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不大,但很干净。前堂摆着四五张桌子,用来招待过路的食客。客房在后院,家具很简单,除了床榻,只有一张沉香木的八仙桌和四张椅子。
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掉牙的老槐树,风一吹过,老槐树的叶子便簌簌下落。
西门吹雪和覃逆就住在这里。覃逆带着孙秀青沿着山头飞奔了许久,落脚于此时,孙秀青的脸色已不再死灰一片。
西门吹雪不但剑术好,医术也很好。
孙秀青已月兑离危险,只是还未醒来。
房门开着,覃逆站在老槐树下盯着它,仿佛它深褐色的老皮对她产生了无穷的吸引力。
西门吹雪走到她身边,道:“你有心事?”
换一个人,一定会对西门吹雪竟问出这样的话大吃一惊的,但覃逆没有,仿佛理所当然的,她点了点头,“嗯。”
西门吹雪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如果她想说,不问她也会说,如果她不想说,问了也无用。他抬起头,看着老槐树上深绿已在慢慢变黄的树叶,它仍有着与苍老的躯干不相符的生命力,会发芽,也会凋零。只是不知它已孤独地度过多少岁月。
覃逆本不是会陷入苦思之人,她已放开了心情,转头看着西门吹雪。她忽然发觉西门吹雪身上有一种东西,是寂寞。他的年龄本不大,竟已有了高山仰止般的寂寞。他既享受这种寂寞,又在不停地寻求能让他摆月兑寂寞的东西。
他需要一个对手,可又不仅仅是如此,或许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深入他心中的人。
覃逆忽然想道,该不会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瞄上陆小凤的红颜知己吧?毕竟,陆小凤的红颜知己一般不是普通女人,比如那个挂着贞节牌坊干着“生子表”行业的上官丹凤。
不过,跟西门吹雪私奔的,一定不会是她。
“陆小凤到底有多少个红颜知己?”覃逆突然问道。
似乎没想到覃逆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西门吹雪一愣,道:“不知道。”
覃逆诧异道:“你竟不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为何应该知道?”
因为你会和其中之一私奔!
不过,覃逆当然不会说出来,她沉默了一下,道:“你没见过她们?”
西门吹雪道:“没有全见。”
覃逆道:“你最好永远不要再见她们。”
西门吹雪当然不会去见陆小凤的红颜知己,事实上,他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过,但他却不明白覃逆为何特意提起此事。
他问道:“我为何不能见她们?”
因为你会和其中之一私奔!覃逆第二次把这句话砸进心底。
她眨眨眼,定定地看着西门吹雪,道:“朋友妻不可戏。”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朋友的红颜知己最好也不要。私奔不好。”
西门吹雪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半响,他扭过头,开始默默思索自己到底哪里表现地要跟陆小凤的红颜知己私奔。
而目前,自他和覃逆相识后,见过的女人中,唯一能被称为陆小凤的红颜知己的,只有那个到现在也不知是上官飞燕还是上官丹凤的女人。
他记得他只对那个女人说过一两句话,——“从今以后,你若再用剑,我就要你死!”
覃逆是怎么从这句话中看出他要跟那个女人私奔的?西门吹雪十分费解。
不过西门吹雪显然不是那人任由自己处于窘境却毫不反抗的人,他慢慢道:“我不曾见过陆小凤的红颜知己,倒是在跟花满楼的红颜知己聊天。”
覃逆看着他,道:“我不是花满楼的红颜知己。我们是朋友。”顿了下,她又道:“还是债务人和债权人。”
西门吹雪道:“债务?”
覃逆道:“房贷。我欠花满楼112两银子,现在已还了十一两,还差101两。”
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房贷”,但万梅山庄庞大产业的主人却已听清一笔“高达”112两银子的“庞大”债务——他一件外衫的价钱!
“为何只还十一两?”西门吹雪问。
覃逆道:“一个月还一两,现在过去十一个月,花满楼免了我的利息。”
西门庄主已对覃逆的个人财产有了直观的了解,至少,她需要十年,才能买的起他一件外衫。
西门吹雪忽然明白覃逆为何想要抄了他的山庄了。
秋风扫过,老槐树迟钝地晃了晃脑袋,树叶抖动的声音传来,几片已枯黄的落叶慢悠悠地飘落。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的刀刃为何是逆向的?”
覃逆却道:“听说你一年只杀四个人,杀人前一定会斋戒沐浴?”
西门吹雪也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她,他的目光清清冷冷的,眼睛深处却散着一股淡淡的暖意,捕快也好,杀手也罢,不管是杀人或是救人,他们竟有些东西是相同的。
西门吹雪道:“我想试试你的刀。”
覃逆点点头,道:“可以,但你不可以杀我。”
西门吹雪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他见过的惟一一个将“怕死”说的如此坦然的人。
“可以。”他说。
由静到动,瞬息间,两道白影交杂在一起,刀光剑影,在老槐树下弥漫,就同西门吹雪拔剑的一刻已与剑合为一体,覃逆在握刀的一刻也生息陡变,仿佛她已成了一把刀。
西门吹雪的剑很快,杀气仿佛已蕴藏在他的剑中,杀气便是剑气,剑气便是杀气。
覃逆的刀也很快,她的刀是有杀气的,也是没有杀气的。那把刀本身有杀气,但覃逆的人却没有杀气,一个没有杀气的人本来是应该无法驾驭一把有杀气的刀的,但覃逆的刀却仿佛本来就该是她的,一人一刀,竟意外地和谐。
一个没有杀意的刀客是如何能练成绝世刀法的?
西门吹雪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西门吹雪诚于剑,他的剑是纯粹的剑,剑在他心中,是至高的追求。覃逆却是诚于己,她的刀或许不是一把纯粹的刀,刀之一道或许不是她的追求,但她却有着另一条坦然的路,她的刀是她最忠诚的伙伴,捍卫着她所要捍卫的东西。
这是一次无所谓胜负的比试。
一刀一剑频繁交汇,西门吹雪沉浸在寻找覃逆刀法的漏洞中,覃逆却也沉浸在每一次弥补被西门吹雪发现的漏洞中,他们不再在意最后的胜负,却更加快意于这种你来我往的比试中。
西门吹雪的眼睛越来越亮,覃逆的双眸也放射出璀璨的光辉,刀与剑,攻与守,每一招每一式,竟好像他们已曾切磋过十年,契合到心有灵犀。
他们都已站在剑和刀的巅峰处,刀与剑的招数早已束缚不了他们,剑随心动,刀随心动,他们已可以做到心之所指,刀剑之所向。
刀与剑,本身已蕴着他们的语言,乃至他们的情感。
孙秀青醒来时,透过敞开的房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
老槐树下,一男一女,两道白影,时而交汇,时而分开,刀剑相碰的“叮叮”声传来,愉悦而清脆。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或许,他们的世界也只有彼此。
孙秀青突然想起她也曾对西门吹雪拔过剑,可是他却连剑柄都不碰,只随便一挥手便已应付了她。
女子比男人弱,本不是一件耻辱的事。但是,孙秀青此刻却难过异常,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她永远也没办法理解他,因为天堑鸿沟,他们本不在一个世界中。
老槐树随风摇了摇脑袋,地上的落叶被秋风卷过。一片枯黄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在覃逆乌黑的头发上。
覃逆不言不动地看着西门吹雪,她的眼眸璀璨如东方启明,逆刃刀斜垂,闪着银色的光亮,“原来,比试竟也这样有趣。”她说。
西门吹雪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微微翘了翘嘴角,道:“的确有趣。”
白衣如雪,长剑归于背后,西门吹雪仍是站在老槐树旁,只是却少了许多寂寞,黝黑的眼眸盯着对面的少女,似乎多了几分其他的什么。
覃逆刀归于鞘,抬手将散乱的长发别向而后,却从头上拿下一片枯叶,将那片枯黄的落叶拿在手中,她转头看向老槐树,忽然道:“已经快入秋了。”
西门吹雪道:“到了冬天,万梅山庄的梅花就会开了。”
覃逆转头看他,道:“可以喝梅花茶吗?”
西门吹雪道:“用初冬的第一场雪落在梅花上雪水泡出来的梅花茶,既好喝,也很香。”
覃逆道:“有暖炉吗?”
西门吹雪道:“有。”
覃逆看着他,道:“我还想看故事书。”
西门吹雪也看着她,道:“好。”
老槐树一如既往地孤独,只是树下却已没了与他感概的剑客,也顺便带走了看似不懂感慨为何物的少女捕快。
不远处却忽然又传来一阵对话。
“要付房租吗?”身背“巨债”的某人问道。
“……不用。”西门大庄主沉默片刻,答道。
“王捕头不会把我开除吧。捕快不应该去杀手家里做客的。你的通缉令还压在衙门呢。”某少女捕快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担忧,不过重点貌似是在“被开除”上。
“通缉令?”西门剑神不解。
“就是上次你杀人后,我把你的案子交给了王捕头,申请逮捕,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还没来抓你。”某捕快遗憾地表达对同僚们工作效率的不满。
西门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