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没事吧?”他人高腿长,一步跨两阶,她跟不上步幅,踉跄了几次才抵达二楼。
他一路不停歇,首先大力推开第一扇门,将她拽进去;她快速扫了一眼,很快明白这是他的私人卧房。
原本应该颇为宽敞的房间因为异常凌乱,显得有些挤迫。不,不是挤迫,是浮躁,空气中充满了浮躁之气,窗帘半掩,光线微弱,灰蓝色的被褥一半垂曳在地板上,几个靠垫和枕头滚落在床脚,衣裤领带随意披挂在墙角的一张藤椅上,墙上的两张现代画歪斜地挂着,五斗柜上的古龙水和其他的瓶瓶罐罐倒成一片;这场景令人禁不住联想,睡在这张大床上的人是否半夜起来梦游把房间彻底捣乱了一遍?
“现在还好,没事。”她虽然家有兄长,也不好意思细看男人的隐私,赶紧下了评语。
他伸手推开一扇连通浴室的玻璃门,暗示她也看一看。
她探头进去瞄了两秒,摇头。“没事。”
紧接着是书房、偏厅、两间客房,他让她逐一巡视,个别感受;她很配合地巡绕一遭,然后摇摇头说:“没事。”
两人站在走道上,相对无言。
“这里没其他人,不必瞒我。”他见她接连否认,不太满意。
“现在是没有嘛,你希望有吗?”她压低声音道。
他没说话,两手搓搓疲惫不堪的脸,又用指月复揉捏眼窝,看起来睡眠品质很糟;她关心地劝道:“你最好早点睡,别熬夜。”
“睡得着还有会有问题吗?整夜、整夜,那个声音一直不停——”他理智地噤声,一脸忿忿然。
别说!宣之于口等于承认了某种东西的存在;况且,他至今无法分辨那软绵的细嗓是真实存在的耳语还是梦境的一部份。它挥之不去,萦绕耳畔,偶尔他翻个身,忍不住抬手抓搔发痒的耳廓,他甚至听见了带着戏谑意味的娇笑声。夜阑人静,空间中每种声音都清晰可闻,这般持续不断的骚扰很容易使人精神衰弱,火冒三丈;不得已,他使用了各种方法入眠——在跑步机上以快速跑了五公里,喝了两杯威士忌,吞下一颗安眠药,总算睡意姗姗来袭,他一点一滴沉进了无意识状态。可惜好景不常,两个小时后他倏然惊醒,因为竟然有人大胆地和他拉扯身上的被褥,他挺直腰杆坐起,启亮床头灯,四目游顾,除了被单半张拖曳在地板上,一切静悄悄无异状;他怒火中烧地下了床,对着房间发了顿脾气后,干脆下楼在客厅座椅上睁眼发愣,结果意外地盹着了;直到天明,母亲来了通电话将他唤醒。
这种经验若偶一为之尚可忍受,但接连三天了,他困乏地出现在公司时,身体和大脑简直是分家的,足足需半天才能回神,没有闪失地处理工作。
“呃……那间房看不看?”不敢招惹他,她指着门扇紧掩的最末一间房问。
“不用。那间是杂物间,钥匙不在我这里。”
或许是他在身边,她大着胆子到处看了看,毕竟屋子有了年纪,很难免除陈旧的气息。庄严并未完全加以除旧布新,多半沿用原始的装修;她伫立在栏杆旁,俯看大厅,竖耳聆听,开启敏觉的感官,大约一分钟后,颈项和锁骨的肌肤上彷佛被一层微乎其微、轻而凉的薄纱触模着、撩拨着,她下意识将手掌覆盖其上,什么也没有;她警觉地看向庄严,他身旁空荡荡,未有异样。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办法证明给你看。”她以低抑的声量向他说。
他余怒未消,冷笑。“这下可好,不用粉饰太平了,直接告诉她们这房子很吉祥吧。”他甩头先她一步下楼,似乎极不甘心。“到一楼看看吧,要是什么都没有,之前就是你装神弄鬼。坦白说,我倒宁愿你是对的,这样我就不用再去精神科挂号了。”他三并两步迳自下楼。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怎么能乱说?现不现身是『它』的自由,人家又不是你的助理。”她背着他嘟囔。
“是吗?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女人,请转告她,最好别惹火我,这是我家,她敢喧宾夺主,我就让她好看!”他耳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失控地咒骂。
她无奈地翻个白眼,信步走下台阶,在楼梯转角处朝下瞥一眼,一双女性纤巧小腿出其不意平空出现于阶梯上,横陈于她的右足前,她来不及喊出声,台阶狭隘,下意识欲抬脚跨越它,那只小腿竟跟着抬高,抵触她的腿胫,她一惊慌,下一秒即向前直仆,连翻带滚超速冲下楼。
庄严听见咚咚撞击声,猛回头,巫绮年竟骇人地与他同时抵达一楼,只是很遗憾并非双脚着地,她全身蜷曲成虾米状,裙摆掀翻,露出一双白腴的大腿。
他怔若木石,怔忡了半晌才回神,急忙蹲下扶抱起她。她滚跌得头晕眼花,神识不清,好不容易睁开眼,疼痛又令她泪眼汪漫一片,看不清他的面孔,她挣扎着伸臂勾住他的颈后,迫使他俯首;她勉强将唇凑近他耳边,嗓音抖颤地说:“她刚对我说,她帮了你,你却老不爱听她说话,现在你相信了吧?”
他背脊立刻泛凉,手臂浮起一片疙瘩,瞪着怀里的女人。他四周审视了一回,冷静下来,也以耳语回答她:“我明白了。照我们的约定不许告诉任何人,听见没?”
“我可以回家了吗?”她可怜兮兮地请示他。
这一刻,她坚决地告诉自己,无论这栋房子有多吸引人,她再也不愿踏进这里一步。
他瞪着电脑萤幕,确定美国和香港收盘股价的数字没有看走眼,才缓缓放下桌上电话,同时也确认几个手上的大客户刚才纷纷向他报喜不是作梦。
“庄严,这么低调做什么?那支股票帮我赚了一百万也不通知一声。意外惊喜啊?”其中一位客户喜不自胜地调侃他,口中所谓的一百万指的是美金。
“小子,真有你的!那支股票你做空做得我提心吊胆,没想到被你料中了,是不是有内线啊?”他的内线无影无踪,无可奉告。
他手托下巴沉吟良久,没有想像中的喜悦及自豪,也没有捏一把冷汗的侥幸,仅有无以复加的迷惑;以往埋头研究成篇累牍的数据资料,难道比不上无法形诸眼前的灵感?这样下去他和赌徒有何差别?不过是靠千载难逢的幸运,而他笃信世上没有永远的幸运儿。
他按了内线,召唤行政助理进办公室后,立刻又沉溺在昨天阅读的一本脑神经医学现象的内容里。他反覆推敲自己近日的遭遇,一切是否和大脑某种神秘的连结有关?但巫绮年的所见所闻又代表了什么?
助理呆站在办公桌前至少有五分钟以上了,他才收了神,目光转移到正前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他把一叠资料丢到她面前,充满不解地问:“这个新来的工读小妹的海马回有问题吗?”
“嗄?”田仲薇一时想不起海马回为何物。
“我一小时前吩咐过的重点她忘得一干二净,这些资料让她重做,下次交上来前先替她过目一下。”
“是……”她尴尬得红了脸。不过偷懒一次未尽督促之责就被上司发现,她懊恼地转身告退,庄严又叫住她:“等一下。”
她惶恐地站好,一面寻思工作上是否又有哪些疏漏,只见他意外地露出和煦笑容,问道:“工作还习惯吗?”
“……习惯。这和我前份工作不会差异太多。”田仲薇甜甜一笑,有些受宠若惊。在庄严手下做事,几乎没见他轻松谈笑过;她工作算是卖力,第一次得到他的关注,芳心不自觉荡漾起来。庄严人如其名,不苟言笑,但她丝毫不以为忤;在她的概念里,这才深富雄性魄力,尤其这两日他两腮冒出青髭未及刮除,虽眼神略显疲累,却自然流露出一股颓废帅气。
“那就好。试用期满我会提醒人事部门加薪。”
“谢谢经理。”她有礼地微笑,谨慎地未得意忘形。
“你和巫绮年是好朋友,认识多久了?”
“呃?”她大感意外。“大一开始。”
“所以你们俩交情匪浅喽?”
“……可以算是。”她略迟疑,不明白他提起好友的用意。
他默思一会,接着郑重地说:“现在我要问的问题,你走出去之后就当忘了,别再过嘴,可以吗?”
她连忙点头。“当然。这是我的职责。”共有秘密是感情加温的第一步,她很乐意遵守。
“巫绮年她——”他斟酌适当的措词。“看得见一般人敬而远之的东西,是真是假?”
“……”她傻了几秒。
“无妨,聊聊而已。”他鼓励地看着她。“我只是觉得有趣。”
“是这样啊。”她陪笑,不敢不吐实。“的确是真的。”
他听了点头,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时候。据她说大概五、六岁就开始了。”她越说越小声。道人隐私总是不妥,但庄严和巫绮年是旧识兼远房亲戚,想必是耳闻后才向她印证,只是想不透他为何特地询问此事,他像是谨守科学理论的实事求是者,见者方信,应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才是。
“很辛苦吧?”
“嗯……是很辛苦。又不能到处宣扬,她不想被贴标签,只好埋在肚子里。”
“她真能沟通?”
她犹豫一会儿,尽量切合所知而言:“我想多半能够——没有意外的话,否则巫妈妈就不会到处替她接案赚钱了,她本人是很不愿意的。”
他略加思考便吩附道:“好吧,那麻烦你替我约她吃个便饭,挑个素食馆。我的意思是,以你的名义,但我去赴约,约好告诉我时间地点。”
她再次傻了。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想透过她约会别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竟是她那个连卖弄风情都不懂的好友;她表情僵硬,彷佛接下的任务是块烫手山芋,不知从何处着手,庄严却已伏案研究起即时产业新闻,不再对她投以注目了。
“呃……经理,请问您和绮年是旧识,为什么不亲自邀约她呢?”实在是大惑不解,她硬着头皮问了。
“喔,”他浅浅笑了笑,大方地回答她:“因为她都不接我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