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天旋地转一般,却又那么舒适,她环上他的颈项,缓缓地阖上双眼。
见她一脸沉醉,唐抒阳一笑,拥紧了她。
他喜欢这样的阿漫,不会忸怩作态,又不失闺阁小姐的柔婉,稍具须眉的爽然脾性,骑马,饮酒,爱恨分明,聪慧机智,仿佛能够看透别人的内心。
不错,他理想中的女子,就是像阿漫这样的女子,能够陪他饮酒,即使烂醉如泥也是岁月静好;能够与他并肩策马,即使前路荆棘也是不离不弃;能够懂得他的内心——她三言两句就一针见血的拨开他内心深处最高傲最隐秘的地方,这样的女子,世间仅此一个丫。
她说:唐大哥并非等闲之辈,为何不投军从戎呢?指不定哪一日也像上官将军一样横刀立马,统帅千军万马,征战南北,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安邦定国于乱世……
她就这样轻易地击中他的内心。
如果说瘦兮湖风亭的对谈让他真正的倾心,那么之前他对于她,只是一种猎奇,一种感动,一种怜惜,对任何女子都可以产生的猎奇、感动与怜惜,而能够深入他心的,就只有一个端木情!
“流澈大哥?流澈大哥?流澈大哥!媲”
“哦……”唐抒阳猛然惊醒,不解地问,“什么事?”
“还说没心事?想得这么入迷!”上官蓉儿撅起双唇。
“我在想重要的事。”唐抒阳淡淡一笑。
******
“铮铮……铮铮……”
校场正中央,掌影翻飞,两个人影倏忽来往,其速度之快令围观的将士直着眼睛看也怕漏掉精彩的一招半式。
正是秦重与唐抒阳的拳脚比试。
凌朝覆灭,天下大乱,民生疾苦,军中粮饷极度匮乏,士兵自然也处于水生火热之中。流澈净仗义疏财,以强大的资财后盾投军,受到上官锦的欢迎与信任,更受到数万将士的感激与拥戴。
上官锦病逝,二十万大军的统帅大位虚悬,众多将士起哄能者居之,以武力夺得统帅宝座。诸位将军并无异议,于是一场接着以场的比试。风清扬、西宁怀宇和叶思涵已经落败,秦重也已处在下风。
数万将士的喝彩声与叫好声惊天动地、甚嚣尘上,随着一声“吁吁”的呼声,秦重的胸口被击中一掌,连连倒退。
秦重抱拳退下,数万将士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与掌声。
“你想统帅大军,得先问问我!”
随着一声大喝,上官楚飞身而来,持剑直刺唐抒阳。唐抒阳“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精钢软剑,转身迎接而上,双剑激烈地相撞,众将只闻“铮”的一声,两人飘忽地荡开,肃然僵立,四目冰寒,杀气灼烈。
上官楚跃身而去,提剑痛击,凌厉的连环十招逼得唐抒阳连步倒退。
唐抒阳自信地一笑,灵巧地翻过身子,陡转剑柄,一招气势磅礴的杀招已然出手。
银光密集如雨,剑影飞速变幻。
不知是谁擂响大鼓,一声紧接着一声,沉厚而凝重,惊心动魄。
立时,天地间风云变色,唯见漫天的银色光芒中两抹人影殊死地搏斗。
站在人群中的上官蓉儿紧张地握着手,一眨不眨地盯着激斗的两人,后背心冷汗涔涔。她自然希望哥哥打败流澈净,接替叔叔和爹爹的统帅大位,以不辱上官氏,然而,如果流澈净赢了哥哥,她……也是极为欢喜的。
她劝过哥哥好几回,总算得到哥哥的允诺:如果我败在他的剑下,我自然无话可说,毕竟,你是我的亲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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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湿遍·流澈净
一、青山妩媚
六王之乱结束,少帝入主龙城,延续凌朝国祚,是为武靖帝。
他是摄政王,她是“端”皇后。
他是唐抒阳,不,是流澈净,是摄政王唐王。
她是端木情,不,是“端”皇后,是晋扬帝的皇后。
毓和宫,秋色似锦,凉月满窗人不寐。
“参见——”宫娥款款下拜,未出口的“王爷”两字因为摄政王的一个手势硬生生地憋回去。
摄政王轻步踏进寝殿,望见心爱的女子站在窗旁,三千青丝披散垂着,素白寝衣单薄,晚风掠起她的鬓发,衣袂飞扬如水,愈显得身子纤瘦。
她蓦然回眸,脸上的慌色一闪而过,在瞧见来者何人之后,施施然欠身:“王爷。”
流澈净拖住她的手腕:“何须这么见外?”
端木情微微一挣,侧身避开:“王爷还没回府?”
“还早,过来瞧瞧你。”他拉住她的手臂,感觉到她的冷淡与抗拒,“不想看到我吗?不想我来吗?”
“不是。”她侧对着他,不敢让他瞧见——双眸微湿,心中苦涩难言。
“那是什么?”流澈净拉过她的身子,追根究底地问。
“我……有点累。”端木情迎上他犀利的目光,疏懒一笑,“那些日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松懈下来,倒觉得累得慌。”
“传御医瞧瞧,明儿我吩咐下去。”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不用了,我想歇息几日就没事了。”她连忙阻止,挣开他的手,坐在凳子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她对他这般疏远而淡漠?她究竟怎么了?她念着流澈潇吗?她真的移情了吗?
攻入龙城的那一夜,她身中极品媚毒,仍然认出他,且不顾一切地缠着他,她说她不会后悔,而现在,又是这般冷漠,她后悔了吗?后悔没有随着流澈潇一起离开?
那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尖叫一声,时而手舞足蹈……翌日醒来,她开口的第一字,不是他,而是他的弟弟流澈潇。
她喊道:潇……
他几乎崩溃,可是他只能当作没有听见,只能搁在心里不提。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她,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和折磨,他不忍再让她有半分的忧心。
流澈净来到她的身后,握住她的双肩:“阿漫,你可满意?”
少帝凌枫为他控制,凌氏天下在他的掌心,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端木情垂眸一笑:“满意,我该谢谢你。”
掌心缓缓上移,他握住她的脸腮:“皇后怎么谢我?”
她心口一窒:“王爷要我怎么谢?”
“只要是你的心意,我都喜欢。”流澈净俯在她的耳畔沉声出口,迷魅暗生。
“那……我该仔细想想,王爷容我考虑几日。”端木情别开脸,只觉他灼热的气息拂在耳畔颈窝,惹得她心湖荡漾。
“王爷!王爷!一定要这么见外吗?”
陡然间,流澈净扳过她的身子,目光深深:“阿漫,我是流澈净,是唐抒阳,更是你的唐大哥!在扬州‘烟花慢’酒楼,你说,携手一生,忠贞不渝,还记得吗?”
她瞧他一眼,仿似苍凉一瞥,脸色仍是淡淡的:“记得……记得又如何?”
他眉心如刻,凝重的目光紧逼着她:“现在,我说,携手一生,忠贞不渝,你可愿意?”
端木情静静地盯着他,目光幽幽渺渺,良久,她淡淡地点头。
可是,他想象中的她的反应,不是这样的,他没料到她是这般的淡漠而镇定。眼前言辞精简的女子,再也不是扬州的端木情,再也不是他所相识的阿漫。
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如此?
流澈净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整个身子提了起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阿漫,你究竟在想什么,告诉我!”
端木情灿然一笑:“没什么呀,你多想了。”
“真的吗?”他狐疑道,她的笑,灿烂如秋阳,却是冷凉的。
“疼,放开我。”她微一蹙眉。
“在想什么,统统告诉我。”流澈净揽她入怀,摩挲着她的后颈,“不要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不用担心我,我真的没事。”端木情埋脸在他的胸前,沉醉地环上他的身子,双眸再次泛出热泪。
她不能说!她无法说出口!她怎么说出口?说她跟他的手足已有夫妻之实?还是说她不再是清白之身?
她真的说不出口。满心的苦涩与悲凉,只能压在心上,自己慢慢地舌忝拭。
流澈净抬起她的脸,目光渐有热意。
四目相对,浓情一刻,却有什么横亘在两人中间,他觉得她是那般遥远。
端木情挣扎着月兑离他的怀抱:“夜深了,你该回府了。”
流澈净冷地皱眉:她真的后悔了吗?她是在躲他吗?
******
她不是躲他,她想离开龙城,离开他。
有一日,他终于知道了真相,知道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冷淡。
中秋宫宴之后,少帝母妃端木氏尊为皇太后。至此,皇太后与摄政王的暗流激涌让群臣惶恐不安,也让端木情寝食难安。
流澈净自然晓得她的紧张与纠结,因此派人盯着她。他知道,如果她知道自己派人监视她,她会伤心,她的心里会种下一根刺,然而他只能这么做。
这日,他来毓和宫瞧她,却远远望见她从宫门出来,朝着凤凰台的方向去了,并无宫娥或内监跟随。
他示意身后的侍从原地待着,独自跟了上去。
她戒备地四处观望,确定四周无人后才踏入凤凰台。须臾,流澈净跟进去,蹑手蹑脚地上楼,听见厚重的石门徐徐转动的声响。
原来,龙城的密道如此精妙,她是如何知道的?对了,凌朝四代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皆是端木氏女子,阿漫知道龙城的密道也不出奇。
石门微启,他跻身进去,与前方毫无所觉的人儿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他的武艺修为,她自然察觉不到身后有人跟踪。
端木情持着一盏烛台步入密道的深处,流澈净跟着那微弱的烛光一直一直走着,仿似永远也走不完。如此昏暗的地道,于他来说跟光天化日并无区别,他只是不解,她拎着包袱来到密道做什么?
莫非,密道通向宫外?她要从密道离开?她要离开他?
流澈净遍体惊汗,双手握得紧紧的。
她进了一间石室,将烛台搁在石案上,放下包袱,举目四望,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半晌,她拿了烛台,继续往前走,拐向另一条密道……
原来,她真的打算离开龙城,决意离开他,永远不再回来!
他全都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对她不够好吗?她还不满意吗?还是她已经不再爱他了,转而爱上流澈潇?她是不是认为流澈潇死了,她就应该毫无眷恋地离开?
他不能让她走,绝对不能!他要想想办法……
在江南的军营中,他坐在统帅宝座上,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入主龙城,坐上那最高的宝座,手握最高权柄,以让你一世安稳,再不会任人摆布,再不会遭受折磨。
然而,他距离那个宝座仅仅一步之遥,她却要离开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化为泡影吗?
二、衣袂湿遍
梧桐树影,满目荒凉;揽风香衾,行宫遇刺;雪域香莲,苦肉之计;柳暗花明,乾坤扭转,破阵乐奏响,皇太后措手不及,只能激流勇退。
流澈净知道,他的阿漫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听任自己向皇太后与少帝下手,她一定会出手……他一手安排所有的阴谋,引皇太后入局,两厢明争暗斗,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再想着离开他。
他让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再暗中派人追杀。依皇太后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留下火种,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的阿漫,以为她的计谋天衣无缝,其实,他全知道。那一夜,他就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放走皇太后和少帝,看着她悲伤而柔韧的背影……
他是大敬皇帝,他是开国帝王,他是窃国枭雄。
她是前朝皇后,她是端木夫人,她是一代妖后。
他要立她为后,群臣肯定反对,不过他相信总有那一日的,对付那帮老臣,总会有办法的。
元宵宫宴,凤凰台恍如琼台仙阙。
然而,失去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任是繁华满目,也是苍凉。
林大人与祖父大闹宫宴,矛头直指端木夫人,而她不知回避,甚至犯下女子干政的大忌,猖狂而僭越。他要立她为后,更是难上加难。他知道,她要帮他清扫朝中的污浊之气,她要他无奈地放手,可是,他绝不会放手!
元宵宫宴意兴阑珊地散了。
流澈净匆匆赶往披香殿,却听见一道清脆的唤声:“陛下——陛下——”
他转身望去,却见上官蓉儿匆匆地奔过来,蓝紫色羽缎斗篷急速跳荡,飞扬如蝶。奔至跟前,她未及喘息,欠身行礼:“参见陛下,蓉儿唐突了。”
“有事吗?”流澈净淡淡地问,挥退侍从。
“蓉儿斗胆,想与陛下谈两句。”上官蓉儿略一垂眸,复又抬眼望他,并无羞涩之态。
“想说什么?说!”他干脆地说道。
“陛下,我终于明白。”她举步向前走去,嗓音娇柔,“陛下的意中人,是端木夫人。”
“那又如何?”流澈净饶有意味地反问,见她俏生生地回身望来,面容上淡淡的妆彩,不同于以往的水灵与清素,别有一番娇艳之色。
“陛下也知,如今风声鹤唳,对陛下不利,对端木夫人更是不利。”她叹气道。
“如何不利?”他缓步上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其实,蓉儿很是敬佩端木夫人呢。”上官蓉儿禁不住他迫人的目光,垂眸清淡一笑,“刚才宫宴上她那番言辞,这辈子蓉儿都说不出,她的气魄与胸襟,蓉儿更是望其项背。这样一个女子,陛下……自是不能辜负。”
“就是想跟朕说这些话?”流澈净呵的一笑,轩眉问道,“不能辜负,那该如何?”
“蓉儿也不知。”她盯着他明黄龙袍下摆的绣金龙爪,声音更轻了,“相信陛下总会有法子的,如果陛下有用得到蓉儿的地方,陛下尽管开口。”
“上官姑娘费心了。”流澈净自当明白她的心思,淡淡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朕派人送你回府。”
“蓉儿告退。”上官蓉儿怔忪地瞧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转身前的一瞥,饱含无限的情意与难言的苦涩。
流澈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消失于夜色之中,片刻之后赶往披香殿,却于蔚铭湖畔听到熟悉的人声,听到西宁怀宇与端木情的对话,也看到了两人的纠缠。
西宁怀宇指责她与流澈潇诗词唱和,指责她三心两意,也对她说:“你与我一样,三心两意……情儿,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宁静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田野风光,有大片的梨花……跟我离开洛都,好不好?”
西宁怀宇从背后拥紧她:“不,我会,我会的……只要你愿意,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端木情一字字说道:“我不容许自己再次三心二意!”
听闻这句话,流澈净胸中的怒火瞬间熄灭。
很好,太好了,有她这句话,他已经满足。
她坚决地说:不会再三心二意。是的,她不会再想着离开,她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来到披香殿,试探地对她说:“阿漫,你累了么?假若累了,告诉我一声,我不会强求你。”
因为,他知道她很累,她的心,很累。
他再次试探:“阿漫,假若有一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会不会离开我?”
因为,他杀了她的姑姑、她的弟弟。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因为这个残忍的真相而离开他?
******
“祖父召孩儿前来,有何吩咐?”
奉天殿,深碧杨树参天摇曳。
流澈净站在大殿门扇处,听见书房内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流澈潇。
他心中透亮,祖父让两个孙儿一起来此,定是为了端木情。
他走向书房,立定于门口,看见祖父坐在书案之后的花梨木椅上,看见流澈潇恭敬地站在一旁,朝自己望来,目光冷淡。
流澈敏并不抬眼:“净儿,进来。”
流澈净身格挺直,恭敬地唤了一声:“祖父。”
“难得你还叫我一声‘祖父’,老朽活到这岁数,也值了。”流澈敏乐呵呵地一笑,“叫你们两个过来,为的是什么,你们心知肚明,无需我点明。”
“孩儿明白。”流澈潇并不行君臣之礼,瞧也不瞧身旁的兄长一眼。
“潇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人臣子,自当遵守君臣之道。即使不给兄长面子,也要给大敬皇帝面子,你兰陵王的地位与荣耀,还要仰仗皇帝。”流澈敏当面直斥,丝毫不留情面。
“是,祖父。”流澈潇的俊脸青白交加,侧身略一行礼,“臣弟见过陛下。”
“就我们爷孙三个在这里,无需见外。”流澈净爽朗一笑,“祖父召孙儿前来,是训导我们吗?”
“不是训导,是‘明白’。”流澈敏刻意加重“明白”两字的语气,“也该到了,你们到内室去吧,无论听到什么,不许出来,不许出声,直至我喊你们,才能出来。”
两个孙子互望一眼,有些疑惑,又有些了然。片刻之后,两人一起走入内室。
一会儿,两人听见了端木情的声音,终于明白祖父所说的“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却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祖父开始与她言谈,两个血气方刚的兄弟在内室憋得闷、憋得慌。
“文武双全,人中龙凤!”端木情这样评价兄弟两人。
“没有可比性。”在她的心中,真的无法较个高下吗?
“若是人,自是没有可比性,我亦无须比较,我只忠于我的心,且从一而终。”
“如大人所说,机敏之人怎会做出愚蠢之事?只是有些时候身不由己罢了。”
两人对望着,目光如冰如火。
她会忠于自己的心,从一而终。言外之意便是:她的心,在流澈净。
流澈净挑眉望他,自信的笑,胜利的笑。
流澈潇目光森冷,挑衅地低声道:“未必如此。”
正在这时,流澈敏喊了一声,两人一起走出内室,但见祖父望向窗外,肩背挺直,目光淡定。
流澈潇冷声道:“祖父偏心。”
流澈敏的一双锐眼盯住两个孙儿:“端木情是何心思,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从一而终?‘一’是谁?是哪里?你们心中清楚。”他瞪着流澈潇,语色严厉,“我有没有偏心,我明白,你也明白。”
流澈潇被迫地答道:“孙儿明白。”
流澈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开国帝王,要有帝王的样子和胸襟;你是兰陵王,要有王爷的风度和臣子的恭顺。你们是君臣,也是手足,不能丢尽流澈氏的颜面,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做帝王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必须想着:你是皇帝,要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流澈氏。”祖父对流澈净谆谆教导。
“做一个王爷该做的事,凡事三思而后行,锋芒太盛,只会惹来无妄之灾。不该想的,不要想,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记住,太过执著,便是自己的劫难。”祖父对流澈潇的语气异常严苛。
“是,祖父。”两人同声应道,却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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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台州飓风肆虐,晋州地震,天灾归于**——枭雄窃国无道,妖后乱国作孽,苍天震怒,降灾惩戒。流言不胫而走,民间怨声载道,民心浮动,朝野震动。
礼部尚书曹大人上奏:民间直斥前朝皇后端木氏为妖后,理应斩杀,或软禁行宫,以平民愤,以正朝纲,以定天下。
流澈净不予理会,压下奏折。翌日,三名大臣联名上奏,曹大人与方大人集结多名朝臣跪于立政殿殿前,恳请帝王严肃处置端木夫人。
他匆匆赶到,严厉喝斥:“一个个的跪着做什么?”
曹大人抱拳沉重道:“启奏陛下,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危倾,端木夫人一案务必严加处置,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啊……”
“放肆!你竟敢大放阙词,该当何罪?”身旁的内监怒道。
“曹大人,这话是不是太过严重了?”流澈净摆手令内监退下,脸色阴寒,“曹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诸位大人与微臣一样,妖孽作乱,深感家国天下不稳,跪请陛下斩杀前朝妖孽。”曹大人义正严词地说道。
“臣等叩请陛下斩杀前朝妖孽。”诸位大人叩首齐声喊道。
“你们——”流澈净震怒异常,铁青着脸,“你们也相信那些无稽的流言?亏你们饱读诗书——”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流言是不是无稽,然,民为贵啊,陛下。”方大人劝谏道。
“陛下不下旨斩杀前朝妖孽,臣等长跪不起。”众臣齐声道。
“众卿要跪,就跪个够吧!”重重地拂袖,流澈净甩下一句冰冷的怒语转身离去。
空亭日暮·流澈净
一、空亭,秋凉
澄心殿,华灯旖旎,锦衣琳琅。
文武大臣围在案前窃窃私语、啧啧有声,圆形桌案以红绸覆着,光影烁闪,玉光潋滟。洁白如雪,疏影横斜,龙凤腾跃,世间极品,罕见之至。
此为大敬皇帝为文武朝臣而设的品箫宴,饱览天下三大奇箫的奇妙所在。天香沁玉箫,疏影碧光箫,龙吟凤翔箫,传言,拥有三箫者,乃神之使者,降临凡间,造福黎民。
“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一名紫衣者捋须道。
“不在乎真假,在乎用心也。”有人答道。
“如此造势,只怕用心良苦。风将军,圣上之意……是为何呀?”有人问风清扬。
“圣上之意,我怎会晓得?”风清扬淡然一笑。
“陛下倚重你,你怎会不晓得?透露一些,我好保住顶上这官帽呀。”
“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曹大人怒哼一声。
“曹大人这是说谁啊?”方才的大臣斜过眼睛问道。
“谁见风使舵、趋炎附势,我就说谁。”曹大人冷笑。
“两位稍安勿躁……”秦重笑着缓和紧张的气氛。
“兰陵王到——”殿外的内监尖声禀报。
众臣转首望去,但见兰陵王一身玄白蜀锦镶金亲王服色,灿金玉冠,华贵洒月兑。
兰陵王淡笑着步入大殿,臣工纷拥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像是菜市口的早市。而兰陵王始终持礼淡笑,并无回应。突然的,一句尖锐的话飘进他的耳朵:“王爷,陛下设下这个品箫宴,怕是为了立端木氏为后,王爷乃陛下手足,不知陛下是不是要我等奏请立端木氏为后?”
流澈潇面容一冷,徐徐如春风的微笑立时冻僵。
“陛下到——”
随着一声高亢的禀报声落下,众臣撇下神色立变的兰陵王,拥到殿门处恭迎陛下的驾临。
流澈净潇洒地挥手,令臣工起身:“众卿久等,哦,皇弟也到了。”
帝王轩昂地走进大殿,深紫华缎金龙龙袍挥就一代开国帝王的丰功伟绩与傲世不群的气度。
流澈潇恭敬地行礼:“臣弟也是刚到而已。”他来到案前,故作疑惑道,“陛下,这天下三大奇箫果真是端木夫人拥有吗?”
流澈净与手足并肩而立,锋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如果不是端木夫人一人所有,怎会在此?”
“照此看来,端木夫人果有母仪天下之相。”一位臣工道。
“佛祖之意,上苍仙旨,天下三大奇箫的传说,我大敬的开国皇后,非端木氏无以胜任。”风清扬适时地笑道。
“端木氏无疑是最佳人选,不过她的身份毕竟……是前朝晋扬帝的皇后,册立为我朝开国皇后,只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曹大人沉声道。
“曹大人先侍前朝,后为我朝重臣,只怕早已成为天下人饭后茶余的谈资。”不知是谁顶了这么一句,曹大人的脸色青白交加,碍于陛下在此,不敢放肆。
“皇弟有何高见?”流澈净扬声问道,笑意深深。
“臣弟相信佛主与上苍的旨意。”流澈潇温润地笑,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诸位卿家有何高见?”流澈净横扫过去,犀利的目光所到之处,众臣无不垂首。
“端木氏龙章凤姿,确是母仪天下之相。”
“臣等并无异议。”多位臣工附和道。
流澈净一笑,一双熠熠的龙眸迎上流澈潇温和的目光,以胜利的姿态傲视着手足。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翌日早朝之后,十多位朝臣随着帝王来到澄心殿,一致反对册立端木氏为后。
曹大人跪地叩首:“陛下,虽有佛祖与上苍的旨意,然而端木氏身份特殊,册立为后,臣以为不妥。”
昨晚分明已经尘埃落定,为什么今日又起波澜?究竟是谁在背后布局?是流澈潇吗?流澈净可以确定,一定是流澈潇。
搁在御座鎏金扶手上的大手一下下地敲击着,流澈净闲闲地问道:“依你之见,哪个妥当?”
“臣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又何来反对?说!”
“乐平郡主虽为前朝公主,然,相较端木氏,血统高贵,且待字闺中,乃清白之身。”说到此处,曹大人冷汗微渗。话毕,多位臣工争相附和,言外之意便是端木氏已非清白之身,倘若册为开国皇后,陛下一世英明将毁于一旦。
“放肆!”流澈净震怒地猛拍御案,吓得几位朝臣抖索地跪地俯首。他森冷地反问道,“如果端木氏册立为后不妥,前朝公主就妥当了吗?”
“民间传言,端木氏乃妖孽转世,祸国殃民,万万不可册立为后。”曹大人还想说,端木氏以狐媚手段惑于君王,如若不然,陛下怎会执意立她为后呢?只不过,他还不想触怒龙颜。
“陛下三思。”众臣齐声道。
“启奏陛下,端木氏和乐平郡主皆不宜册为皇后。臣微见,上官将军之妹上官蓉儿,庄雅娴淑,颇具林下之风。上官氏多年来统帅的二十万大军为陛下出生入死,打下这片江山,对我朝忠心耿耿,若立上官氏为后,定军心,稳朝纲,乃苍生之福、天下之幸。”一名大臣缓缓道来,不卑不亢。
“上官蓉儿?上官蓉儿……”流澈净凝目沉思,似有所动。
“上官蓉儿怎么可以册为皇后?乐平郡主高贵大方,深具皇家风范,才是我朝母仪天下的开国皇后。”曹大人反驳道。
一时间,臣工分为两派,争吵不休,争得面红耳赤。
流澈净面色铁寒,怒斥道:“吵什么?皇后是你们的皇后,还是朕的皇后?佛祖和上苍的旨意,你们相信与否,朕不予理会,朕信!”
曹大人情急地阻止:“陛下,万万不可!”
众臣纷纷阻止:“端木氏万万不能册立为后,陛下三思……”
一名臣工语气激烈:“陛下为端木氏用心良苦,令人敬佩,然而,之前盛传的流言,天下人只知端木氏乃一代妖后,如果册立为后,势必民心浮动、危及社稷……”
流澈净阴沉地瞪向众臣,眼中渐起怒色。
提议立上官蓉儿为后的那名大臣为御史王大人,他沉重道:“陛下御极久矣,早该册立皇后,六宫更需充裕,广诞龙嗣。臣微见,后妃同时册立,如此一来,端木氏的尴尬身份与不利传言可稍稍缓和。”
“端木氏为后,嫔妃又是谁?”流澈净目光阴寒。
“陛下所言差矣,上官蓉儿为后,端木氏屈居妃位。”王大人直言不讳。
“端木氏册为贵妃,已属殊宠。”
“端木氏怎能与上官氏相提并论,陛下,上官氏册为皇后方是社稷之福……”
“朕自有主张,此事无需再议。”流澈净霍地起身,一脸愠怒地往外走去。
“端木氏为后,上官氏、乐平郡主、西宁氏为三妃。”王大人无奈地妥协,杵在帝王身前拦住去路“陛下决意立端木氏为后,需充裕六宫,册立三妃。”
流澈净瞪着王大人,怒气狂卷。
******
一后三妃。一后三妃!
他的阿漫,只知朝臣不再反对立她为后,却不知还有三妃。他想跟她说,每当揽她在怀的时候,他想亲口告诉她,往往即将冲口而出,却见她的笑靥那般明净与幸福,他硬生生地憋回涌动在喉间的话。
每当远远地望着她,望见她雪腮上发自肺腑的微笑,他再也说不出口。他将所有不堪的真相压在心底,待到她成为自己的皇后之后,此生此世,她再也逃不掉了,即使她会怨他,会恨他,她也跑不掉。
这辈子,阿漫只能是流澈净的皇后!只能是他的妻子!
册后大殿的前一日,本想和她一起前往行宫,与她重温往日的浓情时光,不属于帝后,只属于扬州的唐抒阳与端木情。临行前,礼部侍郎前来禀奏册后大典未尽的事宜,半个时辰后,他微服策马前往行宫,却远远地瞧见不该看见的一幕。
流澈净望见,他的阿漫被他的手足揽住,望见流澈潇搂住端木情,紧紧地抱住她……而他的阿漫,并没有推开,任凭流澈潇纠缠。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告别吗?了结吗?
他骤然明白,流澈潇苦心布局,为的就是今日吧。阿漫一定知道了一后三妃的真相,一定以为他期满她……
流澈潇,你赢了!可是,阿漫终究是我的皇后,谁胜谁负,未见分晓。
转身,离去,流澈净无奈地迈步而去,悲愤而悲伤。
他知道,她需要他的解释与抚慰,他想跟她说,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一切都是流澈潇的布局……可是,她会相信吗?
他答应过她: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
但是,他食言了,他没有做到,他无颜见她。
这一夜,她悲伤,她生气,她坐在冰冷的玉阶上,玉雕一般动也不动。他都知道,她以这种方式控诉他、质问他,他想将她拥在怀里,对她说,对不起。可是,他不知如何面对她。
秋夜凄凉,凉彻心间。
一夜无眠。
他唯一可以做到的,给她一个隆重而风光的册后大典,让她成为万民敬仰的大敬皇后,成为他——流澈净心目中唯一的妻子。
流澈净站在金殿的丹阶之上,望着皇后缓缓踏步而来——她的唇边蕴着淡淡的笑意,她的眼底漾着幸福的恬淡,她的眸心只有他一人。然而,他看不见这样的阿漫,他看见的是一个神色恍惚、目光空洞的皇后,一个仪服华贵、凤冠璀璨的皇后,一个容颜如雕、端雅娴贵的皇后,一个木偶般任人摆布的皇后。
这不是他的阿漫,只是一个被掏空身心的皇后。
他心神剧痛,别开脸,不忍心看见如此冰冷如死的阿漫。因为,他必须强撑下去,必须完成这个庄严的册后大典。
一声声的惊呼,惊得他回眸望去,却见阿漫缓缓地软倒……
他箭步冲过去,揽住她:“阿漫……阿漫……”
内监宫娥无不愕然,朝中重臣亦惊诧莫名,只见帝亡跪在地上,拥揽着突然昏厥的皇后,惊惶地大喊:“太医……太医……”
二、空城,荒凉
“贺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御医恭敬地禀道。
站在床侧的流澈净听闻此言,竟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仅是须臾,他满目惊喜,愁结的眉峰高扬而起:“当真?真的有喜?”
御医笑道:“龙嗣关系重大,微臣怎敢有所欺瞒?”
流澈净开怀大笑,侍候在旁的阿绸阿缎满脸是笑,为皇后娘娘开心。
他倏然凝重地吩咐御医:“此事暂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唯你是问。”
御医不明所以,却只能恭敬地叩首退下。
宫娥尽退,流澈净握住阿漫的手,即将为人父的开怀溢于言表,眼底眉梢皆是激动的笑意。
“阿漫,你怀了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很开心?”
“阿漫,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阿漫,有了我们共同的孩子,再不许任性了哦,要乖乖地为我抚养孩子,长大后一定是另一个阿漫,美丽任性,高贵骄蛮,嗯……我一定会我们的公主寻一个好夫婿……”
“阿漫,我并非故意期满你,原谅我……我许诺过你的,我一定会做到……只要你肯原谅我……”
“阿漫,我知道你醒了……醒醒,阿漫……我只要你醒来……”
她皱着眉心,唇间飘出微弱的声音,极为痛苦的样子……流澈净一声声地唤着她,不让她陷于噩梦之中,她却极力推开他的手,激烈地扭动着身子,神色不安而惶恐。
他为她拭汗,心疼地抱起她,在她耳畔温柔地低语,抚慰她安定下来。
然而,册妃典仪等着他,他只能吩咐阿绸阿缎细心侍候。
当一切繁琐的典仪结束,他立即来到毓和宫,却见她容颜凄零、神色如冰。
错过了册后大典的那一夜,今夜,他想与她共渡甜蜜的洞房花烛,想与她解释一切,然而,错过一夜便是错过了所有,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若你的孩子被人杀死,你会心痛吗?”阿漫冰冷地质问。
“流澈潇该死吗?姑姑该死吗?枫儿该死吗?你派人追杀,究竟是为什么?你心狠手辣,是不是也要连我一起杀了?我是前朝妖后,本就不该留在新朝,杀了我,你的一世美名就会流芳千古。”阿漫悲愤地控诉。
“我为何这么愚蠢,愚蠢得竟然相信你的甜言蜜语,相信一个浪荡之人的逢场作戏!”阿漫悲切地怒喊。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走……”阿漫失声痛哭。
流澈净温柔地望着她,不想走,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旷寂的毓和宫伤心绝望……她的背影傲得那么冰冷、那么孤绝,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最悲伤的表情,她不想跟他吵,她不想看见他,她赶他走。
最终,他走了!也许,应该让她静一静,于她有利,对月复中胎儿也有益处。
澄心殿,秋夜幽冷,灯火暗迷。
宫人俱退,暖阁里只有他一人独饮,一杯接着一杯,可是怎么喝总也醉不了,总是异常的清醒,阿漫冰雪般冷漠的容颜、仇恨与悲伤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
“臣妾参见陛下。”
空旷而死寂的深夜,轻细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清晰入耳。
流澈净侧眸看去,却是今日刚刚册封的贵妃上官蓉儿。典仪朝服已经更换,只着月白绫缎衫裙,外罩青色披风,淡淡匀妆,微微笑意,恰如绿枝上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含羞窈窕。
“已近子时,陛下还不歇下吗?”上官蓉儿径自坐下来,柔声问道。
“夜深了,你来做什么?”流澈净不冷不热地撇下一句话,再行斟酒。
“臣妾听闻陛下与皇后不甚愉快……便过来瞧瞧陛下。”言行拘谨,又有些担忧。
“你怎么知道?”他盯住她,目光犀利,几乎洞穿她的所思所想。
“臣妾无意中听见……几个婢子在嚼舌头,”上官蓉儿突然抬眸,鼓起勇气劝道,“陛下,即便是为了皇后,也不该如此酗酒,龙体要紧呀。”
“所有的人都劝朕不要喝酒,”流澈净冷嗤一笑,一饮而尽,“只有皇后不会,她会与我一起把酒当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皇后气度雍容不凡、胸襟不让须眉,也只有陛下能够与她龙凤合鸣。”上官蓉儿诚心地赞叹,心中暗自神伤,她自然听得清楚,当陛下提到端木情的时候,说的不是“朕”,而是“我”。
“龙凤合鸣……”他喃喃自语,旋即一声冷笑。
“陛下深知皇后的脾性,如果皇后有所冒犯陛下,或是她对陛下有所怨怪,陛下都要想着,皇后绝非寻常女子的心眼心思与无理取闹。臣妾以为,皇后该是心里很苦。”
“你怎知她心里很苦?”流澈净惊动地瞧着她,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
“皇后的气度与胸襟,让臣妾这么以为。”上官蓉儿迎上那双精锐的龙眸。
“贵妃似乎比朕还了解皇后。”他笑着调侃,又是一杯烈酒落月复。
“陛下见笑了。”上官蓉儿垂眸一笑,“如果陛下不嫌臣妾啰嗦碍事,就让臣妾陪着陛下饮酒。”
翌日一早醒来,流澈净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上官蓉儿趴在床沿。
她就这样睡了一夜,冻了一夜,之后感染风寒,抱病在床。
******
连续十日,流澈净踏不进毓和宫半步。
他是陛下,他是龙城的九五至尊,要什么有什么,想见谁就见谁,谁也无法违逆他的旨意。可是,天底下就只有她胆敢违抗他的旨意,不见他,不许他踏足半步。
他完全可以闯进来,只是他不想。
他可以给她时日抚平伤痛、忘记仇恨,他可以让她任性地拒绝他,他可以给她更多的恩宠,只因他对不起她,他伤害了她。
他只能站在雕窗外默默地望她,只能在她熟睡的深夜来到床前,握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唇,模着她的小月复,祈求她的原谅。
可是,她仍然冰冷如雪,仍然恨他如故,仍然不能原谅他。
他烂醉如泥地闯进香露宫,将所有的宫娥喝退,砸了青花瓷,踢了案几,扯了帷幔,最后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烂醉如死。
上官蓉儿将洒满酒气的龙袍月兑下,为他擦脸擦手,扶他躺到床上,掖好锦衾,放好帷帐,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爱的男子,爱着别的女子,为别的女子黯然神伤,为别的女子烂醉如泥。
上官蓉儿悲伤地笑着,手指抚过他飞拔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双唇、坚毅的下颌……缓缓流连,眷眷留恋。
轻叹一声,正要起身离开,手腕却被拽住。
“阿漫,不要走……不要走,我不会让你走……”流澈净喃喃自语,龙眸微睁。
“我不走,陛下好好歇着。”她软声安慰,掰开他握紧的手。
“不要走……不要走……”他使力一拽,将她拽到床上,揽在身下,兜头就是一记狂热而绵密的吻。
“陛下……不能这样……”上官蓉儿极力地闪避着,双手推开他,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当端木情的替身。
“阿漫……阿漫……”流澈净禁锢着她的双手,扯开她的寝衣,热唇辗转于她的香肩与胸脯,“不要再恨我……你已是我的皇后,不许再恨我……”
原来,端木情恨陛下。可是,为什么恨他呢?难道是陛下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就在她溜神之际,她深爱的男子迫不及待地占有了她,在他酒酣不醒的情况下、以一种她无奈接受的方式,让她成为他的贵妃!
天色大亮,流澈净头痛地醒来,更加头痛的是,身旁的果身女子竟然不是阿漫,竟然是贵妃上官蓉儿。
他明明记得是阿漫啊,怎么会变成上官蓉儿?难道是醉酒之下将她当作阿漫?
“陛下,早朝时辰已过。”上官蓉儿明白他的心思,默默地拥衾而起,伸出手臂取来帐外的衫裙,垂眸穿上。
“昨夜,朕喝多了。”流澈净靠在大枕上,捏着鼻梁。
“陛下不省人事呢。”她穿好内衫,正要起身,却被他拉住。
“朕从未醉过,吓到了吗?”他淡淡地问道,精目锁住她的目光,“朕说了什么?”
“臣妾没有吓到,”上官蓉儿从容地与他对视,青丝散落的素颜别有一番诱人的风致,“陛下总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阿漫,阿漫……陛下是在叫皇后吗?”
“阿漫是她的小名儿,”流澈净的目光幽远而沉痛,“我伤害了她,我会用一生等着她,我相信她会原谅我。”
“陛下用情如此,臣妾羡慕。”上官蓉儿神往地说道。
“羡慕还是妒忌?”他一笑,眼底却有深藏的警惕。
“羡慕,羡慕皇后,羡慕陛下与皇后,可惜臣妾不够好,不能赢得陛下的真心相待。”她暗淡地垂眸,苦涩地笑。
“蓉儿,让你进宫是亏待了你,你值得更好的男子专情地待你一生。”流澈净伸臂揽过她,将她抱在胸前,“朕会待你真心。”
“世间男儿多是三妻四妾、用情不专,陛下能够待蓉儿真心,蓉儿已经很满足了。”上官蓉儿搂住他,贪恋着来之不易的真心与怜惜。
“朕有真心有真情,可是,真情只能给予阿漫一人。”流澈净坦诚以告。
“臣妾明白,臣妾只恨不是皇后那样的女子,恨自己不早些儿与陛下相识。”上官蓉儿诚恳地望着他。
******
连续一月,流澈净没有踏足皇后的寝殿。
与心心念念的女子首次正面相见的时候,却是异常严峻的时刻。
上官蓉儿失踪,西宁怀诗失踪,凌璇遇刺,矛头直指他的阿漫,他必须彻查,必须做出姿态,必须压下连续发生的宫闱秘事,否则,朝上难以交代。
上官蓉儿的背后是上官氏和二十万大军,西宁怀诗的背后是洛都的名门豪族西宁氏和众多党羽,凌璇的背后是前朝遗老。即使他位尊九五,也无法任意随性,无法任凭自己的喜好处理家国政事。
他想拥她入怀,抚慰她受伤的心,对她说:我信你,三妃出事,与你无关。
可是,他不能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唯有冷漠以对,即使他知道,这些连环阴谋出自某人阴狠的心。
他的阿漫清瘦了,脸如覆雪,唇如薄霜,目光清寂,是绝望,是怨恨。
天知道,他多么心痛,然而,他只能暂时撇下她,暂时不理会她,待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他自会向她请罪。
所幸,他压下后宫的激流暗涌,连环阴谋没有引起朝堂的风波。
这夜,流澈净前往毓和宫,想要与她言和,向她解释一切。
然而,他发现,她消失了,整个毓和宫都没有她的身影。
刹那间,他恍然大悟,他的阿漫终于离开了他。
他追出去,一路追到密道,远远地望着那抹凄伤绝望的背影慢慢地走向远方,走出龙城,走出他的视线。
只要她回头,他就追上去,绝不让她离开。
可是,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是那么绝望那么伤痛,绝望得义无反顾,伤痛得毫无眷恋。
阿漫,如果你还无法原谅我,我让你走,让你在一个清净的地方抚平伤痛,多少时日都可以,我可以等你回来。
只要你愿意回来。
一年多了,阿漫,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你可知道,我多么想你……
阿漫,当你从我心中抽身离去,一座宫阙就此变得荒凉。到处都有你的影子,可是我找不到你,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三、日暮,许诺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西北沙场,漠风猎猎,战鼓嚯嚯。
胡笛悠悠,琵琶铮铮,胡姬踏着舞乐翩翩起舞。宽广的大帐里美酒飘香,宾主把酒言欢。
“兄弟,一别多载,没想到你竟然成为中原的开国皇帝,可喜可贺啊。”燕南大将军向左边的男子一举酒樽,脸上洋溢着豪迈的笑容。
“我也没料到你会投入漠北燕国汗王的帐下,成为纵横漠北的燕南大将军。”流澈净举杯一饮而尽。
“日前那一战,兄弟果然不同凡响。”燕南大将军竖起大拇指,突的感慨起来,“如果当年你我并肩作战,今日的天下,定然有我的一份。兄弟,原来你早有此等雄心壮志,兄弟我看走眼了。”
“你并没有看走眼,江山社稷也好,世外桃源也罢,倘若孤身一人,也没多大意思。”流澈净磊落一笑,笑容孤傲。
“你美人在怀,我孤身一人,你竟敢说你孤身一人?”燕南大将军愤然一哼。
“是孤身一人。”流澈净苦涩地笑。
“端木情呢?不是已成你的皇后吗?”燕南大将军逼问道,揪紧了心。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早于一年多前,她独自离开洛都,怀着我的孩子。”流澈净诚实以告,默然饮酒。
一阵冷风袭来,他整个人儿被揪起来,迎上燕南大将军怒气狂涌的眼睛。却听燕南大将军切齿道:“她为什么离开洛都?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你逼她走的,是不是?”
流澈净推开他,神色忧伤:“是!我伤害了她……”
话音未落,掌风当胸袭来,流澈净没有闪避,硬生生地接下他饱含怒气的一拳,跌坐在地。
燕南大将军还要出掌揍他,却被流澈净的护卫拦住。流澈净缓缓地站起,挥手让所有的护卫和舞姬退出大帐。
燕南大将军怒气未消:“你竟然伤害她,你竟然……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派人追杀她的亲人,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和她之间有一些误会……”
“为什么追杀她的亲人?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杀了她的家人,她恨我入骨。”
“可是她爱我。”流澈净道出最关键的一点。
“就因为她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地杀她的亲人?”燕南大将军更加愤怒。
“她的姑姑是皇太后,她的弟弟是少帝,为了江山,为了皇图霸业,我不能留下火种……。”流澈净的眼中腾起迫人的光。
“你根本不爱她!”燕国大将军再次揪住他的衣领,怒气直喷他的脸面,横眉怒对,“如果我找到她,我会带她走!”
“我派人找了一年,一无所获,只怕你也找不得到她。”
“我亲自去找,天地之大,总有蛛丝马迹。”
“如果要找,不如让她自行回京。”流澈净精光一闪,自信道。
“自行回京?你有妙计?”燕南大将军不信。
“如果她真的自行回京,你自然可以见到她,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我两个,让她选择。倘若她选择你,我无话可说,我会放手!”流澈净拿下他的手,精眸熠熠。
“此话当真?”燕南大将军目露惊喜,“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会遵守诺言?”
“一国之君,理当君无戏言!”流澈净吐出决然之语。
“是何妙计?”燕南大将军心有所动。
“假传消息,你将我扣押前往大漠苦寒之地,挟迫我朝立幼主为帝,且向大燕称臣,割让西北六州。”流澈净缓缓道来,句句惊心。
“哦?兄弟魄力非凡,兄弟我佩服之至。”燕南大将军爽朗一笑,犹疑道,“但是,如果她不回京呢?”
“那便是你我的命。”流澈净拍拍他的肩膀,长长叹气。
******
跟随燕南大将军的千骑秘密回京,流澈净听闻了阿漫在朝上的铿锵手段与睥睨气度,听闻了阿漫以下了迷*药的烈酒扣押燕南大将军,听闻了很多关于阿漫的传言,整个洛都盛传着皇后与大皇子的流言,他再也无法克制,从密道进入龙城,与他的阿漫相会。
当拥抱在怀的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与难以言表的揪心。
只要她回来,再也不离开,他可以任凭她处置,可以什么都依她。
她要解决凌璇或是西宁怀诗,可以,任凭她处置,只要她快活!
她要他没有后宫、只有皇后,可以,只要她快活!只要她从此不再离去!
因为,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不因他帝王的身份而爱他,不因皇室的荣华富贵而爱他;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与他携手并肩面对天下苍生;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会奋不顾身地为他固守江山。
这座辉煌锦绣的九重宫阙,因为她的回来,荒凉不再,暖意满怀。
这样的女子,自然赢得世间男子的青睐与痴情。
兰陵王踏进澄心殿,微微躬身:“臣弟叩见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自然是要事。”流澈净步下御案,直言不讳地说道,“朕的皇后已回京,皇弟该是早已见过。”
“早已相见。”流澈潇毫不意外地一笑,言语之间针锋相对,“立政殿,留晴殿,端阳宫。”
“留晴殿、端阳宫不是皇弟该去的地方,”流澈净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沉之色,旋即朗朗笑道,“你曾出京寻找朕的皇后,朕感激不尽。”
“陛下无需言谢,臣弟只是寻找心爱的女子。”流澈潇冷笑。
“皇弟,两年多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今岁朕御驾亲征后所发生的,朕心中清楚,想必你比朕更清楚。”流澈净并不在意他坦白的说辞,唇角挑起一抹阴冷的笑,“你曾经做过的,皇后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以她的聪明才智,只要她深入一想,定然可以明白皇弟的精心布局。假如她真的知道你曾经为她如此,臣弟觉得她会如何?”
“她会怎么想,臣弟无法猜测。”流澈潇冷沉一笑,手心不自禁地攥紧,“臣弟只知道,如果陛下告诉她,她不一定会信,兴许她会觉得陛下别有用心。”
“哦?朕自然不会亲口告诉她,要让她知道真相,有很多法子。”流澈净眸色深深,“皇弟,朕的皇后为何回京,你心中清楚;在她的心目中,朕占据着什么位置,你应该晓得。一旦真相大白,皇弟在她的心目中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朕更清楚。”
“谢陛下挂怀,臣弟自有分寸。”流澈潇的俊眸疾速收缩,声音冷冽。
“胜负已分,倘若皇弟还要一较高下,朕自当奉陪。”流澈净的眼中精光闪烁。
“臣妾参见陛下。”殿外传来一道盈盈的柔声软语。
殿中二人一同望去,但见皇后端雅地行来,一袭青花月华裙水波荡漾,衬得凤仪袅袅、行止亭亭。她端着朱漆茶盘,正要行礼,却被流澈净扶住:“皇后怎的来了?”
端木情将朱漆茶盘搁在御案上,柔婉一笑:“陛下没怎么用午膳,我想这会儿也该饿了,便送来一些糕点。”她仿似刚刚瞧见大殿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惊喜地笑,“兰陵王也在这儿,王妃可好?听闻兰陵王妃工琵琶,改日定当讨教。”
“皇后娘娘盛赞。”流澈潇心中剧痛,掩下眼中的伤,“皇后娘娘才智过人、辞赋精雅,内人怎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讨教就不敢了。”
“陛下,方才我似乎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一较高下’、‘自当奉陪’,较的是什么呢?”端木情缓缓道,将“我”咬得极重,似在炫耀什么。
“阿漫,你有兴趣听吗?”流澈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以亲昵的小名儿相称,“皇弟自负于武艺超群,想与我一较高下。”
“较量武艺?那敢情好。”端木情温柔地笑,似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我记得嘉元十五年,回扬州的途中,我遇到劫匪,陛下施展绝顶武艺救了我和陆姐姐。兴兵屠城,陛下单枪匹马地闯入隆庆王营帐,一招‘冰寒索魂’横扫千军,那壮观而精彩绝伦的场面,如今想起来,还是热血沸腾呢。”
“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流澈净揽住她,瞥见流澈潇面色阴沉,更是与她语笑温存、情深款款。
“臣弟要事在身,先行告退。”流澈潇寒了脸、冷了心,满怀凄楚,却无处发泄。
“希望他怜取眼前人。”望着流澈潇跨出大殿、凄怆的背影渐渐消失,端木情依偎在流澈净的胸前。
“他会明白的。”流澈净拥紧心爱的女子,庆幸她的心中只有自己一人,更庆幸她放下以往的仇恨与伤害,重新接纳自己,重新开始。
******
紫镛行宫,繁花风流。
流澈净远远地望见,一个男子吻着自己的妻子。
阳光澄明,花色缤纷,流光飞舞中,燕南大将军体格魁梧,端木情妩媚绝尘。
他将她扯入怀中,缓缓地拥紧;他反剪她的双臂,强硬地吻她,却只是轻轻的吻。
漫长的轻吻,流澈净手心攥紧,几乎克制不住。
这是他许诺给兄弟的,他只能忍。或许,这是一个告别的吻,一个结束的吻,从此以后,阿漫只是他一个人的阿漫。
他相信兄弟,也相信阿漫。
一切都结束了,而他与阿漫的漫长一生,才刚刚开始。
是夜,他独自出宫前往燕南大将军下榻的行馆。
燕南大将军悠然斟酒,仿佛料定他会前来。流澈净掀袍坐下:“明日一早启程,做兄弟的理当前来饯别。”
“陛下的皇后并非绝色,却让人心动。”燕南大将军举杯饮尽,锁眉望他,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情意,“行宫那一吻,令我几乎反悔。”
“反悔?”流澈净爽朗一笑,心中透亮——既然他当面说出,就不会反悔。然而,流澈净倏的冷了嗓音,“我亦反悔,妻子被别的男子拥在怀中轻薄,我内心如沸。”
“最终还是忍了。”燕南大将军促狭地瞧着他,“陛下果真胸襟广阔。”
“你死心了吗?”流澈净淡淡一问。
“这样的女子,值得世间的男子付出所有、牺牲一切。”答非所问。
“兄弟心有不甘。”
“不甘又如何?很久很久以前,你我已分胜负。”燕南大将军黯然神伤,目视前方,目光幽远,“早在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就该带她走,可是我没有,上苍注定了我与她有缘相见,有缘仇恨,无缘相知,无缘相爱。”
“与你相较,我很惭愧。”流澈净默然饮酒,摇头苦笑。
“一切皆是缘法。”
“兄弟放心,我许诺过的,我会做到。”流澈净目光定然。
“若你做到了,我自然不会踏入中原半步。”燕南大将军的双眼突然迸出锋利如箭的芒色,脸色如铁,“倘若你再纳嫔妃,我会兵犯西北!倘若我听闻帝后不合或是端木情受了委屈与伤害,我会带她离开!”
“兄弟这是威胁我吗?”流澈净一怔,旋即狂笑不止。
“是威胁!”燕南大将军的语气异常凝重,瞳孔微缩,“如果你有心、你用心,便不是威胁!”
“此生此世,你没有任何机会!”剑眉飞拔,流澈净咬牙切齿,重重许诺。
燕南大将军举杯,大敬皇帝举杯,酒杯相撞,酒水溅落桌案,仿佛一锤定音。
兄弟俩一饮而尽,豪迈大笑。
**全文完结,是不是很过瘾?谢谢追文至今的亲,你们的支持我铭记在心,拜谢~~希望乃们继续支持偶的新穿越文《暴君的勾心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