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向心境沉寂的萧云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半rì仙就像一块从悬崖峭壁滚落而下的巨大砺石,重重砸在心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就是如此,总是会对一些无从知晓半懂不懂的话语奉若神明,这让许多打着算命旗号而行走江湖的骗术高手可以轻易抓住这个漏洞,将计就计,向这些意志薄弱的迷信者讲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行话,哄骗得他们晕头转向,直想把这些江湖郎中们当作菩萨供着。
可是,再高明的骗术也会有纰漏之处,任何闪失都将会前功尽弃。
而萧云恰恰是个防骗大师,很少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可半rì仙却做到了。
他非但无法找出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算命先生的瑕疵,而且还被他那些话所深深套牢。
挫败感独占鳌头。
告别苏楠后,萧云从她家出来,抬头望了眼天空,月sè全无,漆黑一片。
“看来要下大雨了。”
他凝视着除了黑再无半点杂sè的苍穹,低声呢喃了一句,有些心神不宁,手里拿着一罐用来解渴的冰红茶,摇晃几下,打开拉环,猛灌了几口,一抹嘴,忽然想起了之前答应今晚要送小青回学校的事,这小妮子忸怩了半天,才羞答答开口向自己提出邀请,当时她的俏脸涨红,如抹了整盒大红胭脂一般。
女人天生就是爱情的奴隶。
小青内心清楚得很,这个年轻人极有主见,不喜欢没有牢固感情基础的爱情,所以她对于他的爱意表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如婴儿般呵护有加,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那一丝刚发芽的爱恋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永远消失。
萧云想打个电话,报报平安,毕竟已经很晚了,自己还没有回到十里清扬,怕她惦记。
信手拿出手机,熟稔地拨了小青的号码,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听,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挂了电话,再按下一个号码,小亮的声音传来,得知原来小青正在忙碌中,不方便接听,他才放下心来,与小亮在电话中闲聊乱侃了几句,说马上回来云云,便合上手机,走入了丹青巷的夜sè中。
入夜之后的丹青巷少有人行,静悄悄,门掩清夏夜。
可老天爷就没那么清闲了,黑云迎着苍穹,俯瞰大地,颇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
俗话说,晚雨急来风。
雨依旧处在苦苦酝酿中,未曾落下。
而风却早已肆虐人间,无孔不入,似乎想席卷天下的一切物体。
狂风一怒,掠起一地落叶,飘悬于半空中,如无数彩蝶振翅飞舞,甚是壮观。
萧云慵懒地走在石板路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狂风吹袅,摇晃着手里的透心凉冰红茶。
由于解决了苏楠的困局,他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情不自禁地清哼起了一首京剧小调。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
清雅铿锵,珠圆玉润。
这是老爷子最喜欢听的《未央宫》。
正悠然走着,萧云忽然皱了皱眉,停下前行的脚步,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幽深小巷。
巷口处虽然高悬着一盏孤灯,透着些许亮光,可巷内深处仍是黑暗一大片。
这里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恶臭味,原来这是丹青巷的居民住客丢弃垃圾的地方。
那股酸腐异味被狂风吹散到空中,变得稀淡,再传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萧云却不露圭角,轻轻晃着冰红茶,站在黑暗处,眼神冷冷睨向巷口,脸sè如常。
片刻,三个黑衣人如幽灵般,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巷口灯光下,其中两人提着yīn冷砍刀。
刀光晃晃,杀气萧萧。
他的麻烦似乎总是源源不断。
唉。
萧云轻叹了声,泛起些许伤chūn悲秋之意,心情却异常平静,没有因为杀戮即将来临而生起一丝紧张,只是在猜测着离他只有四五米远的三个黑衣人的来历,脑海里不断地在搜索着最近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接触过的一些人物。
能尾随跟踪他这么久却不露踪迹,这几个人倒也有些小能耐,隐藏在幕后的人相当不简单。按理说,不应该是张山泉,这种纨绔子弟是典型的吃软怕硬的主,重面子,既然和他做了朋友,肯定不会出尔反尔。
难道是那个蛮不讲理目中无人的市长千金?
很有可能。
虽然陈道白在那晚怏怏说过,这次挨打后,从此与苏楠两清,没有任何关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那个市长千金根本不买陈道白的账,恼羞成怒,怎么着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执意要给自己点颜sè看看呢?
萧云苦想着,却依然没有结果。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是,眼前的三人必须得死。
古语有云,斩草不除根,chūn风吹又生。
龙有逆鳞一尺,人凡婴之,则必杀人。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管对方的实力如何强大,不管对方的幕后站着是谁,不管对方牵扯的利益有多广,只要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命,那下场只有一个:死。
“在临死之前,给你们最后一个说话的机会。”萧云轻声道,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大言不惭。”领头的黑衣人冷冷一笑,两个小弟拿着刀站在他身后,为虎作伥。
“你不信?”萧云挑挑眉头。
“明知故问。”他的嘲笑光秃秃**果,没经过任何加工制作。
“你应该信的,我这人有个毛病,在死人面前很少说谎。”萧云微笑道。
“很好,你是我见过这么多人当中,死到临头时最从容不迫的一个,不错,我欣赏你,如果不是你犯了一些不可原谅的错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个朋友,坐下来痛饮几杯酒,可惜呀,这个机会只能留到下辈子了。”他带点惋惜道,隐藏在黑暗中的脸sè却有些僵硬,那个年轻人那抹从未消失过的清净如竹的微笑让他浑身不舒服,像爬满了蚂蚁。
“我得罪谁了?”萧云还是没想出所以然来。
“你心里清楚。”他冷声道。
“我不清楚。”萧云轻声道,这是实话,可越是实话,越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装得还挺像,既然你选择诈傻扮懵,那我就费点力气,勾起你一点点陈旧的回忆。还记得刀伤吧?你在飞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伤他,让他没有面子,下不了台,也就等同于让我们黑龙团蒙羞,这个奇耻大辱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冷声道,巷口的风有些大,一些重量轻的垃圾吹得到处都是,他们三个周围聚了不少,为了躲开,不得不往里面走了几步,却如履薄冰。
萧云愣住,对走近了些许的三人视而不见,只是微微皱着眉头。
他原以为刀伤是一个好汉,输在武,应服在心,却没想到这件事过了这么久,黑龙团终究还是要报复。诚然,像黑龙团这样庞大到无处不在的组织,只要打个喷嚏,就足以让整座宁州城震上几震,换作普通人碰着这事,早就退避三舍逃之夭夭了。
可惜萧云不是普通人,或者说,他此刻不是一个普通人。
在十里清扬,他也曾无数次被嫉妒他样貌的公子纨绔轻视嘲笑,他却没有任何反驳。
这是懦弱?仅仅是不屑罢了。
他不想杀戮,却从来不畏惧杀戮。
一股无名之火在他心中遽然燃起,顿时给人强大压迫感,脸sè比此时的天气还要yīn沉。
在尸体堆里成长起来的男人,有所谓的气势,确实一点也不过分。
“真没劲。”萧云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叹声道。
“你什么意思?”领头黑衣人有些费解,神情有点紧张兮兮的。
“人说黑龙团是地下世界的王者,没想到却是小肚鸡肠,这么一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跟街市讨价还价的三婶大妈有什么区别?没有一丝王者应有的宽宏度量,传出去也不怕被别人笑话。”萧云平静道,没有一丝要婉转的意思,讥诮笑着,手里的那罐冰红茶还有大半没喝,晃动起来有些哗啦啦的响声,却完全淹没在了斥耳风声中。
“废话连篇!只有一种人不会有废话,那就是死人!”领头的黑衣人显然被激怒了。
人在怒发冲冠时,思维往往会有些紊乱不安,这是出现致命弱点的征兆。
他赫然掏出一把消声手枪,昂贵货sè,拉枪栓,上膛,开保险,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望着那个神sè依旧不变的年轻人,冷笑道:“死很容易的。”
萧云柔声道:“死的确不难,活下去才是更难的,可世事难料,谁能说得准呢?”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那罐冰红茶猝然离手,如离弦的箭,直奔黑洞洞的手枪而去。
那人一脸不屑地轻微冷笑,不慌不忙,迅疾扣动扳机,子弹无声也无情地从枪膛飞出。
“嘭”!
易拉罐被骤然击穿,茶液在空中华丽四shè。
作为一个见惯风波的王牌杀手,这么一个掩人耳目的小举动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跋扈气焰没有收敛,仍平举着枪,下一步就是将那个跳梁小丑以最快速度清理掉。
“嗖!”
突然,一个诡异声响划破了萧萧夜风,却未见到有任何异象出现,周围死寂一片。
举着枪的那人很纳闷,谨慎地扫视着四周,因为他刚刚开完那一枪,这个声音就响了。
他的两个小弟也迅速职业xìng转身,小心jǐng惕地防御着,以防有人从身后搞突然袭击。
可惜,他们谁都没有发现,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眯起黑眸,嘴角的弧度异常邪美。
“?!”
火花四溅。
那支消声手枪冲天而起,掉进垃圾堆里,没有了影踪。
而那人的手腕尽然断裂,虽然没有喊声大作,却疼得他直冒冷汗,嘴唇也咬出了血。
接着,一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清脆落地,骨碌碌地溜向低处,“咚”,落在了下水道。
那人脸sè冷峻苍白,眼神喷火地望向萧云,横眉竖眼怒道:“明人不做暗事。”
萧云轻笑,气定神闲,轻声道:“礼尚往来,你有枪,我没枪,你不公平在先。”
那人突然不再咄咄逼人,像毒蛇一样笑了笑,轻声道:“不公平的事多着呢。”
三打一,好比麻将桌上三家联合欺负一家,想不输都难,确实很不公平。
他压根就没理会已经残废的右手,用健全的左手抽出一把砍刀来,率先舍命攻去。
两个小弟紧随其后,形影不离。
三人脚步出奇一致,砍刀倒拖于身后,成品字形,攻时可如铁蒺藜,随处可击,防时可似连环锁甲,互为照应,疾速向萧云冲去。如果碰上一般的高手,此般布阵,必定会令对方手足无措,疲于防守而连连退让。
可惜他们遇错了对手。
萧云叹息摇头,不知是为即将逝去的三条生命节哀,还是为自己无法宁静生活而悲痛。
他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在第一把砍刀夹杂着狂风戏谑的气息落至时,潇洒一转身,脚尖在地上一拧,滑开了几步,膝盖微弯,让刀刃擦着自己的左胸而过,领头的黑衣人还想反手一刀,却骇然发现自己胸部中了一拳,已经腾云驾雾般地在狂风中飞了起来。
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平生最爽的莫过这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他重重地撞在了小巷的围墙上,如同烂泥一般滑落下来,再无声息。
那两个小弟见到大哥惨死,并没有徒生惧意,反而祭出了更猛烈地进攻。
完全是以命搏命,视生命如草芥。
一个凌空飞起,一个就地一滚,两把催命砍刀寒光闪闪,恶狠狠从两个方向砍向萧云。
暴戾凶煞。
萧云安稳不动如青山,扬起一个超尘拔俗的弧度,微微带着诡秘,更邪气得英俊。
灵气顿现!
不按常理出牌,这是萧云的惯例,只见他纵身横跃,如燕子穿云,恰恰从两把砍刀中间穿身而过,借着两个黑衣人去势未了、尚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空隙,用旁人无法看清的速度,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一个怪蟒翻身,使出连环拐子追魂肘,一肘击向滚地而来的黑衣人后背。
一声闷响在巷子里爆起,那黑衣人胸骨尽碎,口吐鲜血,软绵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萧云在杀人的时候极其冷静,心内一片清明,平静如湖。
这是老爷子从小就用非人的训练方法打磨的结果,也是他在枪林弹雨中收获的心得,更是跟随老爷子挑战天下隐世高手后悟出的生存之道。无论经验是从哪一种方式得来,都会让他的生命悬于死亡线上,左右徘徊,只要稍有差池,这个世界可能就再没有萧云这个人了。
雨前的景致一片消残。
小巷安静如斯,只有风声在呼呼地狂吼着,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萧云静然而立,有着一股皇族气韵,冷冷睥睨着一米开外的最后一名黑衣人,令他吃惊的是,那人却依旧没有露出对死亡应有的恐惧,他不禁眉头微皱,心中闪过一丝凛然。黑龙团终究是黑龙团,真是头庞然怪物,培养出来的杀手毫无畏惧死亡,那种视死如归让人从心底生起恐怖之意。
虽然不畏死,但是必须死。
整个天幕没有一丝亮光,显得空虚苍凉。
苍穹被黑云笼罩,天地间只剩下漆黑这一种寂寞的颜sè。
只有萧云那双优雅如钢琴家的手,在夜sè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苍白。
漆黑与苍白,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sè,死亡,不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吗?
“黑龙团竟派出你们三个废物,真是令我大失所望。”萧云漆黑眸子闪动着矛尖寒。
“我们三个足矣!”那黑衣人嘴角露出了yīn冷的笑意,狂声道。
言毕,他如飞蛾扑火般,再次扬刀向萧云砍去。
萧云如刀双眉轻轻一挑,眼中的杀意陡升,完全没有平常的冰魂雪魄。
他身形一晃,倏忽侧身闪过这一刀,右手轻锁那黑衣人手腕,遽然一扭,手腕尽碎断裂。下一刻,那黑衣人便发现这把砍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刀尖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下,在空中被狂风吹偏了轨迹,散乱地洒在地上。
整个世界安静了。
连风声都似乎在那一刻停止,黑暗的小巷只是站立着一个落寞的身影。
萧云已然恢复了心如止水的心境,眼神干净空灵,如一泓潺潺而流的清泉。
弯身捡起了一把砍刀,借着巷口路灯的微光,细细端详起来。
刀身很长,刀刃末端纹有一条黑龙,只是黑龙有点奇特,只有龙首、龙身,没有龙尾。
神龙见首不见尾。
萧云听金爷讲过,黑龙团暗杀组的砍刀纹有的黑龙就是如此。
“真是黑龙团的报复,有意思。”萧云喃喃自语,语气带有一丝快意。
跟金爷在闲聊的时候,他了解到,黑龙团势力通天,控制着六省的地下势力,江浙皖赣鄂湘六省的大小帮派唯黑龙团马首是瞻,没人敢正面挑战黑龙团的权威,甚至连上海第一帮派――青帮的尉迟无命都要对黑龙团谦让三分。
在地下世界里,黑龙团就是上帝。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
黑龙团能够驾驭六省的地下势力,全凭副团长陶黑石的冷酷无情与铁血手腕。
他用无数鲜血为黑龙团铺成了一条万人朝拜路。
这世上,唯一能让高不可攀的陶黑石低下高傲头颅的,只有团长一人。
只是,这个团长好像是世人虚构的一般,只出现在传说中,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甚至连陶黑石这样拥有尊贵地位的人也从没有见过他的正脸。水中望月、雾中观花的真实相貌,加上让强悍霸道如陶黑石般的顶级人物俯首称臣,团长便被圈子里的人捧成神话般的人物,尊称为“无上王”。
有难度,才有趣味。
现在,萧云常常会有这样的幻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他。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他说:嘿,走吧。他想,那必是不由分说的。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也不会拖延。所以,尽管他不清楚黑龙团是不是会为了他这么一个小人物而大动干戈,他也不清楚这次的杀戮会换来怎样的连串报复,但是他不会退缩半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从不畏惧挑战。
他扔下手中刀,挂了个电话给金爷,让他来善后一切。
随意瞥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三个黑衣人,他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转身慢悠悠地离开。
又轻轻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苍凉小调,路灯下拖拽着一个长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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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云离开不久后,一个异常瘦削的身影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这条血腥味肆虐的小巷。
狂风掠起了那道身影衣服的一角,在黑暗中显得如此峥嵘。
他冷冷环视了一圈,见到三具冰冷的尸体,嘴角露出了让人yīn冷透骨的笑意。
忽然,他好像发现少了一些什么,脸sè顿时煞白,瘦枯的双手竟然在风中颤抖了起来。
来不及多想,他就惊慌失措地转身逃离,消失在茫茫的夜s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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