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好在庄户人家的孩子,常年劳作惯了,也没人叫苦。
到达镇上时已近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辰。何莲儿怕自家的冰块融化了,就在苏府门前的树荫底下查看一番。为了保温,那缸子冰块用厚厚的棉被里三层外三层紧裹着,几乎密不透风。何莲儿好不容易巴拉开来一条缝,往里头看了一眼,暗暗松出一口气。
这种在大日头地下保存冰块的法子非常原始,在她前世的幼年时期,冰箱还没普及到家家户户,就常有小贩在沿街叫卖冰棍时使用这样的方式。
将东西重新归置好,何花儿就到苏府一侧的角门前敲门。
管家出来开门,听说她们是来府里送富贵果儿的,就连连点头:“五小姐交代过了,几位这边请。”说着,又找来几个小厮,帮她们一道将东西推进府。
依旧是到上回来时的“雨花阁”等候,不多久,帐房计先生就过来了。
双方过了秤,整整十个大麻袋的富贵果儿,统共有一千零三十斤挂零,那秤还被压得翘翘的,极其实在。
计先生一丝不苟道:“多送了三十几斤,就算十六两零五百文钱,你们那儿若没啥问题,我这就数了银子给你们。”
“可别。”何莲儿就诚恳道,“这三十几斤的零头,是俺们姐儿几个送给计先生、知夏姐、双喜哥和府上其他人的。虽然不是啥好东西,可大夏天的,吃这个倒能开胃的。也没多少,是咱姐儿几个的一点心意,大家伙都分点,别客气。上回咱们已经收了府上八两银子的定钱,这回先生再给咱八两,就清了。”
计先生听她这样说,就拈须连连点头,严肃的面上微露一丝笑意,咱道:“你这小姑娘倒实诚、厚道,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了,多谢。”
结清了帐,何莲儿想了想,便问管家:“大叔,不知苏五小姐现今还在不在府上?”这苏五回苏府也有大半个月了,何莲儿不确定她是否已经回京去了。知夏是她的陪嫁丫头,若苏五不在府上了,那知夏自然也跟着回去了。上回离别匆忙,都没好好跟她道别,也不知道日后啥时才能再见。
“五小姐自然还在府上。”那管家就道:“这时节,京城比咱云浮镇可热得多了,五小姐有着身孕,自然更加难耐暑气。况且现在这时候实在不适宜舟车劳顿,要回,恐怕还得等好一段日子。”
苏五还在府上,这倒是有些出乎何莲儿的预料。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女性并不自由,特别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媳妇,规矩更多。苏五又身怀六甲,能出门一趟,回娘家住几天就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了,没想到她的夫家居然同意她在娘家住这么久?也可见他们对苏五的重视程度。
何莲儿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就请管家带她们去见见知夏再回。
“五小姐这几日食欲不大好,人也爱犯懒。知夏姑娘贴身照顾她难免就辛苦些,只怕这时候还在伺候五小姐用午膳,不得空呐。她倒是跟我叮嘱过,若今日你们来,就留你们先去她屋子坐坐等她。五小姐每日都要睡晌午觉,那时候她倒是能得一会儿空闲。”
何莲儿想了想,就同意了。
那管家办事十分周到,后院女眷的住所男子自然是不方便进入的,便让下人先带了根苗和虎子去别院安顿歇息。何家姐儿几个带来的东西也给妥善安排好了,才另找了个垂髻的小丫头来带何家姐儿仨去后院。
正巧今日小月休沐,她是知夏手底下的小丫头,跟知夏住一个院子的,瞧见了她们,就忙迎出来。
“你们可来了,正等你们开饭呢!知夏姐姐念叨你们好几日了,知道你们今日要来,欢喜得紧。她现在不得空,让你们先吃饭,吃完歇一会儿,她也就差不多回来了!”小月就笑道。
边说,边就将屋里一张木桌上放着的食匣子打开,将里头的菜一一摆上桌。六荤六素一个汤,都是极精致的时令菜,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何莲儿没想到知夏为她们想得这么周到,心内就很感动。忙跟何花儿一道上前帮小月的忙。
“要知道这么麻烦你们,那咱们可就不敢来了。”何莲儿就道:“其实咱们姐儿仨自来粗茶淡饭惯了,这么好的饭菜,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是才送来的,你们也不必不好意思。原是五小姐没胃口,就将新做的一桌子菜赏了咱们,你们可是有口福了!”小月道。
姐儿仨奔波了一早上,这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小月这样说,也不再推辞。四人围着桌子团团坐,开始吃饭。
何莲儿见桌上的菜肴品色丰富,光六个荤菜,就有鱼有肉,煎炸清蒸、极其丰盛。那几个时令蔬菜也炒得油汪汪青翠翠的,极其喜人。她尝了一口,色香味俱全。
苏家这样的人家,门庭殷富,炒菜自然是舍得放油的,便是那佐料,也不似寻常庄户人家,只放些些盐,而是各种名贵香料辅食不花钱似的洒。
何莲儿吃惯了清淡的饭菜,初尝这菜味道不错,吃多了却还是觉着有些腻。而且是在这大夏天里,真还不如自家的小腌菜来得爽口下饭。
虽然有些美中不足,可四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这顿饭还是吃得很开心满足。
饭毕,何莲儿和何花儿帮着收拾干净,小月就倒了一壶消食的普洱来,又聊了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知夏得了空,赶着过来瞧她们来了。
两下里见面自然又是另一番亲热。
“你们这几个小丫头呀,上回离开镇上也不跟我道个别,只遣了个小子来我这儿说一声,真真是没良心的小蹄子!”她说着,就故作嗔怒地点了点何莲儿的额头。
知夏脾气随和,又与何家姐儿仨相交甚厚,何莲儿自然知道她不是真的跟她们姐儿仨生气,就笑着跟她又道歉又讨饶。
几个人笑闹了一阵,又说起别后的事情来。听说何花儿跟定了亲,对象还是裴东篱,知夏虽觉突然,可还是很为她高兴。
“那裴家的小子人不错,给咱府上也做过事儿,倒是人人夸他呐。花儿又是这样的性子,你俩在一块儿相互帮衬着,这日子可不得过得羡煞旁人?听说上回在府里也是他救了你,可见缘分这回事儿啊,就是天注定的。”
何花儿脸皮薄,虽然订了亲,可听人说起这些,难免还是害羞的。就红了脸,低下头去。
知夏就笑了,又说起苏五当年订亲的事情来,感叹姑娘家家的都有这么一遭。顺带说起苏五的孕事,那面上就不由布上了忧色。
何花儿心细,就给瞧出来了,问道:“知夏姐,俺瞧着半月没见你都瘦了好些,是不是苏五小姐的身子不爽快,你忙着伺候她,就给累着了?”
知夏叹了口气,道:“难为你竟给瞧出来了,可不是?这天儿闷热,五小姐怀着身子,人就不大有精神,成日里恹恹地在榻上睡着,也不爱挪动。成天地没啥胃口,又孕吐得厉害,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眼瞧着人也是一天天憔悴了。老爷、夫人和小少爷急得不得了,请了好几拨大夫来,也只说是有身子的人的寻常反应,不碍事儿,多吃些药膳补补就行。厨房里头现如今变着花样儿地给五小姐做吃食,多少名贵的食材都下去了,也没有一点效果,她那人倒是越发没精神了。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肚子里的小公子撑不撑得住。”知夏说着,眉宇间颇有忧色。她自小跟着苏五,主仆情深,就很为她担心。
何莲儿想了想,就道:“知夏姐姐,俺知道府上请的厨子都是最好的,那手艺自不必说。不过俺瞧着五小姐这样,不仅仅是怀孕的缘故,怕还是因着天儿热、没食欲。她寻常吃得菜都是些大补的东西,吃多了下去反而伤脾胃,还不如多做些清淡开胃的吃食给她,或许能事半功倍呐!”
知夏听她这么说,眼前一亮,道:“确实是呢!五小姐回回都跟我抱怨这餐餐的吃食不是大鱼就是大肉的,吃了腻味。说还不及寻常白水煮的菜肴开胃。可她现子矜贵,谁敢拿那些粗茶淡饭给她吃?今日的午膳,就动了两筷子,就说饱了。也就你们家那些富贵果儿她还爱吃,常常含在嘴里。可那果子到底不是粮食,吃再多也不顶饿啊。”
“知夏姐,俺想到一种吃食,是咱们乡间常吃的土味,不是啥名贵的东西,可爽口开胃,夏天吃又解暑,不知道苏五小姐爱不爱吃。”何莲儿忽然说。
“那感情好!”知夏就喜道,“求之不得呐!你的手艺我还是信得过的。就上回你做的那蛋糕,参加诗会的各家小姐太太们吃了都念念不忘,还打发了人一回回来咱府里问是哪位厨子给做的?还能不能再做些之类的,每回小姐都解释不是府上厨子给做的,她们还不信,私下说五小姐小气呐!五小姐被她们弄得哭笑不得,直说都是因为你,让她背了黑锅。还说等下回你来,要找你算账来着。你若能做样儿吃食,没准五小姐还真爱吃!”
何莲儿就点点头,笑道:“成与不成的,俺都献丑试试罢了。”
“那可得快着些,五小姐现下在午睡,醒了正好当点心吃,也好垫垫肚子。你要啥东西,只管跟我要。但凡府里有的,不论是啥,我都能想办法给你弄来!也别怕抛费啥的。”知夏就道。
“其实也用不了啥多名贵的食材,只需找着一种叫‘薜荔’的青绿色果子就成了”何莲儿道。
“这是啥果子?我可从没听说过。”知夏略略思索了片刻,就答道。
何莲儿就笑道:“这东西并不稀罕,季节寻常乡间小道旁的灌木丛里就有,形如莲房,掰开可见许多细小的种子。像无花果一样,花为隐头花序,藏花托中看不见;果实是由肥大的花托形成的聚合果。也难怪知夏姐姐不知道,都是庄户人家的孩子拿来吃的,滋味有些酸。乡野间的果子,像苏府这样的门第不知道也是寻常。”
知夏点点头,一一记下,就让小月去找了个伶俐的小厮来,名叫德顺的,将‘薜荔’的外形解释给他听,让他去府外尽量多找些来。
德顺一一记下,就道:“知夏姐姐,这个果子我却知道,从前在乡下家里头时就吃过的,还有个别名儿,叫鬼馒头,那东西可不好吃。”
“这名儿起得可不大吉利。”知夏就道,又略带犹疑地看了看何莲儿。
“可还有个名儿叫木莲呐!因为果实形如莲房而得。别看这东西乡土味重,其实是顶好的东西,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消肿解毒、补肾、通乳的功效。孕妇吃尤其好,大夏天的,不仅能开胃,更能驱散心头的烦闷。咱们今天要做的这道开胃点心,名字就叫‘木莲豆腐’。这点心奇就奇在名曰”木莲“,其实与木莲毫无关系;名曰”豆腐“,又与豆子毫无关系。成品色泽剔透、形状如豆腐,又有自然的鲜果气息清香扑鼻,是夏天里极好的一道降暑点心。知夏姐姐,你就放心让俺们试试呗。”何莲儿就解释道。
她介绍地详细又诱人,知夏心头的那点子顾虑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就笑着道:“你的点子多,按照你说的去做就是了!除了这个,可还要些啥?”
何莲儿想了想,就道:“再要些老莲藕粉末和一些新鲜果酱也就是了。”
知夏点点头,一一嘱咐人去办了。
不一会儿,东西就备齐了。
那拿来的老藕粉是上好的嘉南湖老莲藕,还是去年秋天给晒干了收起来的。何莲儿就自己个儿亲自动手磨莲藕粉。先将老莲藕用药碾捣碎成汁,然后放置在专用的瓷盆里。待个把时辰后,那藕粉就能凝固下来,再将上层的清液小心倒掉,留下来的就是纯度较高的藕粉。这是极关键的一步,因莲藕粉中的成分是天然的聚合剂,能将木莲汁液聚合成型。
乘着这空闲,何莲儿又用纱布包起薜荔子,然后浸在盛满冷水的盆子中不停地挤压。一种粘稠的汁液会从指间流到冷水里。无数次的挤压后,仍需要再进行反复的操作,直至挤压出的不再是粘稠的汁液才罢。
这时莲藕粉也沉淀好了,就将那湿的莲藕粉液洒在装了薜荔汁液的圆形模子里,静待一段时间,待它完全冷却。就成了。
因为天儿热,何莲儿就让知夏去苏府的冰窟里找了一大盆子的碎冰来,将木莲豆腐冰在里头,以便里头的液体能迅速凝固。
又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何莲儿在众人期待地眼神中缓缓揭开了豆腐上覆盖着的一层纱布,那原本液体状的薜荔汁果然已变成了透明成型的成品。这东西类似何莲儿在前世吃过的果冻,口感还要再香滑爽口些,又是通体透明地质地,看来犹如冰雪之质,看来格外地引人垂涎欲滴。
何莲儿就将整块的木莲豆腐方方正正切成一小块,又在那透明地豆腐上撒上一层葡萄汁,又以薜荔叶做点缀,看来不像吃食,倒似一件精美绝伦的水晶艺术品。
知夏在一旁叹为观止,“莲儿,你的手可真巧。这木莲豆腐看着都舍不得吃,五小姐就爱这些个精致美丽的吃食,她瞧见了,保准会赞不绝口呐!”
“寻常庄户人家的吃食,知夏姐姐不嫌弃罢了。可别取笑俺!”何莲儿就谦逊道。内心对知夏夸赞她做得食物感到非常满足。
还剩下不老少,何莲儿就将那些木莲豆腐也一一装好碟子,又精巧摆弄好,含知夏、小月、何花儿和何梅儿一块儿来尝尝味。
入口甘甜爽口,滑溜绵软,齿颊留香。果然是极好的开胃小点心。
苏夏满意极了,一把抓住何莲儿的手,感激道:“可多亏了你,我看今儿有了这点心,少不得能哄五小姐吃些东西下去,可太谢谢你了,莲儿。
何莲儿自然不肯受她的谢,枝江功劳推到别人身上。
这时辰不早了,知夏估算着苏五也该睡醒了,就拿食盒装了几盆子木莲豆腐,便朝苏五那儿走去。”你们可不许走,得等五小姐尝过了,说出个好歹来,我再回头跟你们说。你们要是做得不和五小姐胃口,也不能丢我一人在主家跟前丢脸面,也的你们替我扛着才行!“知夏就笑着故意道。
她这样说,何家姐儿仨也不好拒绝,决定干脆在苏府多呆会儿,只要不耽误她们家晚上去后街摆摊子就是了,也就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