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子与黑子
他们这次扒火车出游,真的被火车拉过站了,因为他们那个小站不停车。等他们又扒车皮回到小站时,已经天黑了。他们小心地走进养路工区,值班的工人在屋里玩牌,大唿小叫。他们的父亲都很急,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到哪去了,一看到他们两个像黑人一样,吴奈的父亲就急了,大声骂着吴奈,一定认为就是吴奈的问题。他们没敢说扒火车玩去了,只是说到另一个火车站玩去了,说是想看一看那个火车站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父亲都很生气,说不能叫这两个孩子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两个父亲叫他们先吃饭,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吴奈和安荣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吴奈说,“太好玩了。”
安荣说,“我们在这里呆不长了,你看把他们给气的。”
吴奈说,“反正我们在这里什么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了,本来就是来玩几天啊,也没打算多呆啊,你父亲叫你呆几天啊。”
安荣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也在这里呆够了,看着父亲天天干那种活,心里也不好受,过去我父亲哪干过这种活啊。”
吴奈也有同感,“是啊,就是一个年轻人也够受的,别说这样岁数的人了。”他们一时就不说话了,变的沉默起来,听着火车通过车站发出的声音。
这天夜里,吴奈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声地骂什么,好像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事,骂声很响,骂一声哭一声,声音好像来自车站的方向,有时很远,有时很近,一直骂到天亮。吴奈好像没睡好,心里特别烦,就觉得这个车站很有些诡异。天亮后,吴奈听说夜里骂人的是一个反革命,文X初期时,靠造反当上了车站的站长,反来又被人打了下来,这人就得了精神病。
吴奈见到安荣时问她,“昨天夜里听到骂人的声音了吗。”
安荣说,“没听到,觉得梦里好像有人骂大街。”
吴奈说,“那就是昨天夜里的骂声,我一夜都没睡好。”
养路工区的工长,对昨天两个孩子的事,不闻不问,这事跟工长没关系,那不在他管辖范围。点名派活时,这事根本不题,照样安排活儿。今天是换道岔,本来不想叫那俩个孩子提水了,他们的父亲跟工长说,“还是叫孩子锻炼一下,吃点儿苦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工长也是满不在乎的人,这点儿小事不在话下,再说也可省了一个劳动力,其不是好事,只是叫吴奈跟安荣注意点儿安全。
他们的父亲好像是商量好了,叫他们俩今天哪儿也不准去,帮助干活的人提水,明天就叫他们回城。
他们一听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们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什么事一长就觉得没意思了。吴奈只是问父亲,“我是和安荣一起回城吗。”
父亲说,“我跟你安大爷商量过了,你们一起坐票车回城,自行车回头我骑回去。”
吴奈一听乐坏了,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儿,从来没坐过票车,这回可现实了一个梦想。
安荣听到了也很快乐,就不用跟父亲一起回城了。她来时是跟着父亲一起来的,坐过一回票车,所以并不觉得新鲜了。她到没有吴奈那样高兴,只是觉得跟吴奈在一起就快乐。
养路工人这次换道岔,就在车站的一头,在换道岔时,吴奈问干活的工人,“为什么要换道岔呢,这不是看着很好吗。”
工人们就说,“这道岔看着很好,其实早不行了,这道岔老化了。你们看,这里的道岔尖都快磨光了,就得换新的,这可是铁轨上最重要的部位了,不然火车开来时,会在这里出事故的,说不好就会掉下铁轨,那可是大事故啊。”
工人们干这种活也是要钟点的,给半小时钟点,或一个小时钟点,总知是有时间规定的。吴奈和安荣就给工人们提水喝,天气热的要死,铁轨上能看到微微升起的热气,不细看真看不出来。由于天气太热,工人们很能喝水。他们俩一次次提水,累了就坐在工区里休息一会儿,觉得这提水的活儿也很累,可比起父亲们干的那活儿,就不算什么了。吴奈跟安荣说,“比起咱们学农时这活儿算什么啊,那时学农累的全身都是汗。”
安荣也说,“就是,我记得有一回拔麦子,那才叫累呢,累的都不想吃饭了,好些女同学都给累哭了。”
吴奈说,“我们也是,累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真想就这样死去。那时要是真死了,就见不到今天的你了。我没有死,就是为了今天能遇到你啊。”
“真讨厌你,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安荣说完也笑了。
他们就这样一边提水一边聊天,把道岔完了,就算半天活儿,剩下的时间就自由了,下午又换了一组道岔。晚上他们的父亲把他们叫在一起,跟他们叮嘱着什么。吴奈的父亲说,“明天回城后,你不要给我招事啊,没事时不要在外边乱疯,帮你妈多干点活儿。”
安荣的父亲也跟安荣说,“你有什么事就找吴奈帮忙,你妈身体不好,要多帮你妈干活儿。你们不用为我们担心,我们在这里会照料自己的,你们也都看到了,活儿是累点儿,也不算什么,我们也都习惯了。”
第二天,两个父亲送他们到火车站,什么话也没有再说,看火车开来了,他们就上了火车,看着站在车站上的俩个父亲。他们互相举手挥了一下,火车就启动了。他们并没有觉得这种分别有什么不好,吴奈心里有一种放飞感,很想念在城里的朋友们。安荣心里有点沉重,她有一种异样感,在火车启起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车站上的父亲,火车开出好远了,还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身影,直到看不清父亲的身影时,这才把头慢慢转回来,好长时间沉浸在一种空白中。安荣又看到那只排箫追着火车发出空灵的伤感声。
吴奈觉得坐火车很新鲜,就在火车箱里走动,到处看看。那时的火车箱里没有什么人,人们穿的衣服都差不多,显得都无精打采的,就像是沉年的老画一样。走一路看一路,有的睡在椅子上,有几个人在玩儿牌。吴奈一路穿过车箱,看到服务员提着一只大铁壶给乘客送水。穿过餐厅车箱,一个吃饭的人都没有。吴奈停在两辆车箱的过道处,看着远处的田野,所有的树都往后飞去,听着火车发出咣噔咣噔地响声,一个牛车在铁道边的小路上走着,一闪就过去了。吴奈觉得坐火车的感觉真好,真有种飞起来的感觉。
吴奈把车箱都看了一遍,回到安荣身边,看到安荣神态有点儿伤感就问,“是不是想起父亲来了。”
安荣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难受。”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看着车箱外悲伤的田野。
票车缓慢地驶进北京南站。其实他们也就坐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坐够火车。
他们走过北京南站天桥,跟着灰色的人群往外走……
吴奈先把安荣送到家门口,什么话也不想多说了,只是跟安荣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安荣想叫吴奈到楼上呆会儿,就说,“你都到我家门口了,就上去呆会儿吧。”
吴奈说,“今天不好意思进你家,改天再说吧。”
安荣显然有点不高兴地说,“那怕什么的,只有我妈在家,又没有外人,你要不上去,就是看不起我了。”
吴奈只好答应了。
安荣的家是那种五十年代盖的三层红砖楼房,是铁路家属宿舍。安荣家住在三楼。
安荣看到妈妈就叫了一声,正想把吴奈介绍一下。妈妈看到吴奈就笑着说,“这是你们同学吧。”
安荣说,“这不是我的同学,这是吴大叔的儿子,您不记得了,从前还来过咱们家啊。”
安荣的妈妈怔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说,“想起来了,没想到都是大小伙子了。”
安荣又补充着说,“不过,他跟我是一个学校的。”
安荣的妈妈笑着说,“那赶情好。”又细细打量起吴奈来,把吴奈看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安荣忙说,“妈,你这样看人家干什么啊。”
安荣的妈妈说,“我看这孩子长的可真好。”
安荣把看到父亲的事儿说给母亲听,父亲那里一切都好,又说起在父亲那里怎么遇到了也去看父亲的吴奈,又怎么一起坐火车回城里。安荣的妈妈听了后放心地笑了,就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屋里就留下他们两人,吴奈就想回家了。
安荣不想叫他走,想叫吴奈看一看自己的蝴蝶标本,就找出来一个大纸箱子,一只只漂亮的蝴蝶,放在一只只小纸盒子里,就像活的一样,轻轻一动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吴奈说,“这都是你自己做的标本吗。”
安荣说,“是我姐姐留给我的,有几只是我自己在陶然亭抓的。姐姐后来插队去了,所以就给我了。”安荣又把蝴蝶标本一只一只都拿出来叫吴奈看,一共有五十多只。安荣说,“我没事时就拿出来看看,一般我都不给人看的,你喜欢吗。”
吴奈说,“当然喜欢了,真漂亮啊。”
安荣说,“那就送你一只把,说好了,不许你送给别人。”
吴奈说,“当然,你送的东西,我能送别人吗。我要好好留着,永远留着。”
安荣特别找了两只一样的蝴蝶,把其中的一只送给吴奈,就好像有一种暗示。安荣说,“这只送给你,这只我留着。”
吴奈像得了宝贝一样,双手捧着,又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一脸欢喜的样子,傻傻地看着安荣说,“这蝴蝶和你一样好看。”
安荣的脸上菲红一片,像七月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