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圣驾返京,一直笼罩在京城上面的浓厚的yīn霾似乎终于渐渐散开了,街面上做生意的商户渐渐多了起来,女子们的衣衫也渐渐轻薄鲜艳了起来,京城仿佛从一个冬季的枯寂寒冷中渐渐苏醒了,露出了勃勃生机。
杜氏的身体虽然好转,可情绪依然不好,长长呆呆的看着北方,遥远浩蓝的天空,一个人很久都不说话。
贞娘叹口气,模着娘青筋暴露的手,指尖指月复粗糙的老茧,无奈的摇摇头,北方,那么远,千里之外,那里有她的舅舅,她的石头哥哥。
她一直记得,那个豪爽的汉子,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味、木料清香原始的馨香,还有烈酒的醇香,一把将她抱起,高高的抛起,再接住,看她惊声尖叫,就哈哈大笑。她喜欢模着她的小脑袋逗她说这个舅舅给你留着将来做嫁妆,那个舅舅给你存着,将来做嫁妆。
他少年出走,流落江湖,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却从不言痛,从不抱怨,他的世界永远是明朗、欢快、阔畅、大气的,他的眉眼永远都带着豪气干云,像草原上最威风骄傲的雄鹰,她常常觉得她的舅舅应该是草原上飞马逐狼的男儿,如果不是为了唯一的妹子,他恐怕不会在顺义小镇上做个平平常常的木器铺子老板,他会一直四处闯荡,直到老去,也是那般激烈明亮。
还有那个少年,她记得他在风雪中握紧她的手,一步步牵着她走过及膝的雪地,他的手干爽温暖,像是小时候她偷偷塞进灶膛里烤熟的红薯,带着安稳的甜和温暖的香。
她记得他每次出门回来都必然带着吃食给她,看着她放进嘴里,眉眼带了笑意,就露出些心满意足的笑意来,仿佛她吃到嘴里比他自己吃了都开心。
她记得他高高大大的个子,弯着腰,细心的听着她说话,不停的在纸上勾勾画画,黑沉沉的眼珠仿佛看不到底的深潭,泛着沉静领悟的光芒,每每他们合作出一个让客人满意的妆盒,他都会得意的看着她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架势,有着chéngrén的骄傲和孩子气的俏皮。石头哥哥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尾略翘,睫毛纤长,眼窝很深,乌沉沉的眼珠偶一流转就泛起潋滟波光,让人不觉心神一荡,她时常想,他的亲生父母一定是一对十分美丽的璧人,只是不知为什么会遗弃了他
贞娘望向北方的天空,三月的天空,碧蓝如洗,那般淘洗过的澄澈至极的蓝,没有一丝云彩,风中微微透着桃花的清香,甜美、湿润、静谧,仿佛一切都是那般安好。
她将一件披风披在母亲的肩上,低低的说:“娘,虽说chūnrì了,可还是有些寒意,你身子刚好,还是穿上点吧!”
杜氏目光依然痴迷的望着天空,良久,才喃喃的说:“你说,你舅舅他们会回来吗?”
“会,娘,”贞娘的语气十分坚定,坚定的让人生出不可言说的信心来:“娘,这回咱们和鞑靼刚打完仗,商贸不通,等过几个月,北面平静些,咱们就雇些和舅舅要好的镖师,去北边寻人,我总有种感觉,他们都还活着,娘,你不是常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也是说话最灵的吗?”
杜氏回过神来,唇边有一丝喜悦:“对,我的贞儿说的话从来都是最灵的,娘信你!”
贞娘笑着哄杜氏回屋里大炕上歇着,让暖语端过来新蒸好的豆沙糕,笑意盈盈的道:“娘,你尝尝这个可好,昨儿纯哥儿买回来给您的,您正睡着,等你醒了都凉了,我怕你吃了胃不舒服就没给你,今儿照着做了,里面的豆沙都是用蜂蜜拌的,外面我还撒了点番薯粉,吃上去爽口些,你尝尝!”
暖语也接口道:“nǎinǎi好歹吃些,咱们家小姐手巧心思也巧,小少爷也孝心,老爷也疼您,我和俏月都说呢nǎinǎi是个最是有福气的人呢”
杜氏被两人哄着吃了块豆沙糕,又和女儿依着大迎枕做了会针线。
暖语说国公府里的杏核姑娘来了。
贞娘忙叫请进来,杜氏病的这段时rì,元敏遣人来探望多次,送了许多补品。老夫人也打发人送了两根人参和一包上好阿胶来。
暖语和俏月自此对贞娘更是尊敬,总觉得别看姑娘年纪小,却是有大手段的人,以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能和国公府的大小姐攀上交情,哪里是一般人?
杏核穿了件藕sè湖绸交领上襦,鹅黄sè绣莲纹腰裙,白sè六福襦裙,压脚上绣了细碎的浅蓝sè桂花。容貌并不出sè,胜在正当韶华,自有一股清新蓬勃之气,兼之出身大家,举止气度端庄沉稳,非一般小户人家可比。
贞娘于杏核十分熟稔,见了礼笑道:“杏核姐姐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快上炕坐坐,我做了豆沙糕,姐姐赏脸尝一块,也算给我捧捧场,如何?”
杏核自然的坐到炕上,问了杜氏的身体好些了吗,问了纯哥儿的功课,有赞贞娘的豆沙糕做的绵软甜香,比府里的厨子做的都好,寒暄了几句才切入正题:“今儿是我们大小姐请你呢,说自你们家太太病了,有半年没瞧见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大小姐是个好热闹的,又不爱和那些公卿之家的小姐们一处玩,说她们无聊,好容易听说你们家太太病好了许多,巴巴儿的让我上门来请来了!”
贞娘看杏核yù言又止,思忖了一下,笑道:“原是早就想去府上看看姐姐的,只是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这段rì子得了你们家那么多好东西,早就该上门道谢一声的,正好,你就送了梯子来了,我换身衣服就走,请姐姐等我片刻。”
国公府派了一辆不显身份的轻便小车来,贞娘和杏核上了车才问:“是不是敏姐姐有什么事了?”
杏核眨了眨眼睛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个小机灵,我们家大小姐已经十一了,老夫人和夫人开始给小姐找人家了,前几rì提了几家,都是些公侯之府的公子,小姐这几rì满心不自在,怕人笑话,等闲杜不出屋,可又耐不住寂寞,这才巴巴儿的让我来接你进去陪着她说会话。”
提亲?贞娘心里一震,脑中飞速的掠过前世里关于元敏婚姻的传言,北安侯世子,元敏深居简出,萧索枯萎的样子
半晌,她涩涩的开口:“都提了谁家?敏姐姐有中意的吗?”
杏核哪里知道面前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繁杂纷纭的心事,不以为意的笑道:“提了好多家呢,有陈阁老的二公子,两江总督傅大人的长公子,江南林家的四少爷,北安侯的世子爷,大小姐倒没个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小姐听老夫人的呢!”
贞娘笑了笑,有些落寞的低下头,果然有北安候世子,她的命运必然要与那个男人拴在一起吗?
元敏,那个眉眼甜美,神情骄傲明艳的女孩,命运赠与她的竟是那样一个不堪的身份和尴尬晦涩的结局。
不,元敏,但望我能帮你走出这既定的命运,但望我可以
元敏对贞娘的到来实在喜出望外,叽叽喳喳的像个被关了许久终于放飞的小鸽子。
“你娘身子大好了?你爹备考准备的如何了?我最近绣了一副屏风,是踏雪寻梅的图,你瞧瞧。”
“对了,这是我们府上新做出来的点心梅花香饼,里面有股子梅花香气,十分清香”
“我这几rì跟厨娘学了几道好菜,待会做给你尝尝,看能不能比得上你”
贞娘端着一盏碧螺chūn,浅浅的饮一口,安静的看着元敏兴奋的小脸,笑意安然,等元敏终于说完了,才开口:“跟你提亲的那几家,老太太最中意哪一家?”
她知道她不是兴奋,她其实是紧张,毕竟那是关乎她一生的幸福,是她后半生的良人,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未来对她来说还很漫长,正因为漫长,所以更为重要。
元敏的神sè一下子冷了下来,有些讪讪的,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有些为难:“祖母,祖母好似更中意北安候世子,我,我知道祖母是为了我好,必会选个身份最高的,可是我,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听说,人长的很好,为人也十分谦和,身边没有侍妾,只有两个通房,为人倒很自律谨慎,祖母和母亲都是怕我吃亏”
她的话越说声音越小,随后几乎就如蚊呐,几不可闻。
为人谦和,洁身自律?贞娘冷笑,那只是世子爷表面的荣光罢了,内里的龌龊肮脏,谁能知晓?
后悔药19243章节
“敏姐姐,外人以讹传讹,不足为道,关系姐姐终身,必须谨慎才好,想来府上即要为姐姐定亲,必然要好好盘查过对方的底细,妹妹但望姐姐能嫁得良人。”贞娘笑的很淡,眼睛看着杯子里被茶叶染的碧绿的水,上好的碧螺chūn刚刚展开枝丫,舒展妩媚,然而不过三道水,就会被冲去味道,最后成为渣滓,等待被弃的命运。
元敏不明白贞娘话中的意思,但是听出些许不安的味道来,她脸sè大变,问:“贞妹妹,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人?你听说过什么?”
贞娘甜甜的一笑,脸上天真的甜美让人眼前一亮:“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我才多大?哪里知道那些高门大户的事情,何况是北安侯府呢,我舅舅有个朋友是开牙行的,有次说起京城这富贵来,说这北安侯府是极富贵的人家,百年勋贵,钟鸣鼎盛,几乎每年都要换上一批小厮,倒成全了他的生意。姐姐若以后要做了世子夫人只怕以后还要关照他才是!”她还笑着挤挤眼睛,一副顽皮的样子。
元敏的脸sè却渐渐白了下去,她素rì是知道贞娘的,是个多么稳重安静的xìng子,冷不丁的做出这样天真顽皮的样子来,这话中必有缘故。
每年,换小厮?
她一个激灵,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到桌上,贞娘纤细的手及时的伸了过来,托住她的手,笑容深切:“姐姐,还是稳着点的好!”
元敏放下茶盏,沉吟半晌,唤过杏核,低声吩咐了几句,又抬头看着贞娘盈盈一笑:“妹妹,若是真的,姐姐一辈子都承你这个情!”
贞娘长长出了口气,诚挚的说:“姐姐,你我相识于总角之年,是自幼的情分,你不顾身份,愿意折节而交,以诚挚之心待我,说起来是妹妹欠你的情谊。”
“你我姐妹,说什么谁欠谁的?我祖母常说你是我的贵人,想来还真是!”元敏的笑有些凄凉,若母亲还在世,自己何须这般为自己的前途终身谋划担忧,必定是母亲认为最好的,必定要仔细的盘查,小心的留意,然后让自己风风光光的出嫁。
“贞娘,贞娘,但望你真的是我的贵人,可以让我避过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与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