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泽来得比想象得要快,显然已经换过干燥的衣衫,赶得太急,头发都没有束得周正,脸色苍白,站定了脚后,又浮上一层绯红的颜色,咳嗽了两声,敛身道:“微臣见过皇上。”
明源帝扫了他一眼:“如妃娘娘前头的隐疾是你替她看的,寡人想就不假原太医之手,还是你来就好。”
“怎么会?”卫泽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抬起头来,“微臣这就替娘娘诊脉。”
手指搭上去的时候,卫泽的眼帘慢慢垂下,将眸中那星子一般的光彩掩藏住了,他还没有开口,汝月先发话了:“臣妾觉得已经好的多,和前一次的状况不太一样,大概不是又病发了。”
“不要多言。”明源帝瞪了她一眼,大着肚子,还病得东倒西歪的,如何还这般多话。
汝月抿了一下嘴角,收了声,卫泽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停留了太久的时间,等得皇上都有些着急了,他才缓缓开口道:“娘娘的身子确实无碍,可能是服了药以后,有些许的不适应,喝些温水,再睡一觉就没事了。”
“你给如妃吃的是什么药?”明源帝字字紧逼问道。
“是秘药。”卫泽毫无畏惧地站起身来,两个人的视线正好争锋相对,“皇上应该也知道,钦天监有些珍藏的秘药是不外传的,微臣说不得那秘药到底是什么制成,却可以担保对娘娘的身子是极好的,对娘娘月复中的胎儿也是极好的。”
“要是月复中的孩子有个万一……”明源帝正色说道,眉眼中徒增了厉色。
“那么微臣宁愿受千刀万剐之刑,以恕其罪。”卫泽几乎是想都没有想,月兑口而出道。
明源帝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微微点头道:“既然是你用身家性命担保,那么寡人姑且信你一次。”
“既然娘娘身体无碍,微臣就不多耽搁,继续回去领罚了。”卫泽给皇上再行了礼,又给汝月行过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汝月静静躺在床榻上,没有开口,她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她着急开了口,便是前功尽弃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外头的风雨声依旧,明源帝走到门边,唤了常公公过来,嘱咐道:“去御书房门前,让卫泽不用再跪,罚他禁足掌事殿,半月内不许出来,再罚他半年的俸禄。”
那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巧够让屋中的汝月听见,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常公公领命而去,明源帝却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回过身,不知在思虑些什么,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一个人想着,一个人念着。
屋子中安静地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清晰,香鼎中的青烟婼婼,升腾出一朵如意烟云。
汝月有种错觉,皇上心里正在想的事情,与她有关,与方家有关,甚至与桦月有关,皇上是在斟酌着要不要开口,如果不是她怀着身孕,再经不起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这些想法应该很容易说出口,如今,却成了要说不说,卡在嗓子眼处的难题。
微微的痒,微微的痛,想要抓几下,又怕两厢受伤,承担不住。
明源帝似乎感应到汝月的心思,缓缓地转过身来,两个人隔了一间屋子的距离,分明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困惑,然而谁都不想先开口,生怕打破了某些已经敏感到极点的东西。
汝月的嘴唇轻动,才要开口,皇上折身回到床榻边,他俯视着她,落在肩膀处的乌发张扬,眉眼黑沉,面容还是一如既往地英俊,而他眼中的她,娇弱无力,连以往那头乌鸦鸦的发,也随着这段日子的消耗,变得黯然无光,她又不爱在头上抹那些香气浓郁的头油,病怏怏地散在枕头边,有种叫人忍不住要疼惜的楚楚可怜。
“寡人已经免了他的冒犯之罪,你不用再装了,这时候装病,不是好兆头。”话已月兑口,明源帝自己都是一呆,他没有想要揭破这一层的,虽说看出来了端倪,不代表着就该直截了当,而汝月骤然涨红了脸颊,更加坐实了他的想法。
“臣妾请皇上赎罪。”汝月的慌神不过是一转眼,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目的已经达到,便是被皇上揭穿又能如何,君子一言,金口已开,半个月的禁足,半年的俸禄,已经是铮铮铁板上的惩处,她反而能够坦然了。
“知道有罪,还敢如此大胆。”明源帝低声呵斥道,见汝月微微挣扎了一下,手肘使力,分明是想要坐起来,顿时紧张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给寡人躺下。”
“臣妾知道犯了欺君之罪,所以要起身请罪。”汝月毕竟身子重了,起了一下没能起来,肩膀处已经被皇上扑下来牢牢按住。
明源帝的磨牙声都留在她的耳朵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犯了欺君之罪,还要欺君罔上,让寡人落个心惊的毛病,才肯甘心吗,卫泽对你而言,就有那么重要!”
不知为何,明源帝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幕,那时候,汝月还在太兴殿中当差,卫泽因为犯了太后的忌讳被罚跪在那里,他过去时,见到汝月正好俯身在同卫泽说话,卫泽尽管衣襟前沾着血迹,眉眼间却俱是笑意,而汝月一脸温柔地神情,两个人如此亲昵,如此和谐,他明明早看到了,却没有忍心出声,反而是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那时候的卫泽,那时候的汝月,如果没有后来皇后的一连串举动,是否不会是现在的君臣上下,卫泽对汝月的心意,汝月通透明晓,彼此才会宁愿犯了大不敬之罪,相互牵绊。
“皇上。”汝月的声音很低很低,像一缕软软的棉线,从耳根处细细攀爬,钻进耳朵里,“臣妾知错了。”
明源帝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不想动弹,他方才想起的场景令得心里头很是不快,然而他又与汝月贴得近,近得能够听到她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叫人心安,舍不得起身,双臂撑在两边,将体重都给化解掉,以免真的压到了她。
“皇上是个明君,臣妾想不会用敢于谏言的臣子处以重刑的,不是吗?”汝月见皇上的样子,是有些松动开了,索性找了些大道理来说,虽然她始终没有了解到卫泽进了御书房到底与皇上说了什么,想一想卫泽平日的为人处世,应该不会太直白,才试探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那么说,你倒是好心替寡人找个台阶下来?”明源帝懒洋洋地回道。
“皇上心中通明一片,否则的话,皇上早就看出臣妾是在装病,还是将卫大人唤了过来,替臣妾治病,这样子合情合理,对皇上,对卫大人都是好的。”汝月听他话语中倒是没有火气,也就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要是寡人真的要罚你呢!欺君不是小罪!”明源帝不是没见到卫泽方才看着汝月的样子,卫泽一向不忌不讳,有股子大性情的洒月兑,他很是欢喜,要是这特质用在了对待汝月的态度上头,他又有些不甘心。
“臣妾说过愿意领罪。”汝月的声音依旧稳重温柔,“皇上不要觉得臣妾是因为怀着身孕,恃宠而骄,皇上完全可以替臣妾记下这一笔来,等臣妾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再罚也不迟。”
明源帝嗤地笑了一声,翻个身,在汝月身边躺平了:“如妃真是能说会道,将寡人能说的都给挡得一干二净,你都说了,还让寡人说什么?”
“皇上说过,喜欢在臣妾的琉璃宫中,正是因为臣妾不但将皇上当成是君主,也当成是臣妾的夫君,两重身份,相加相叠,才是臣妾眼中的皇上。”汝月也知道什么时候该那好话来填补,将皇上心口那些别扭的窟窿眼补得平贴严实,透不过风去。
“那么如妃装病欺君都是一番好意了?”明源帝依然笑着说道,手掌撑着额角,侧过身来看着汝月,两个人的姿态瞬间变得暧昧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汝月的月复处,另一只手掌按了上来,“寡人要是想做个明君,就不能惩处你和卫泽了,对不对?”
“臣妾不敢如此妄言。”汝月觉得皇上温热的鼻息几乎要染湿了她的半边脸颊,稍稍偏过头去,带着个浅浅的笑意来,“后宫不可议政,臣妾说得不过都是些小小的心思。”
明源帝的心念一动,这番话,曾经似乎也有人在他耳边说过,边说边笑着往他耳朵里吹着气,那人吐气如兰,让人爱不释手,恨不得她说什么都是好的,说什么都全权地答应下来,可惜,可惜,他的双眸一抬,见着的是汝月微肿的脸庞,要是让他说就此算了,又有些不情愿的,于是顺水推舟,应了她方才的话:“既然你自己都说了,那么这一次就暂且给你记下来,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惩处不迟。”话语顿了一下又道,“你的外祖父前几日向寡人进谏了几句话,不知你想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