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第一节以“开哨”闻名的小老满
盛夏酷暑,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上,就像一个大火盆烘烤着大地。云彩仿佛被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闷热得不行,使人喘不过气来。地里的庄稼摽着劲儿地疯长,谷子窜出了梃,麦子抽出了穗,挺直了腰杆的苞米也都没腰深了,一阵风吹来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队上今年种的苞米连成了片,像一片片无边的森林,几乎把屯子包围了。
眼瞅着就要挂锄了,这几天队里的活儿少多了。
活儿轻巧了,地头歇气的时间也就长了,人凑在一堆儿喝点水抽袋烟,便开始唠上闲嗑儿。说是闲嗑儿,实际上就是唻大彪,有时还有两三个人一起比着唻的,这里的人管这叫“哨”。为什么叫“哨”无从考证,反正就是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随意发挥都在这田间地头上个顶个的显摆,谁把谁说没嗑了就算赢。
屯子里最能“哨”的当属羊倌小老满了。此人姓满,叫满玉堂。小老满是他的外号。也许是外号叫着顺溜,大号反而鲜为人知了。别看小老满是天生的大舌头,说话还有点儿磕巴,但“哨”起荤嗑来溜着呢,精彩无比的顺口溜加上惟妙惟肖的表演能把人们的肚皮笑破。
小老满今年还不满四十岁就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大儿子叫满囤子,今年十九岁,在队里赶大车,号称三老板子。老二和老三是女孩,一个叫满枝子,才十六,去年就张罗着找婆家,说早点嫁出去好给老大说媳妇;另一个叫满园子,十三了,只上了小学二年级就不上了,在队上干半拉子,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满桌子是他的老儿子,乡下人也不会起名,一核计四个人够一桌了,就叫满桌子吧。满桌子今年十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正赶上“停课闹革命”在家闲着没事,一天到晚不着家,可甸子里疯玩。
小老满个头不高,顶多也就是一米六吧,长得又老模卡齿眼的,咋一看就像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似的。也许是一个人支撑着六口之家实在是力不从心,十几年下来累得脑门溜秃一脸折子,上秤一约也就是八十多斤,还赶不上个“克朗”沉呢。地里的活儿是啥也干不动,让他扶犁他说吆喝不住牲口,让他点种他说把不住“葫芦”,让他杨粪一头晌扒不了两个粪堆,气的打头的直骂:你挺大个男人还不如个老娘们,趁早收拾收拾去世算了,活着干啥?可他心服口不服,嘴里的闲嗑总不断溜:说我不如我服气,干啥非得早去世,你有能耐下个崽儿,别在这旮耷放响屁。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后来没办法了,队里就安排他放羊。生产队的一百多只羊是上边为了积肥攒粪无偿下拨的,有明文规定,只能养不能杀。要是偶尔有病死的也要大队的兽医出具证明才可以处理。社员们拿它们可当宝了,生怕有个闪失不好交待。好在小老满别的不行,放羊还真有一套,几天下来可甸子乱跑懒散惯了的羊群就规规矩矩地跟着小老满的红缨鞭子转了。社员们都说,小老满还真行,把羊群交给他,老少爷们儿都放心。
小老满长得瘦小枯干的,却是个出奇的馋嘴巴子。那年月人人都为填饱肚子犯愁,可就数他鬼点子多。只要把羊一赶到甸子上,他不是灌个“瞎模杵子”就是逮个刺猬猬,就地挖个坑检点柴火一烤,既填饱了肚子又拉了馋,有时还奢恀地撒上点咸盐面,那滋味儿就是一个字——香!可就是长了个没良心的肚子,咋吃也不见长膘。
至今屯子里还流传着小老满馋嘴巴子明着吃独食儿的一件笑话事儿。
说有一次,小老满在甸子上捡到一只刚死的野鸡,觉得烤着吃实在是白瞎了,就带回了家,也顾不上检查死因就褪巴褪巴放进锅里炖上了。看看老婆孩子都闻着香味围过来了,小老满犯愁了:一只野鸡炖熟了不到一斤,也就是一二大碗,全家六口人都上嘴儿轮到自己时恐怕就只剩下喝汤了。咋办呢?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野鸡炖好了端到桌上,小老满长叹一口气假装伤心地样子对老婆发话了。
“这野鸡是美国扔毒药药死的,吃了备不住就得死啊。”
“啊?真的?”
“我能骗你吗?我不正在这旮耷琢磨呢吗。你说,我要吃了这野鸡死了你领着孩子能过;你要是死了我领着孩子可咋过啊……”
“那可咋整啊?咱还是别吃啦!
“不吃不是白瞎了吗?好容易捡来的。这么的吧,我先吃点尝尝咋样,没动静你再动嘴,行不?”
没等老婆点头,小老满就张开大嘴吃起来。老婆孩子在一旁看着小老满一个人儿吃,馋得直门儿淌哈喇子。
“你觉得咋样啊?”老婆急切地问。
“就觉得嘴里麻酥酥的……”小老满没吃够仍旧不肯停嘴,搪塞地说:“还得再尝尝……”
小老满甩开膀子一阵猛搂,一只野鸡吃得连骨头都没舍得往外吐,这才放下筷。
“看来没事儿啦。”小老满打着饱嗝对老婆说,“这点汤……你领着孩子们喝了吧……”
老婆孩子一拥而上,瞬间的功夫便风扫残云般喝干了汤。满桌子更是卖力,最后把碗都舌忝了个溜干净。
这件事儿乡亲们都把它当作笑话传,附近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至于真假早已无法考证,反正屯子里的人们都信,因为凭小老满的鬼机灵劲儿,这样的事儿做得出来。
小老满本来就是一个默默无闻地羊倌,除了能说会“哨”以外,没有啥真本事。可是,前几年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乡亲们对小老满有了几分敬意,现在说起来还直伸大拇指。
那是一九六三年春天。到了开犁种地的时候,屯子里家家的余粮早就吃光了,能添补食用的野菜还没长出来,正处于一年到头青黄不接最难熬的时期。乡亲们一个个饿的眼睛瓦蓝,就盼着政府的救济粮能早发几天多发一点。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公社的干部,可那个干部却按每个壮劳力每天四两的量往下发,大家不满意都不敢说。小老满家就他一个劳力,分了一个月的量十二斤苞米面。他举着面口袋走到那位干部面前,深深施了一个礼,开口“哨”了起来。
“走上前来行个礼,
党的恩情没法比,
送来救命面和米,
如同久旱逢甘雨……”
周围的人见小老满敢在干部面前开“哨”,几十双惊奇地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他的身上。那个干部也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就是发的有点少,
肚里没食直闪脚,,
一月这点儿真不多,
不够我一顿造个饱。
古时旧话说的好
救人就要救到了。
如果能再多几斤,
我带头去放二踢脚。”
那个干部被小老满逗乐了,他把小老满叫到跟前,问道:“你说啥?这一袋面不够你一顿吃的?老乡啊,咱说是说,笑是笑,可不兴耍彪撒谎啊?”
小老满瞪着眼睛回答:“我哪敢跟干部开玩笑啊?实不相瞒,这一袋面十二斤,一顿吃了还不一定能够呢。”
那个干部急了,大声说道:“你如果真能一顿吃了,我就再给你,不,再给你们全屯的人每户追加十斤!”
“你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不再反悔?”
“绝不反悔!”
结果,十二斤苞米面蒸了十六个大个窝窝头,小老满三下五除二全给造了。那个干部是公社里新来的社长,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这一奇迹,当众宣布每户追加十斤救济粮。乡亲们一片欢呼,可小老满却好悬没撑死。乡亲们乐颠颠地把口吐白沫的小老满抬回了家,灌了两瓢泔水酵子,上吐下泻地折腾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从那以后便做下个毛病,看见窝窝头胃里就冒酸水。小老满家从此再也不敢蒸窝窝头,一色改为贴大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