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楼里静悄悄的。
这种情况虽然很常见,此刻却特别稀罕,因为陆小凤也在。陆小凤在的时候,百花楼通常与“静”字无缘。不过更为稀罕的是,陆小凤竟然没要酒喝。
花满楼站在窗口,给他最近的新宠寒兰浇水。因为那个金鹏王朝,他迫不得已与心爱的寒兰分离数月,回来后一直在加倍补偿。
“我在惩罚自己。”陆小凤艰难地咽下酒虫,对着只顾自己喝牛女乃根本不理会他的看花小狗儿深切忏悔,“我是个傻瓜。”
覃逆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边窗口,看着街上,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呆。
花满楼放下小喷壶,转过身来,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个混蛋,还是个傻瓜。”
陆小凤道:“我本来以为我很聪明的,现在才发现我竟是个傻瓜。我竟然会相信上官飞燕真的爱上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听到“上官飞燕”的名字,覃逆转过头来,看了陆小凤一眼。
花满楼微微侧头,对覃逆道:“你当真不管那个案子了?”
覃逆平静地道:“他们说,那已不是我的职责。”
陆小凤道:“那他们何必叫你回来?”
覃逆道:“那时候他们以为应该归我管。”
“他们后来发现那应该是武林中人犯的案了?”陆小凤模着两撇胡子,垂眼问道。
覃逆看了他一眼,“嗯。”
花满楼微微一笑,“他们就这样让你白跑了两趟?”
覃逆垂下眼帘,道:“唯一的收获就是我始终没有见到上官飞燕。”
覃逆没有再见到上官飞燕,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上官飞燕的尸体不见了。
上官雪儿说,上官飞燕还活着。陆小凤没有相信,可是上官飞燕的尸体失踪,却让他不得不往这个方向猜测,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总之,金鹏一案了结,霍休受缚,却留下了一个莫大的疑点,像一块石头横亘在陆小凤心里。
从山西回来,覃逆就接到了王捕头的通知,张家灭门一案应该是武林中人做的,迷药、搏斗,都是凶手故意弄出的假象,用来迷惑他人。于是,案件移交给六扇门,覃逆继续做她的片警小捕快,王捕头也不需要为这样一件惨案奔波劳碌,皆大欢喜。
覃逆当然很“满意”,于是,她痛快地上交了第二份自我检讨书和逮捕申请书,简述了西门杀手再次行凶,和老槐树下逮捕未遂,有负朝廷厚望。于是,她更加满意地看到了王捕头一脸菜色。临出衙门的时候,还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怒吼,“送六扇门去!”
六扇门……覃逆垂下眼帘,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青衣楼跟洪涛好像也没什么关系。”陆小凤突然沮丧地道。
覃逆道:“洪涛?”
花满楼道:“‘闪电刀’洪涛。他几个月前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着覃逆,“你应该见过他,临死前最后一面。”
覃逆恍然,隐约想起那个西门吹雪当着她的面杀死的受害者,一个用刀的男人,面目记不清了,喉咙上一道染血的剑痕,眼睛突出,临死时,一直死死盯着她。
“他怎么了?”覃逆问道。
陆小凤道:“他死了,势力崩了,财产全一夜之间被管家卷走,不翼而飞,他的儿子不但没追究,反而卖掉了豪宅,去买了个小四合院住,又买了间普通的铺子,过起了普通人的小日子。”
覃逆抬手模向腰间,那里有一块捕快腰牌,她摩挲着捕快腰牌,突然道:“你们说,一个人临死的时候,是应该盯着杀他的人,还是救他的人?”
陆小凤模模胡子,道:“都有可能吧,他可能非常憎恨杀他的人,死都不甘心地盯着他。”
花满楼微笑道:“他也有可能盯着救他的人,因为他有未竟之语没有说出,这个未了的心事足以压倒了他对杀他之人的仇恨。”
陆小凤目光闪闪地盯着覃逆纤手抚模的腰牌,道:“尤其是这个救他的人是个捕快。”
覃逆放下腰牌,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大街,平静地道:“可惜,他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
陆小凤双肩一垮,沮丧地叹了口气。
看花已经喝完了牛女乃,理都不理陆小凤,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跑向覃逆,在她腿边转着圈圈亲昵地蹭着毛绒绒的小脑袋。
覃逆俯身抱起它,轻轻抚捋它背上软软的细毛,看花可爱地把脑袋扎进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舒适地眯起了眼睛。
除了长得像狼狗幼崽,耳朵是尖尖的,会竖起来,它根本跟宠物狗没什么差别。
覃逆觉得这是她训练地最失败的一只警犬。
都这么大了,还只会撒娇……这么大……?!
覃逆突然抬头看向花满楼,“花满楼,你有没有觉得,看花这几个月好像一直没长?”狗狗应该是一直长得很快的,这都好几个月了,看花怎么还是这么大点?!!
花满楼还未开口。
陆小凤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啊!我要去找一个人!”话音未落,人却已从窗户跳了出去,转眼间,不见人影了。
覃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背影一会儿变成一个小点,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盯着花满楼。
花满楼静默了一下,终于微笑着摇摇头,“几个月前,陆小凤送来一盆植物。是他的一个朋友送他的。让我帮忙照顾。与看花玩闹时,一时不慎,被吃掉了一小片叶子。”
说到“朋友”时,花满楼的口气微微有些异样。覃逆虽然听出来了,却不太理解,不过没关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一盆植物?”
花满楼伸手指了一下。
覃逆转头看去,窗栏的一个角落里,一盆不知名草类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枝叶青葱,翠绿茂盛。
花满楼遗憾地道:“我也算遍知百草,但这一盆草我却不晓得它是什么,纵使查阅了许多书籍,也不曾有丝毫头绪,真是可惜。但这草却着实奇特,竟四季常青,没有衰败枯荣。”
覃逆听到“四季常青,没有衰败枯荣”时,看了“宠物型警犬”童鞋小看花一眼,猛地站起身,走到那盆不知名草类面前,凑上去,细细地闻了闻。
覃逆一向是面无表情的,她总是平静的,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但这一瞬间,她的表情却晦涩难辨起来。
“陆小凤会去哪儿?”她的声音竟似乎带有一丝压抑和紧迫。
花满楼的笑容敛了一下,“那草可是有什么问题?”
覃逆沉默了一下,低低道:“看花可能永远也长不大了,也可能几个月后恢复正常,还有可能一瞬间苍老,或者……死亡……”
花满楼面色变了变,“我已请大夫看过,它并无异样。”
覃逆的表情已然平静下来,她弯,把在她脚边转圈圈讨好的小看花抱起来,亲昵蹭了蹭它,把它放到花满楼怀里。
花满楼听到铃铛的脆响已走到门口,开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覃逆平淡的声音里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去找陆小凤!”
要想尝到苦瓜大师亲手烹成的素斋,不但要沐浴熏香还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师并不是轻易下厨的,那不但要人来得对,还得要他高兴。花满楼、黄山古松居士、和号称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的木道人显然都是对的人。
禅房里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已可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来。
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却忽然怔住。莱不但已摆上了桌,而且已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
这不速之客居然没有等他们,居然既没有熏香,也没有沐浴。事实上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苦瓜大师居然没有赶他出去.居然还在替他夹菜,好像生怕他吃得还不够快。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陆小凤才总算停下来,向揶揄着坐下来的三个人笑了笑,“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木道人人笑,道:“别人上你的当,我不上。”他也坐下来,霎眼间三块素鸭子已下了肚。
花满楼在陆小凤旁边坐下来,立刻皱起了眉,道:"你平时本来不太臭的,今天闻起来怎么变得像是刚从烂泥里捞出来。"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我不仅要还司空摘星的赌债,还要随时跑路。"
花满楼笑了,他自然知道陆小凤为什么要跑路,他笑道:“你应该庆幸,她是个称职的捕快,不会用太多的时间来追你。司空摘星又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上次我跟他比赛翻跟头,赢得他一塌糊涂,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赛翻跟头了,你说我怎么会不答应?”
花满楼笑道:“你当然会答应。”
陆小凤道:“谁知道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头…,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头,你说要命不要命?唉,我最近是不是真的走霉运?捕快和小贼都跟我不对付。”
见着老朋友,又饱餐一顿,被追得惨兮兮的陆小凤立刻大吐苦水,可惜他的苦水对象是一群典型的损友,没一个善解人意的,统统都是幸灾乐祸,包括正直善良的花满楼。
花满楼被教坏了!陆小凤认为这不是他的责任。
苦瓜大师突然提起最近江湖上最出风头的人,忙于逃命还债的陆小凤显然没来得及关注最新江湖时报。
“是一个会绣花的男人。他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据说他最近至少绣出了七八十个瞎子。”苦瓜大师揭晓答案。
陆小凤道:“他绣出的瞎子都是些什么人”
苦瓜大师道:“其个至少有四五个人是你认得的。”
陆小凤道:“谁?”
苫瓜大师道:“常漫天、华一帆、江重威……”
金九龄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在谈论他。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龄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龄的眼睛并不特别大.也并不特别亮,但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金九龄的衣服,质料永远最高贵,式样永远最时新,手工永远最精致他手里的一柄拆扇,也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武器。金九龄认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实上他无论什么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进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车他绝不去坐。但他却并不是个第一流的有钱人,幸好他还有很多赚钱的本事。他精于辨别古董字画,精于相马.就凭这两样本事,已足够让他永远过第一流的日子。他还是个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纪看来也不大。
所以他生活一向过得很优裕,保养得一向很好,看来绝不像是个黑道上朋友闻名丧胆的武林高手,却像是个走马章台的公子。
金九龄是苦瓜大师的师弟,也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捕。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龄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风流自赏。他昔年入了公门,据说也是为了个女人。他是公认为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位高手.无论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
一个捕快头子。
陆小凤有很多捕快朋友,但他最近却一提起或看到捕快,就打怵。他已深深明白了司空摘星被一个捕快盯上时的郁闷。
因此他一见到金九龄,就显得有些蔫蔫的。即使对方拿出是一块鲜红的、绣着朵黑牡丹的缎子,也无法引起他的激情。因为他最近不需要自己去找麻烦,他的麻烦已经很大了。
他得从一个小丫头捕快的刀下逃命,还要去找那个送了他一棵“青春永驻”的小草却导致小凶狗长不大的“朋友”。
他只记得,她是个美女,一个很美的女人,她的肌肤很滑,腰肢很软。
其实,他私下里认为小凶狗长不大也挺好的,当然,前提是它不会像花满楼告诉他的,突然衰老或者暴毙。否则,陆小凤怀疑他很有可能要去给那个小凶狗陪葬。悬在他脖子上的刀能和西门吹雪那把剑砍个平手。
金九龄已看出陆小凤精神不佳。
“他最近走霉运。”古松居士愉快地道。
陆小凤有气无力地瞄了他一眼,对金九龄道:“我在逃跑。”
金九龄笑道:“原来世上竟还有陆小凤怕的人。”
陆小凤叹息一声,“我不仅是个混蛋,还是个傻瓜,现在又成了个逃犯。”
金九龄笑道:“追你的人是个捕快?”
陆小凤道:“是个拿刀的美女捕快。”
金九龄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个美女捕快莫非姓覃?”
陆小凤道:“你知道?”
金九龄的神情突然有些奇怪,但还是笑着的,道:“她给六扇门递了两封文书,申请逮捕西门吹雪。”
木道人愕然道:“西门吹雪?一个女捕快?”
陆小凤颓丧道:“她虽然是个女的,她的刀却能挡下西门吹雪的剑。”
古松居士对陆小凤道:“你莫非挡不住她的刀?”
陆小凤不说话了,就像有人问他能不能挡住西门吹雪的剑一样,他从来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
木道人哈哈大笑一声,“为世上竟有能让陆小凤怕的人,当浮一大白。”
金九龄笑道:“无论什么样的人,这世上总会有另一个人是你要怕的。”
陆小凤道:“你难道也有?”
金九龄突然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陆小凤,道:“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