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看她没动作,眉头微微一敛,并无怒色,却显得更加清冷孤傲,缓缓道:“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他话音一落,四面那些挑衅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间的剑。
董旷也站了起来,一边皱眉准备过来调解一边心中叹气——这个太史阑传说就是个祸精,果然一点不假。好好一顿饭,也能吃出火气来。
太史阑抬头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发将景泰蓝抱起来,坐到了另一边。
她竟然让步,令急忙忙赶来准备劝架的总督府众官员都十分诧异——传言里太史阑冷峻倔强,从不让步,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太史阑没有表情。她从来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烦而已。
因为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而这人还没认出她,她的预感告诉她,如果他认出了她,只怕会有点麻烦。
男人这种麻烦,还是少惹的好。
她一让开,众人都长嘘一口气,庆幸今儿的事情总算不用尴尬收场,董旷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诸位公子,请——请——”
“请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轰隆一声,将刚才景泰蓝坐过的凳子,推到了旁边的花池里。
凳子入水砰嗵一声,水花一溅,众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听说过这位东堂世子尊贵骄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贵骄傲,只是这样的行为,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
景泰蓝的小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掀我凳子?
掀我坐过的凳子?
搞错没?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让一个老头坐,老头跪下来流泪吻我的脚啊亲!
景泰蓝小眼神阴恻恻地,开始考虑如何在将来让这个不知好歹小白脸跪下来流泪舌忝他的脚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递上自己的披风,给他铺在地下,司空世子对众人冷淡地点点头,自顾自在那披风垫子上坐了。随即又对一边侍立的侍女道:“把她们触模过的东西,都扔了。给我重新换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里,众人吸气。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侮辱。
问题是对方那一脸理所当然神情,似乎不觉得是侮辱,似乎这位尊贵的异国世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除了太史阑,都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东堂派出来参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机府中人,领头的就是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贵,其姨母是东堂皇后,父亲是东堂长庆郡王,他本身虽然是庶出,但听说很得东堂皇帝宠爱,隐约还有些断袖分桃之类的传闻,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人年纪轻轻,能带领东堂诸人远赴南齐参加大比,便已经证明足堪大任,这人虽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双全,听说自有其神奇之处,南齐朝廷并不敢小觑。
听说这人本身就是个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参加最后一场的“天授之比”的,现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营选拔出来的优胜者比试。
分属两国,又是一直互争高下的两国,说话自然不会太客气,何况这几年两国大比,一直是东堂胜,东堂人的骄傲,更是写在脑门上。
南齐人早已气不忿,有心要教训这群傲气的小子,骄傲已经很讨厌,在别人地盘上骄傲更是找打,偏偏总理外交事务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国泱泱风范,再三严令必须对东堂来使礼敬,不可有任何冲撞,这才导致如今这一边倒受气局面。
太史阑本来已经准备开吃,听到那声凳子入水声,手停了停。
随即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却一眼都没看她——他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太史阑。
侍女畏缩着不敢动弹,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来,瞬间让人想到“艳光四射”这个词,只是现在谁也没心情欣赏。
“南齐号称礼仪之邦。”他淡淡道,“原来是这样待客的……”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蔑视。
太史阑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领。
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花寻欢道,“麻烦花教官,帮我把他给扔出去。”
“好!”花寻欢的动作比她的答应更快,一团火似地卷过来,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领,轻轻巧巧一甩。
太史阑顺手还配了个“手挥目送”的动作……
“呼”一声,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寻欢远远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双手一张,身子一个倒翻,青莲色长袍唰地一卷,脚尖落在一张翻卷的莲叶上,借那点支撑,身子一个倒仰,已经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来那一刻。
太史阑忽然一脚跨在亭边栏杆上,手肘撑在膝盖上,面对着他,张开手掌。
她掌心里,大鹏鸟金光一闪。
“我触模过的东西,都得扔了。”她面无表情地道,“我还模过你。”
……
她身后听见这句话的人如被雷劈。
面对她,一眼看见她掌心大鹏鸟,又终于看清楚她脸的司空昱,则是被一万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脚尖本来已经快要够着栏杆,忽然真气一泄,身子一软,掉进了荷池,正砸在那载沉载浮的板凳上。
太史阑手掌一翻,把那只鸟收起,刚才那一瞬间,她很想把那只鸟给扔回去,这东西总让她有种诡异的感觉,但心里又觉得,扔出去,只怕后果更麻烦。
“哗啦”一声,司空昱从水里**的冒头,扒着池边,直直地盯着她。
不可否认,湿身失神的司空昱依旧漂亮,甚至漂亮得像个灾祸,宽大的青莲色长袍贴在身上,属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修长挺拔的身体曲线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为妖姬诱惑。可惜太史阑瞧着他就像瞧着一场真的灾祸。
他一落水,东堂众人都已经冲了过来,当先那浓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声,“你这贱人!”呛地一声拔出寒光熠熠的长剑。
“嚓。”闻声而来的花寻欢等人,齐齐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呛啷之声连响,一瞬间东堂剑出,南齐刀亮,杀气凛凛,剑拔弩张。
一场混战就要拉开帷幕。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出自两人之口,分别是董旷,和司空昱。
众人都一怔,董旷命令住手很正常,怎么司空昱忽然也这么息事宁人了?
连东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闪,从荷池中跃出,**站到太史阑面前。
花寻欢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拨开。
他一拨刀,花寻欢脸色就变了——这人武功相当了得,刚才之所以会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为被太史阑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你是谁?”他问。
太史阑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阑。”
东堂那批人都将讶异的目光转过来,今晚赴宴,他们只知道是为本地官场新贵接风,却不知道给谁接风,本身他们是异国人,南齐也不需要向他们事先交代。但太史阑的名字,他们却都知道,没办法,现在只要在南齐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没听过太史阑的名字。
“太史阑。”司空昱眼神一闪,“是你!”
他一抬头,看住了太史阑。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无悲无喜的模样,唇薄紧抿,眼神静而冷,整张脸的轮廓鲜明有致,第一眼看去,当真不符合东堂或者南齐的审美观,不那么白,不那么秀丽,不那么温软,然而如此夺目,让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觉得,原来世上也有这样一种,特别的美。
这个传言里威武雄壮、腰阔三尺的传奇女子,原来长这样?
就是这双不算宽,甚至很明显都没握过刀剑的手,撑起了即将覆灭的一个城?
太史阑从来不说废话,报了名字便走,到现在还没开席,要饿死她吗?
一只手再次把她拦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饶了这女人!”
“你敢对世子出手,还想走?”
“我们要去问问你们礼部,问问南齐皇帝皇太后,南齐官员随意殴打他国来使,难道不怕影响两国邦交吗?”
景泰蓝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会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么没扔到茅厕里?
“世子,我们要把她——”
“太史阑。”乱糟糟的人声里,司空昱的声音隐约带点不甘,却依旧清晰,“原来是你,那么好吧——我娶!”
……
空气像被忽然抽干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像河岸上搁浅的一条条濒死的鱼。
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剧情太跌宕了。
一刻钟前还极尽侮辱,杀气腾腾,一刻钟后忽然表示要娶——这位司空世子不会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没傻,一群东堂少爷倒傻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颌发出“咯”一声响。
“世子……”他结结巴巴地道,“您……她……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旧是那个骄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忽然缓缓抚过腰间。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青莲色宽袍是外袍,里面还有一件白色紧身长袍,长袍束着藤编腰带,腰带金丝镂织,十分别致华贵。
南齐人都只觉得别致,忍不住多看两眼,东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腰带,脸色不禁都变了。
“世子,难道……”那浓眉大眼少年更结巴了。
“不会吧……这……”那白皙少年表情惊恐,看看太史阑,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轰顶神情。
“不可能呀这,你们一定猜错了……这腰带……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精悍微黑的男子满脸不可置信。
其余东堂人已经直接不会说话了……
南齐人则是一头雾水,被他们这哑谜打得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不就是一条腰带吗,怎么一个个如丧考妣模样?再说腰带和求娶有什么关系?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却转头对忙着啃梨子的景泰蓝道,“梨子少吃几个,太凉。”
司空昱想不出一个女人听见一个男子的求婚,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她没听见吗?
“你听着。”他忍耐而又觉得无限牺牲地道,“我要——”
“别侮辱这个字。”太史阑道。
“你……”
太史阑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蜷在掌心里,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想必和这玩意有关,现在还给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么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没有活人给死规矩束缚住的道理,你愿意被绑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见,不必再见。”
她转身牵起景泰蓝,对董旷道:“总督大人,我看今晚这顿饭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过有什么我没吃过的好菜,麻烦送一份给我。”
众人绝倒,董旷苦笑——请客请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太史阑大步向外走,景泰蓝挪动小短腿跟在她身边,“麻麻,麻麻,刚才那个娘娘腔是在向你求亲吗?”
太史阑想这小子是不是遇见所有比他美的都骂娘娘腔?司空昱艳丽骄傲,哪里娘娘腔了?
“这不叫求亲,这叫自我糟践。”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么东西?永远不拿出来的是傻帽,随随便便拿出来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公公说他第二次见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蓝小小声地道,“我可不可以说你无耻……”
“不可以。”
“……”
对话声远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紧握掌心,掌心里凉凉热热,是那只金色大鹏鸟雕刻。
他望着太史阑背影,眼神里闪动莫名的情绪。
==太史阑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还了,谁还敢叫她负责,就她看来司空昱也一点不想要她负责,瞧他那活像要被她的嘴脸。
就他那德行,躺下来四仰八叉求她强,她还嫌骨头太硬。
她已经一心扑入了工作中。
昭阳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总督府所在地,总督府节制昭阳府,昭阳府本身掌管昭阳城以及下属七县所有民政,从建制上来说,昭阳同知和北严同知同属于府同知级别,但前者品级更高,太史阑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从北严同知到昭阳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从三品了。
不过这个“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数,太史阑不在乎这个,却抓紧时间要求上班——她必须趁这个“代”字还在手上时,把一些存在心里的事儿给解决掉。
董旷拗不过她的意思,当即随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阳同知,一路上属下城县供奉丰厚,当即便在城内租了一座宅子,离官衙不远。
花寻欢带着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营,地方行省光武营选拔在即,二五营学生要备战,现在上头消息传下来,说兵部已经拟定即将裁撤的光武营名单,二五营光荣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寻欢等人回去时,都免不了忧心忡忡。
太史阑没有立即回二五营,反正她一直还没学武功,回去也谈不上修炼,她学的东西,自己练习便成,花寻欢走的时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经脉,欣喜地说她的骨骼经脉已经有了好转,她耳朵上那枚“圣甲”的效果非同凡响,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确的,使太史阑避免了过猛的药力的伤害。花寻欢说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可以开始修炼内功了。
太史阑自己闲来无事,在练习“复原”“毁灭”“预知”时,翻到曹老头那天雷滚滚的“摄魄”,忽然也觉得有意思,偶尔也练习一下。
修炼了之后才知道,“摄魄”这种武学,其实也属于精神范畴,适合天生内媚的女子修炼,如果没那份内媚,硬要修炼很可能也会走火入魔,这就是当初容楚要太史阑别练的原因,但太史阑却又天生特殊——她心志过于坚毅,纯粹简单,不受干扰,所以属于“摄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没能爆发,唯一的变化是她的眼神现在显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见底,却少了以往的过于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温软和沉静,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微微圆润了些,往昔过于锋利的气质被稍稍打磨,这点变化,别人依稀觉得,她自己却是不知道的。
杨成走的时候,也给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虽然他还没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资源,调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凭借这样的信物来驱使。太史阑收了,却没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凭借外力才能解决,那还要她太史阑干嘛?
一大早,绿呢大轿停在昭阳府衙门前,一大堆官儿等在门口迎接,南齐官制,府一级的属员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经历、知事,照磨、译史(翻译官)、司狱、以及各行政部门:织染局、杂造局、府仓、药局、税务大使、副使,管户籍的录事司录事、典史,大大小小数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们的女上司。
太史阑从轿中下来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赞一声,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利落到让人看着舒服。
太史阑的眼睛,却盯住了府衙隔壁,那里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砖,明晃晃的十分气派轩敞,一群人正闹哄哄地要将一块匾额往上挂,还有一些人已经准备好了鞭炮即将点燃,一位官袍人,背对着她,负手立在门前观看,这人身姿窈窕,身边两个男装侍女在打伞。
景泰蓝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这么小学什么大人叹气。”太史阑道。
“昨儿麻麻教我的一句诗。”景泰蓝忧桑地道,“蓝蓝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寻不得见,变态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还有错?”太史阑抱起景泰蓝,那伞下人转过头来,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阑注视着乔雨润那张不美的脸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乔雨润微笑,“西局的昭阳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阳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阑漠然道,“傻叉总是喜欢各种找虐的。”
乔雨润脸上的笑容,停了那么十分之一秒,随即莞尔,“太史大人,从此以后昭阳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顾了。”
不等太史阑回答,她紧接着又道:“朝中稍后会有旨意给太史大人,新建昭阳西局分局,不受昭阳府管辖,和昭阳府同级建制,有临急调兵之权,有查勘地方官员之权,有侦缉昭阳城所有可疑人员之权,有优先使用昭阳府一切应急资源之权,昭阳府应无条件应承西局一切公务要求。”
她说完,唇角翘起,笑盈盈看太史阑反应。
昭阳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哪里是平级?这明明是来了一尊佛爷!
这尊神享有几乎所有权力,蹲在整个府衙头上,动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好供奉一切优先,而它,想动你打你骂你,轻松得像吃糖。
有这么一个处处掣肘的特务机构蹲在隔壁,以后大家连放屁都得夹着,万一一不小心熏着那批阴沉的怪人,被按上个“散布污染气体,影响环境,造成公害,后果恶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么办?
官员们疼痛不胜地吸气,都望着太史阑。
官场消息灵通,他们都风闻这两位南齐女新贵,关系恶劣如斗鸡,如今事实证明,这已经开始斗上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位号称作风强硬的新上司,准备用什么办法来应付这样的劣势?
太史阑只瞟了乔雨润一眼。
“就这点要求?”她道。
乔雨润怔了怔,没想到她这个反应——不过太史阑的反应,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阳府同级,一心要和府衙打好关系,不敢多和昭阳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够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当然。”太史阑一点头,转身就走。
众人都愣住,连乔雨润都浑身不得劲——一拳打在了空处,回力能让气血翻涌。
她还没跟得上太史阑思路,正想着如何挑衅的时候,忽然有人抢了先。
“你这女人,昨天那么凶蛮霸道,现在倒一点火气都没。”那人冷冷道,“原来都是假的。”
太史阑和乔雨润同时转身。
一丈远处,站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当先一人青莲色衣袍,面容清丽,眸光深沉绮丽而冷淡,正负手沉沉将太史阑望着。
乔雨润的眼神也有一瞬惊艳,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还真没见过司空昱,不过她立即转头问了问手下驻扎在昭阳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后,她的眼神微微变幻,神情复杂。
司空昱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南齐女子怎么都这样。”他微微皱眉,神情清冷,“要么凶蛮霸道,要么矫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温柔和婉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远。”
乔雨润的脸,瞬间发青了。
她就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贵族男子!
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扑哧一笑,太史阑瞟了司空昱一眼——本来她对这人印象极其恶劣,如今却觉得,倒也是个直率到有点可爱的人。
“南齐女子就这样。”太史阑不理这一群混账向里走,“请到大街上一一验证。”
身后脚步踢踏,不即不离,一件青莲色长袍在她视野里扫来扫去。
“你跟着干嘛?”
“了解南齐女子。”
“南齐女子不止我一个,出门,左拐,西局有矫揉造作代表;右拐,说不定还有温柔和婉你要的那种,不送,谢谢。”
“我现在比较想了解凶蛮霸道的那一种。”
“嗯,好。”太史阑跨进二门,对身后苏亚一摆头。
苏亚迅速跨过门槛,抬腿,后踢。
“砰”一声二门被狠狠关闭,灰尘四溅。
“你这回看到了。”太史阑在门那边道,“不用谢,请回。”
门外没动静,一群官儿在那里乱糟糟地低笑。
太史阑也不理睬,继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司空昱那么骄傲的人,吃了闭门羹,肯定扭头就走的。
她走不出几步,墙头上“呼”一声,青莲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飘啊飘。
“官衙重地,外人免进。”苏亚拦住那个阴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个可怕的南齐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脸,就可以想象出他皱紧的眉头,眼神里充满不解和蔑视,“你们不懂好好说话吗?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要拖长……”
“看见那边那道墙没有?”太史阑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么?”
“出墙,往南,走三里。”太史阑道,“昭阳花街,充满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足可以拖长到东堂的南齐美女。”
随即她一招手,“雷元于定苏亚!”
跟了她几天的新护卫们,已经逐渐了解这位新主子的脾气,二话不说奔上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腿一个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腾云驾雾出去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蓝眉开眼笑地唱。
“呼”一声,他又回来了。
青莲色衣袍在太史阑头顶上飞啊飞,久久不降落。
太史阑也不再试图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领是漠视。
男人有时候很贱的,你越抗拒,他越来劲,你摊倒任君采撷,他保不准还嫌你没情趣,是块僵僵的死木头,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娇笑,取次花丛频回顾的婉转。
当然,这一条基本对位高权重的人有用,千万不能试验到**丝身上,**丝们没那么曲径通幽迂回婉转,他们生怕迟了吃不着。
太史阑于是便将司空昱当蚂蚁看了。
她进了自己公署,桌面上干干净净,看样子她的新属下都很体贴她,没打算用什么要紧事务来烦劳她,太史阑也无心那些平常公务——那都要她操心,养这么多公务员干嘛?
她唤来在房外等候的经历。
经历是官职名,相当于今天的文书主任和收发。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点散漫的经历,还等着主官的见面寒暄,例行训话,事务关心,以及见面会后的宴席,哪见过这么直奔主题的,吓得一个激灵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龙莽岭盗匪灭门盐商一案,卷宗。”
“北严府诸官员档案经历。”
“寻一个文字最好的师爷,给我写一本奏折。”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皱眉道:“你真是没体谅之心,哪有坐下来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阑不理他,看着经历,果然经历露出难色,犹豫地道,“大人,最后一条好办,可是通城属于北严,昭阳城无权直接调通城案卷,同样,也无权调北严府官员案档……”
“做一个合格属下,不是告诉上司某件事如何难办办不到。”太史阑淡淡道,“而是告诉上司,该用什么办法,能够尽量办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皱眉,叹气,“你说话怎么这么讨厌……”
经历满头冷汗滚滚而下,急忙道,“直接调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过总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阳城为由,申请异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阳城递状,那就更好办了。”
苏亚的眼睛亮了亮——通城盐商满门被灭案件的苦主陈暮,现在就在太史阑院子里住着呢。
“至于调北严府官员的案档。”经历一边抹汗一边琢磨,“全部调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两人,或者可以以考察升迁为由,向北严府协商调档。”
太史阑点点头,经历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湿了。
“跟着你的人会很惨。”司空昱又在皱眉,下评论。
“你知道了?”太史阑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好好看清楚你这个人,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饭。”太史阑吩咐府内负责杂事的侍从,“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细软食物,还有,不要准备他的。”
司空昱的脸色似乎有点青,随即淡淡道,“你们南齐官署的饭食,我还真的不敢吃。”
“把这一旬的重要公务公文拿来给我。”太史阑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斗嘴——她只和在意的人斗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说话,虽然一脸鄙视她的冷漠,一直沉着脸,却也不走,时不时换个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将她看个明白。
太史阑就好像他是团空气,专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让她眼神一缩。
《迎康王殿下王驾诸事记》
打开来看看,是说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视,一来看看地方西局的组建事宜,二来了解西凌民情,顺带也有考察西凌官场政绩的意思,康王权势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极为紧张,总督府发文要求各地官府务必好好准备,隆重接待,不能出一点岔子,并对康王王驾降临期间的大小事务都做了安排,太史阑现在看到的这份公文,已经是第三份相关要求文件。
太史阑对康王可没什么好感,西局的大头目,太后的亲信,而且当初北严府明明渎职最后却无罚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请的功,这人的到底坐在哪里,瞎子都看得见。
文书里要求,康王驾临期间,各级官府要严控治安,加强维稳,杜绝一切影响官府形象的群体**件,不允许任何大案要案发生,也不允许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状子,总之,康王在的时候,西凌必须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阑看完,面无表情将文书随手一搁,去看别的,古文费劲,她却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个师爷来,叫他提取出文书的关键词,把那些长篇大论的诉状啊颂辞啊上级行文下级请示啊都用一两句话概括,师爷一开始不习惯,动作慢,她也不催,等到处理过几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阑自己还学了不少南齐行文的规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着太史阑以一种神一般的速度处理她还不太熟悉的公务,金光碎揉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神情。
他听她处理一起富翁强占韶龄少女案,师爷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财万贯,并与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听着,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从长计议……”
“强占民女,事实确凿,枷号三日,家产一半充公。”太史阑瞟都没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还是和富翁有关,是一起寡妇再嫁案,寡妇家贫,只有一子,寡妇节衣缩食含辛茹苦,供儿子求了功名,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现今寡妇多年操劳,身体有病,有邻居有个富翁,多年鳏夫,自愿照顾寡妇一家,邻里议论纷纷,寡妇便想干脆再嫁,这回儿子不依,认为老娘伤风败俗,丢了举人的面子,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要求将那个破坏举人老娘贞洁的邻居欧吉桑发配充军,抄没家产以正风气。
司空昱听着,觉得就刚才那个案子来看,这女人一定出身贫苦,以至于苦大仇深,心中充满对权贵阶层的原始憎恨,有种劫富济贫的潜在想法,一定会狠狠治这个偷人老母的富翁邻居。
于是插嘴,“这事要在我们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阑打断了他的话。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间多年,谁人持家?”她冷冷道,“两岁幼子,如今举人,求取功名,谁人劳苦?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上京求学,费用谁出?”
司空昱和师爷都怔了怔。
“这个做儿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能活到如今,并有飞黄腾达这一日的。”太史阑淡淡道,“他现在觉得是耻辱了,想要把这耻辱用最决绝的方式,一笔抹杀。不过,当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给的盘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耻辱?这种忘恩负义,生性凉薄之人,走上官场,是造福一方还是为祸一地,还用问?”她操起笔,毫不犹豫大笔一挥,“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并请他带头以正风气,不受嗟来之食,将以往人家资助他的银两,都全数奉还。”
司空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是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很明显这寡妇母子一直受这富邻资助,并且寡妇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儿子学业未成,寡妇不愿开口,如今儿子自立,寡妇便想遂了多年心愿结成连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儿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惊讶这样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对太史阑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惊奇。
这女人看起来那么锋利决然,很像一个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这样的公正宽广,和清醒。
师爷下去传递文书了,景泰蓝爬上太史阑膝头,呵呵笑着抱住她腰撒娇。
太史阑顺势捏着他的苹果脸道:“刚才两起案子听懂没?”
“一点点……一点点……”景泰蓝伸出两根肥指头,示意没全懂。
“为上位者,心底无私。”太史阑拍着他的大脑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一切身份、地位、贫富、喜恶,都不应作为衡量他人行为的标准。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点头,司空昱忽然扑哧一笑。
瞧这女人一本正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国师或太傅。
“一个女人,这么严肃正经,真叫人不喜。”他敛了笑容,再次下评价。
“夏天到了,”太史阑对苏亚道,“苍蝇总是嗡嗡嗡。”
“杀之!”苏亚杀气腾腾答。
……
……
不管太史阑如何漠视,或者讥讽,这位骄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就是赖着不走,虽然他不时皱眉,不时批评,不时讥讽“你们南齐女人啊……”,但无论怎样不满,他的就好像长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窝。
太史阑觉得,或许这位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冷板凳坐得便别有滋味。不必太当回事,坐上一阵子自然会滚。
不过她也没能安生多久。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那边今日开衙,贺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阑准了,随即她便看见西局的侍从们笑眯眯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连带她公署里的条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脸,估计司空昱等下便得站着听她办公。
现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里三张……
又过了一会儿,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门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放也罢了,特意选了个紧邻她公署的院子,选了紧邻公署的院子也罢了,竹竿还挑得太高,烟花纸屑乱炸纷飞,撞得她的窗纸劈啪作响,好几处窗纸都裂了。
再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乔指挥使称事务繁忙,刚刚抓获一批要紧的江洋大盗,局里人手不足,请太史大人拨人帮忙。”
太史阑随便一点头,然后……然后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乔雨润给叫过去了,进去了席开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声老远都听得见,府衙里空荡荡的没人,办事的人全都跑了。
这下连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吗?这么欺负到头上,你也忍得?”
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关他毛事?
她探头看看外面,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府门大开四敞,有来往的各处府县的下属官员,正对着里头探头探脑。
“召集我的护卫。”
护卫很快召集齐,太史阑现在有自己的护卫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涛帮她挑选的,等她做官再久一点,她的护卫会更多。
太史阑点点头,又命苏亚去向司库寻点炸药来,苏亚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脸色变了。
过了一会儿苏亚来了,抓了一个不大的黄色盒子,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司库说没有总督手谕谁都不能领火药制品,我亮起了一个火折子走向库房他就立即给我了。”
“干得好。”太史阑赞赏。
司空昱美丽的脸开始发青。
“跟我走。”太史阑召集护卫,便开始向外走,身后青莲色袍影一闪,随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干什么!”司空昱在她身后,语气微怒,“我虽然讨厌你激你,也没要你去和人家拼命,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愚蠢,动用火药炸伤同僚,这是何等大罪?”
“这是南齐,不是东堂,喊你一声世子是礼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阑拨开他的手,“别皱了我的衣料。”
她举步就走,身后司空昱劈手一夺,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随即冷然道:“我以你未来夫君的身份,不允许你干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阑下巴,傲然道,“看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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