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再遇早已潜入金境,他自不知完颜纲张榜通缉自己之事,一路缓缓而行,一面暗中留意金兵动静.闲来无事之时,便取出那只青玉钗把玩.睹物思人,想起辛小娥的音容笑貌,不禁忽喜忽愁,竟是情难自己.
这一日来到宿州城,随便寻了个客店投宿.店家询问姓名,毕再遇便随口说了个假名字报上.到客房歇息一会,安顿了行李马匹,便到前面就餐.要了二斤牛肉,一斤白酒,正喝的痛快,忽听临座有人说道:"各位,各位,一个多月前,金兵在襄阳城下吃了个大败仗,你们知不知道?"毕再遇转头一看,见是三五个乡下人围着一张桌子在那里吃酒,他也不在意,回过头自顾吃喝.又听一人接口道:"怎地不知,杨震仲杀得金狗子大败而逃,连那个什么大将军完颜定都死于杨震仲之手."先前发话那人又道:"这却不对了,杀死完颜定的不是杨震仲,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旁边几人都开口问道:"什么?襄阳城出了名的勇将只有一个杨震仲,哪个又来了一个这般了得的年轻人?"那人呵呵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年轻人姓毕,名再遇,乃是当年只率五十骑便敢直闯五万金兵大营的神将辛弃疾的亲传弟子,双手各使一把六十四斤的大关刀,厉害的紧那!那完颜定不过只会欺压百姓,有什么本事能挡的了毕再遇的双刀?"接着便口沫横飞的讲述毕再遇如何杀死完颜定的过程,将毕再遇吹捧的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如何单人匹马直闯金阵,又如何连杀一十八员金将,一直将完颜定追的无路可逃,等等等等.讲到真切处,宛如亲见.旁边那几人张口结舌,早听得呆了.
毕再遇不料短短月余时光,自家斩杀金军大将的事情便已传入了金境,而且看来愈传愈离谱,大有神乎其神之势.听那人还在大讲特讲,毕再遇不禁暗暗摇头,心道:"你们说起来到简单,但你们可曾亲眼见过战场上将士们出生入死,血肉横飞的惨状?这一场胜仗,乃是数百大宋兵将舍了大好性命才得换来,你们又知道么?"正自皱眉沉思,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这位兄台,那完颜定果真是被毕再遇所杀么?"毕再遇听那声音甚是熟悉,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布衣未冠,正立于店内.细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月兑口"咦"了一声,心道:"怎么会是陈先生?他不是回乡去了么?怎地又会在这里出现?"
那人正是陈亮,他听到毕再遇突发异声,遁声望来,正打个照面,不觉大喜,忙开口道:"毕兄弟!你怎么在这?"毕再遇见周围酒客纷纷转头注目,恐泄漏了身份,便笑着道:"在下姓江,先生认错人了罢."陈亮乍见之下情不自禁,待到回过神来,已知不妥,亦改口道:"原来是江兄台,晚生倒是唐突了,得罪勿怪!"毕再遇笑道:"好说,好说."自低头吃酒,眼角余光却不离陈亮左右.看见陈亮转身出店,也站起身来,自怀中模出一锭碎银丢在桌上,看看周围无人注意,便随着陈亮出了店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数十丈远近,毕再遇看看四下无人,忙快步跟上陈亮,低声道:"陈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陈亮回身挽住毕再遇双手,笑道:"上次襄阳分手后,我并未回家,而是取道建康,再转而入金.金兵边防松懈的紧,竟被我轻轻易易的就混了进来."毕再遇上下打量陈亮几眼,见他面上颇有风尘之色,衣衫也甚破旧,显然久未换洗.心下感动,道:"陈先生,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罢!"陈亮却毫不在意,摆了摆手,微笑道:"这次入金顺利的很,哪里算得上吃苦?不过收获却是不少.金兵泗州防线漏洞甚大,兵力本就不多,却又分别在东西两城驻守,乍一看可以相互呼应,但力分则弱"正款款而谈,心中猛地省起,忙转而道:"对了,毕兄弟,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毕再遇面上的欢喜之色登时隐去,换来了一脸忧容.毕再遇叹了一声,将辛弃疾返京述职,特命自己入金之事大略讲了一遍.末了道:"辛大人自知职位难保,仍拳拳以国事为念,个人的得失荣辱却只字不提,实令再遇敬佩万分!"陈亮怅然摇头,道:"我亦料到稼轩公将遭罢免,只是没想到竟会这般快法."转头向南眺望片刻,叹道:"月余前我在泗州时便听说襄阳大胜,如借机整顿军马,我军士气必将为之一振,可惜朝廷并未乘机大造声势,反而将此胜当做向金廷求和的资本,实令壮士扼腕!"毕再遇并不知道宋光宗遣使求和一事,便问道:"借机求和?怎么回事?"陈亮忿然道:"襄阳一战,金大将军完颜定亦死于此役,此胜足以威慑金军.不料皇上竟然派使者携带重金,连同完颜定尸首,一并送往金都以求和,着实可恨!那时我刚至泗州,恰逢宋使过境,是以知之."毕再遇愕然良久,遥望襄阳方向,道:"杨震仲杨大哥还满以为这次立了大功,可惜他要失望了."摇头叹息之余,亦为之恨恨不已.
两人兀立良久,毕再遇咳了一声,道:"陈先生,金国不同于我大宋,不可久留,我还是先送你返宋吧."陈亮摇头道:"我还想再到北方看看,听稼轩公说北方辽人及鞑靼人均不堪忍受金人压迫,起而抗衡,如果情况属实,日后当可结为我大宋之强助."毕再遇闻言大急,忙道:"陈先生,这个却万万不可!此处离幽燕两州路途遥远,万一途中被金人窥破身份,那可如何是好?"陈亮呵呵笑道:"我身为堂堂大宋男儿,便是死于金贼之手,也个落得名留青史,又怕他何来?"毕再遇又道:"陈先生,你一心为国,固然可敬,但临阵杀敌,涉险聆秘,乃是我辈武人的本分.先生此举,岂不是书生捉刀,越俎代庖么?"陈亮注视毕再遇片刻,忽地一笑,道:"毕兄弟,你休拿话激我,你的一番心意,亮岂能不知.但是,我如果安坐家中,整日价空书咄咄,又济得甚事?此番能实地探察金人军情,于我日后上书当有助益.日后我将金人军情一一禀告皇上,定能让那些畏敌如虎的大员们无话可说."毕再遇看他坚不肯回宋,心下大急,又道:"再遇日后返回,将金人军情一一转告先生,不也是一样?"陈亮微微摇头道:"毕兄弟,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我了."毕再遇急得连连搓手,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看毕再遇惶急之状出于至诚,陈亮心下感激,拍了拍毕再遇肩膀,道:"毕兄弟,我一副落魄潦倒的书生模样,金兵即便见了,也不会怀疑我的,你就别再担心了.咱们先不谈这个,适才在那客栈里听人说起是你杀的完颜定,真的么?"毕再遇点点头,道:"是."陈亮大为兴奋,一拍大腿,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襄阳多留些时日,是时也可一睹毕兄弟战场上大展身手的英姿!"毕再遇勉强笑道:"陈先生又不是仙人,又怎能未卜先知."心下却在暗暗盘算如何哄的陈亮返宋.陈亮兴致勃勃.扯了毕再遇衣袖,道:"走,咱们寻个酒馆坐了,你再将襄阳之战的情形滴水不漏的讲给我听听."毕再遇只有点头答应.
二人于僻静处寻了一间小酒馆,看店中别无他客,正好畅谈,便入内坐了.陈亮一边招呼上菜,一边不住追问襄阳之战的情况,毕再遇问二答一,却也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个大概.陈亮听得兴高采烈,竟连连拍桌大叫道:"痛快!痛快!"惹的店家与小二频频回顾.毕再遇见陈亮一时忘性,忙低声道:"先生禁声,此地比不得咱们大宋,说话得加倍小心."陈亮亦知道失态,忙敛了笑容,但心中着实欢喜难禁,便又压低了声音笑道:"毕兄弟此战,可以下酒."毕再遇想起当日战场上残肢断骸布满荒野的惨状,却是笑不出来.沉默片刻,方黯然道:"兵者,凶器也,一战之后,血流漂杵,尸横遍野.那些死于战场上的将士,哪一个没有妻儿老小?但从此以后,却再也不得相见.在下自襄阳战后,常常扪心自问,杀伤这许多性命,到底是对是错?是该?是不该?"
陈亮闻言一怔,皱眉有倾,忽截口道:"毕兄弟,你投身疆场,是为了求得皇上封赏,裂土为候,福荫子孙么?"毕再遇愕然道:"当然不是."陈亮紧接着又道:"那你是为了毁坏田庐,掠人财物,中饱私囊么?"毕再遇不知何意,怒道:"更加不是."陈亮呵呵一笑,又道:"那么你到底为何而投身疆场?"毕再遇迟疑片刻,方道:"马踏幽燕,还都汴京."陈亮摇头道:"为何要还都汴京?大宋以临安为都,大金以燕京为都,彼此间不动刀兵,相安无事,却不是好?"毕再遇张口结舌,心中明明知道陈亮说的乃是反话,却偏偏回答不出.只得低了头道:"小子鲁钝,请先生赐教."
陈亮面色肃然,沉声道:"当年金兵南下,掳去徽钦二帝,高宗即位以后,不做抗金打算,反而南逃入海,以避金人锋锐.金兵得以长驱直入,所过之处,白骨累累,草木难留.你可知襄阳城北为何是一片荒野?方圆百里内为何难以寻到一处村落?"毕再遇道:"金人暴虐,杀我百姓,毁我田庐."陈亮又道:"岳元帅提兵北上之时,所到之处,百姓皆提壶携浆,以慰王师,却是为何?"毕再遇不加思索地道:"百姓得以逃月兑金人压轧,自是欢喜."陈亮击节道:"正是如此!一人死而万人生.莫说襄阳城下战死了数百宋兵,便是有千千万万人将死于此役也,必有千千万万人甘愿随你而去,毕兄弟,你说是也不是?"毕再遇恍然大悟,竟离席深深一躬,道:"先生所教对极,再遇毕生不忘先生今日之言!"其实这些道理张宪和辛弃疾又何尝没有讲过,只是当时毕再遇还未亲睹战祸之惨,体会不深,今日与陈亮一番长谈,实有醍醐灌顶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