爸爸的脸上残留着老泪,晚上没吃饭便去睡了。在那个沉闷的晚上,雨囡知道,这个家中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痴心汉。

两年后的祭日,雨囡已进到理科班并排入前十名。她笃定爸爸今年上坟时一定会带上她,便在前一天晚上爸爸加班回来前,把小闹钟藏到枕下。第二天清晨被它按时闹醒后,便躲在被窝里暗听隔壁的动静。果然没多久爸爸便起来洗漱了。雨囡听了赶紧翻身下床,抻了抻昨晚睡时特意没月兑下的衬衣,然后抓起外套到厨房里洗了把脸,便站到小方厅里等着。不想爸爸出来后,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握着一大卷图纸,行色匆匆地问:“我今天上班后要赶几张图,需要早走。可你一大早就爬起来,干什么?”

雨囡眉梢一颦,说今天是妈妈的祭日啊。她说到这里便停住,因为从父亲大梦初醒的神情中,她知道他忘记了它。“啊?——哦,对对,这两天爸爸正为这事发愁呢,因为忙得怎么也抽不出空来。明年了,雨囡,明年爸爸一定早点准备香烛和花圈,带你一块去……”

爸爸走了,在房间里留下陌生的气息。在那个怅惘的早上,雨囡知道,这个家里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薄情郎。

三年后的祭日,雨囡已经拿到重点高中的录取单了。她把大红的通知书揣进怀里,按照爸爸不在家时自己从骨灰管理处收据上偷偷查到的地址,一人独自来到母亲的墓前,静静地立在风中,听着自己心里攒给母亲的那些话。——那并不是自以为是的祭奠方式,至少在母亲那里不是,雨囡知道。焚香、磕头与嚎丧,大半是给活人看的形式,而惟有灵魂里的倾吐,才是生对死的执著。

“妈,女儿来看你了。虽然自打你走了后,我成了人眼中没妈的孩子,但我知道,在你那里,我的身份没变,永远都是你的宝贝公主。”雨囡默默地拿出那张录取通知,端到石碑上妈妈的相片前,轻声地说:“妈,谢谢你的佑护,让你不大用功的女儿进了录取线,上了好高中。相信你的在天之灵会继续看顾我,让经人介绍后就要跟爸爸结婚的李阿姨,能善待我,跟爸爸好好过日子。”

那一天直到日落雨囡才走出墓园。爸爸没来上坟,她不意外。一个正忙着张灯结彩把另一个女人迎到家里的男人,心里哪有荒郊野外的一捧灰骨呢!

在那个喜庆的晚上,雨南知道,这个家里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负心汉。

继母的到来,让家里有了生气,饭菜有了热气,父亲有了朝气。只可惜,天不作美,只一年后,爸爸就因心脏病的突发而过世了。“老戚是趴在图板旁走的,是给工作活活累死的。”继母李来香在追悼会上那么说。但在雨囡脑中,图板却总是自动升级为大号双人床板,半夜里会从隔壁爸爸的房间里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节拍很稳但并不张扬,恰到好处地陪衬了继母那哼哼唧唧的主旋律。那块床板充满了弹性,不仅在爸爸生前的身体下,也在爸爸死后雨囡的心思里。它多多少少缓解了雨囡失父后的哀伤。

虽然家中只剩下继母,雨囡并没有变成后妈虐待下的灰姑娘。李来香来到东洲针织厂当工人之前,曾是胶东半岛一家梆子剧团的演员,主扮花旦。自从雨囡的爸爸过世后,她白天照常上班,晚上回来后对付一口饭便走,去参加“抵制靡靡之音,救我地方戏曲”的居委会组办的业余梆子团去了,没功夫对雨囡好,也没功夫对雨囡坏。

这天晚饭后,李来香既没有着急走,也不回自己的屋里扯腔拉调地吊嗓子。她把雨囡叫到厅里,说雨囡呀,妈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打算。你马上就要上高三了,功课越来越深。你爸爸在世时辅导你不成问题,可妈不行,只会唱梆子和织衣服,帮不上你。我在想,是不是趁现在还不太晚,把你送到双双都是知识分子的姑姑姑父家里,让他们能在考大学前推你一把。

雨囡被母亲的话说楞了神。——下午才把学校下学年的费用表交给母亲,就被她支了这么个招,是不是被高三昂贵的学费吓着了?雨囡的脑子正转着,门口的锁簧也转着。雨囡抬头一看,原来是被哥们拉出去喝酒的哥哥回来了。

母亲见了,马上起身过来,一边帮比她高一头的儿子往下月兑外套,一边数落着说:“家民,你还知道回来呀?!说是回家来探亲,可这上午一到家还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晚饭不回来吃,也不知道来个电话告诉一声!”

哥哥不搭碴儿,先是粗眉大眼地憨笑着,随后便对怯生生望着他的雨囡说:“雨囡呢,怎么那样地看我,不认识民哥了?上午到家时,妈说你去上学不在家,让我立马感到空落落的。——哎?记得爸妈两年前结婚时,你还不到我的肩膀呢,怎么现在好像都快到了我的耳朵,来,过来比比看。”

他说完,一边拉雨囡过来比个头儿,一边对李来香说:“妈,我刚才站在门外找家里的钥匙时,听到了你的话。——别让妹妹走了!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雨囡的姑姑家有七个孩子要人照顾,估计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妈,咱们虽然辅导不了雨囡的功课,但可以花钱多给她买些辅导书,到课后补习班去上课,岂不更好?”

母亲听罢脸一沉,说家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说的倒容易!别忘了,你妈是工薪阶层,而你这工作又不稳定。雨囡念完高中后还要上大学,到时候万一咱们供不了她,今天在这里逞能说大话,岂不耽误了她?!

不想家民就举手捏个响,说妈,我之所以从虎子家提前走人,就是想早点回家,告诉你和妹妹一个好消息。说来也巧,刚才晚饭前虎子他爸从森警部队回来了,说他一方面是回来探亲,另一方面也是公差,要在近日里到市武装部去谈他们部队今年在东洲地区招兵的事。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不用再回工地当工人,而是正常报名参军。只要身体检查过关,他会尽力带走我。妈,如果能顺利入伍,我一个月便会有几百块的稳定收入,再加上这几年打工存下的几万元,足够妹妹读高中、上大学了。

那天晚上,雨囡睡不着,躺在床上翻饼烙饼,耳边尽是母亲睡前在阁楼里小声埋怨的话:“家民,当着你妹妹的面我不好说,你这兵还没当上,怎么就敢这么大包大揽的?再说了,你说你在外面都成了万元户,怎么从来都没跟你妈言语一声,非要今天当着雨囡的面告诉我?!儿子,自打你十岁时你亲爹病死后,妈便把你从‘顾世明’改成了‘顾家民’,顾名思义,就是知道自己两颧生峰,这辈子剋定了男人,跟哪个都过不长,到最后就得靠你这个儿子了。你可不能长大了,就胳膊肘子朝外扭呀!难怪你每次在长途电话中,总是打听你的大眼妹,原来真是被雨囡迷住了!”

一直不出声的家民这时候烦了,说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留雨囡,不只因为她姑姑的家境不好,也是因为你。你天生怕寂寞,要不然也不至于在我离家出去打工后,你再嫁了三次。我担心雨囡真的走了,你又嫌孤单,再次张罗着嫁人,所以才想把她留下来跟你作伴……

一年后的初秋,雨囡在哥哥的全力资助下,顺利地进入东工建筑系。那时母亲正在为全市一年一度的业余梆子大赛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哥哥了解到家中的状况后,就提前用了探亲假,回来送雨囡到城西海边的学校去入学。

傍晚,雨囡把送自己上学的哥哥回送到火车站。火车要开的前几分钟,哥哥坐在车窗里,凝望着站台上长发纷飞的雨囡,说:“雨囡,知道这列车要把我带向哪里吗?”

雨囡转动着幽黑的眸子,说当然是反疆归队,回到你美丽的大森林里。哥哥听后却摇了摇头:“不,不只是那样。雨囡,汽笛长鸣后,这列火车将把我载入一个不同于你的人生里,——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心灵生活,不同的生存机会……”

他说到那里就打住。雨囡第一次在哥哥的眼中,看到了蒙着泪花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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