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离开,庄严随即走进附设的洗手间,在充足的光线下对镜端详自己。田仲薇观察入微。他容色焕然,深锁的眉宇松解,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彻底好眠了三天。
无论何时苏醒,他总是记不得何时入睡的,也许只有五分钟的睡前清醒,之后再也未被中断过,简直可以用坠入黑甜乡来形容他的无意识状态,连梦境片段都未出现干扰他的脑波。
如果他半夜必须起床观看北美股市,巫绮年会适时唤醒他。为了配合她观察“异象”方便,他将书房电脑搬了两台到卧房进行作业。巫绮年的两只晶亮大眼过了午夜便会逐渐黯淡、呆滞,但她总是故作清醒,以表敬业。她习惯一手拄着脑袋,斜倚在铺了软垫的长椅上,手上握着单字本,嘴里念念有词;他背对着她操作键盘,精神奕奕观盘,不久,身后一如所料响起东西落地声;他回头一看,她果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听见轻微的鼻鼾。
前面几个小时的清醒,她都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守株待兔”吗?他不认为她憨傻,她具有揶揄他的本领,但性情里有种认真的直脾气倒是不假。
连续三晚,他平静地睡去,又在她的鼻鼾伴随中工作数小时,然后再度入睡,上午醒来时她已经离开,搭上入城的公车上班去了。
没有异象,没有耳语,没有梦魇,宁谧一如从前,他甚至未因房里多个外人而不自在,他再度重获睡眠品质,有一段时间这已成奢求。
“它”放手了?
因为巫绮年吗?但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坐在那里,然后歪七扭八睡了一觉。
说到睡觉,每晚他都会基于人类的基本良善拿件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接着,又基于无法理解的动机,他会花个一分钟端详她,犹如端详罕见生物般专注。她总是两手摊开,一脚屈在椅上,一脚伸张,及膝裙皱巴巴如梅干菜,半边脸颊贴着长椅扶手,腮帮子挤出鼓鼓的一块,嘴半张,像幼儿一样不顾睡态,密阖的睫影动也不动,可见睡得相当沉。
不知何故,他联想起他交往过的女人,举手投足皆十分优雅,彷佛精心设计,绝不允许失态;即使偶尔过夜,她们都全副武装,内衣成套,睡前才卸妆,比他早起着装,非常刻意而辛苦。是她们不够真实坦然吗?不,他想,是她们极在乎他的观感。他并非粗犷率性之人,他对某些生活细节是有要求的,她们也许下意识认为他心里有个分数表,她们不想不及格,随时维护形貌的完美;也或许,是他无意间表现得太严苛了。
巫绮年当然不在意他的观感,她与他共处一室毫无戒慎忸怩。或许她仍把他当作年幼时每天见到的高傲少年,他从前对她缺乏兴趣甚至不够友善,现在也不会有多大进步,惺惺作态自然没有必要;况且,他相信她对他并无好感。
没有好感,很容易就萌生退意,他必须确定她的心态。
他回到座位拿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对方正在电话中,他切断连线,有电话立即进来,是他的母亲。
“庄严。”庄母总是连名带姓地唤他,自小她都当他是大人看待,从未宠溺他;她教导他理智、负责、延缓享乐,和率性随和的庄父完全不同。
“嗨,妈。”他淡漠有礼,没有多余的话。
“我决定签字了,你爸考虑回来一趟,顺便和你几个叔叔处理爷爷的遗产。”
“……”拖了这么久,真难为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能说什么?或许他母亲终于另有感情依归了,这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解月兑。“你们决定了就好,我没有意见。”
“庄严,最近可好?”
“很好,不用担心。”
“那房子……还是卖了吧,我替你在公司附近物色了一间,有空一起去看看。”
他安静了几秒,不耐道:“妈,你是怎么了?老在那房子上头作文章?我住得很好,绮年不是告诉过你没有问题吗?”
“你不明白——”
“我知道你没有原谅过爸,但这么多年了,你还介意什么呢?如果你怕睹物思人,以后我们可以约在外头见面。房子不是爸留下的,爷爷住了一辈子也没说什么啊。”
庄母一阵沉默,悄悄挂断电话。
他心烦意乱地拉开抽屉,寻找平时签名用的钢笔,一枚古董戒指从角落滚到视线之中,他拾起戴在无名指上。这是他在老屋书房里发现的旧物,设计古雅的铜制台座上嵌着一颗小小蓝宝石;他记得有一晚为了参加一场推不掉的公司酬酢,因为刚搬家临时找不到饰物盒,便把它拿来充数,作为有人搭讪的挡箭牌。因为恰好合手,便戴了一阵子,偶尔嫌工作碍事即扔在抽屉里,不想又出现了。
他定睛细瞧,没有特别镌刻任何字样,或许是他父亲未带走的私物,他应该物归原处才是。
他看一眼壁钟,开会时间已届,他起身走向门口,一句轻而细的软语在耳际擦过——“别忘了我……”
他心一怵,急回头,环壁四顾,除了秒针嘀嗒,一切安然无恙。
他站立了一会,竖耳倾听,一面告诉自己,他多心了,他多心了。然后扭动门把,毅然跨步走出去。
☆☆☆
巫绮年抓着话筒的手臂早已泛酸,一边左右互换甩手,一边避开小林追索的眼神,她对着话筒疲累已极地翻白眼。“……不是跟你说了我和庄严没关系,他只是有事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和女朋友的事呢……别再谈他了,我对机车男一点兴趣也没有。早上你已经讲得我手机没电了,这是书店电话,顾客会打不进来……拜托,为什么叫我发誓……你真是见色忘友,你不专心工作迟早变成扫地阿姨,他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他不好说话?你疯了你,这还用问——”话筒被一把夺去挂上,她的通话硬生生被截断,小林抱着一双粗臂,忍无可忍道:“知道什么叫当机立断?说不清的事就别再浪费口水了,她要是抱怨,你就说老板警告你电话讲太久要扣钱,知道了吧?女人!”
她目瞪口呆。“这下完了,她一定以为我心虚——”
“说真的,你不心虚吗?”他伸长脖子凑近她,检视她的表情。
“你可不可以饶了我?我已经三天没睡好了。”她无力地趴在柜台上,这是打工族的悲哀,她不能随意请假。
“唔……三天没睡好……通常不会是因为女人。”眼珠朝向天花板。“这是你刚才话讲不清的原因吗?”他一脸玄机,随后贼忒兮兮地挑眉。
“拜托你——”
“别急,我要是你,的确得花点工夫想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同时保住友情和爱情。这可不简单。人生就是这样,有了鱼,别肖想熊掌——”
“你要我巴你一掌吗?跟你说了什么事也没有,干嘛爱偷听又爱凑热闹!”她略有愠意地推他一把,收拾柜面纸张和书本,她终于熬到下班了。
这是她的运气吧?所有的人都可以指导她的人生,先是她母亲终于发现她三天夜不归营,一早便来了通电话将她彻头彻尾狠狠痛责了一顿,各种可以让人丧失求生意志的破坏性形容词皆出笼了;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她母亲竟拥有惊人的骂街俚语资料库,大吃一惊后久久才平复;接着是田仲薇的询问电话。这位美人发挥丰富的劈腿和被劈腿的经验所陶养出来、不亚于征信社的刺探本领,细磨慢炖地刺探庄严和巫绮年来往的可能性。任何人被翻来覆去地质询后,很容易思维溃散,脑袋糊涂,巫绮年险些举手投降说出——“是的,经过你抽丝剥茧的分析,我想我的确和他有一腿,请你别再说下去了。”幸好她尚存一丝理性,勉强含泪与田仲薇过招,这不免让她归咎于一切一切的祸源——庄严。
是的,庄严。不是他还有谁呢,他简直是亲情和友情的试炼石。
小林敲敲她的脑袋。“这么有自信?好吧,那我就不担心那位先生会不会让你又翻白眼了。”
“哪来的先生啦!”她的随和脾气已臻至临界点了。
小林翘起大拇指,指着财经书类柜面的方向。“就那位高档货啊,他请你动作快一点,前面不能停车。”
她眯眼眺望,心脏咚地一跳。那名身着优雅西装、凝神翻阅新书的高男子,不是庄严是谁!
“认不认得?不认得我过去告诉他他找错人了,请他打道回府。”小林说着旋身就走。
“喂!”她揪住他衣袖,白了他一眼,慌忙收拾好行李袋,迅速打了下班卡,回头望见小林意味不明的眼神,再推了他一把。“不是你的想的那样。”
嘴里说得义正词严,动作却反证了她的理亏。她窜逃似地钻到庄严面前,低头拉着他快步走出玻璃门。
两人站在走廊下,她急切又踌躇地想着月兑辞,他已经先一步开口,表情凝重。“怎么拖那么久?男朋友有意见?”他朝里瞄了一眼。
他对刚才那名帅气筋肉男印象深刻。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要练就那身饱满的钢铁般的块状肌,每天不在健身房泡两个钟头是绝对达不到效果的。筋肉男对她态度熟络又亲腻,巫绮年起码牵拖了五分钟才月兑身,大概对她的交友对象有意见,费了番唇舌试探庄严的身分。
“你别学人家乱点鸳鸯,那是老板的儿子。”她今天受够了捕风捉影。
“嗯,那就是小开喽。”
“你有意见吗?”她冷睨他。
“岂敢。既然没事,那就走吧,这里红线不能停太久。”
“等等!”她急唤他。“我今晚不能去。”
“为什么?”
“那个——”她搔头模耳,努力挤出理由:“那个椅子让我睡不好,我不习惯。”
“这算是问题吗?我可以解决啊。”
“哎呀,反正就是不能去。”干脆一翻两瞪眼。为何所有人都在考验她的智慧?
“我又听见了。”他突兀地冒出一句。
“唔?”她脑袋一炸。
“我是说我又听见了,在公司。”她发怔的模样令他拧眉。“干嘛这样看我?天还没黑你不会又——”他机警地左看右看。
“没有、没有。”她摆手,万分为难地说:“我……我很遗憾你的遭遇,但我今天真的不能去老屋了,我被我妈通缉了,她发见我没回家过夜,狠狠骂了我一顿。”她不能处理这件事处理得人尽皆知,这是最有力的理由。
他的面容瞬间泠却下来,完全不苟同。“理由是大脑想出来的,你要是想不出来,我愿意替你想,再不然我只好亲自到你家向你妈做说明,同时重金邀请你,想必她会很乐意你长期驻紮在我家。想想看,一本万利,以后你想月兑离这一行就很难了吧?”
“这样威胁帮你的人还有良心吗?”她对人性的信任度一天之内探底。
他冷哼。“我只知道有人说话不算话想临阵月兑逃,而且那个人做事不干脆,让我破财消不了灾,又拖累我新买的车冒着被刮伤的风险。”
“你的车?”她莫名所以。
他下巴朝马路口抬了抬。“托你的福,被拖吊了,这笔帐怎么算?”
“噢……”她眼睁睁看着那辆银灰色房车渐行渐远,气弱游丝地说:“那个……你觉得我跟我妈说,我的好朋友被劈腿不想活了,我得好好开导她,暂时不能回家住了,这理由会不会太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