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富商和船伙计口耳相传,江上「平定风浪」一事使得非鱼和小观音声名大噪,富人穷人男人女人争相登门拜访,几乎闹得石伯乐的宅邸不得安宁。幸亏石伯乐家大业大,又诚心敬拜孝女娘娘,特地拨出一间空宅子,做为临时的孝女庙江汉分坛,好让非鱼去「大展长才」。
屋内摆设简单雅净,正门一方香案,鲜花素果,上头供奉非鱼亲绘的孝女娘娘「圣像」,前头还摆了一个「铁胆」的檀香木牌位。
此时铁胆就坐在他的牌位前,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小惜坐在桌边画符,画了一张,停下了笔,发个呆,伸手磨墨,又发呆,举起笔来似乎要画了,却仍楞楞地望着黄符纸。
妹子怎么了?非鱼搔搔头,绕着她走了几圈,最后干脆坐下来,和她隔着方桌,面对面瞧着她迷惘的眼眸。
自从上回见到她父亲,已经过了三个月;天气由热转凉,再转为寒冷,随着季节的流转,也不知她被「-弃」的心情平复些了吗?
他伸出一根大指头,轻轻去碰触小惜的笔杆。
「咚咚。」他得制造一些声音引起她注意。
「啊,二哥,有事?」小惜望着那根指头,嘴角有一抹羞涩的笑容。
「呃……哈……没事。」面对脸蛋酡红的小惜,非鱼忽然心头一跳,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他平时能言善道,怎么面对妹子,却变成哑吧?
他用力一捏脸皮!咦?热热的像火烧?
小惜笑出声,又拿了一张黄符纸。「我再帮二哥多画几张符。」
「小惜,呃……呵。」非鱼搔搔头。「是二哥粗心,当时没有先探好-爹的态度,贸贸然教-去认爹,害-伤心难过,这个……」
「二哥,不要紧的。自从遇见二哥后,二哥一直待我很好,那时候爹爹不肯认我,我哭了好几天,二哥成日陪我、哄我、逗我开心,我就知道二哥是小惜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了。」
「嘿,就是嘛!」非鱼伸长手,隔着一张桌子去模小惜的头,带着点歉疚的笑容。「出门在外,就咱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哎呀,忘记还有一个老哥哥……」
他一只手模在小惜头上,竟然又说不下去了。
好柔好细的头发!她额前已经披下长长的刘海,平日仍喜欢戴上软帽,垂下以他头发编成的两条辫子,没事就以指头扭办子,也不知道她在打啥结,害他也跟着学她扭指头,差点扭断了指关节。
他的手就按在小惜头上,忘了拿开,只是两眼直瞧着她。
小惜被他按得低头,全身火热,什么也不敢看、不敢说……
「呵呵!」铁胆翻个身,不好意思看他们两个。
「非鱼道爷,有事来求你了。」
门口拥进了好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说话。非鱼慌忙拿开手,小惜也赶忙站起身,上前招呼客人。
约莫花了半个时辰,终于解决了她们的疑难杂症。
「孝女娘娘保佑-,喝了这符水,保-心宽体又胖。」非鱼道。
「这符水甜甜的,真好喝!」一位妇女喜道。
陪她前来的几个妇人也道:「非鱼道爷的符水不只好喝,还很灵验呢。」
非鱼笑咪咪地拿起朱砂笔,往黄纸画下一道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拿起来吹了吹。「这道符拿去贴在床底,记得配合我教-的口诀,每天照三餐说声:婆婆好。保证不出一个月,一定可以改善-们婆媳俩的关系。」
「真的呀?」
「不灵再来找我。」非鱼拍胸脯保证。
「非鱼道爷最灵了,上回我家小儿被狗吓到,非鱼道爷只消摇个铃儿,立刻就不哭了,还抢着要铃儿玩呢。」
三姑六婆又称颂道:「当然还有小观音为我们祈福,阿弥陀佛,感恩喔!」
小惜站在一旁,还是很不习惯小观音的称呼,只要人家一提及,仍是红了脸蛋,双手合十道:「孝女娘娘祝福各位,请一路慢行。」
妇人们也跟她回礼。「多谢小观音,小观音的声音真好听,只要听到小观音的祝祷,我就百病全消啊!」
「真是漂亮的小观音,每回看到小观音,我心情就变好了。」
「这个孝女神坛整理得真干净,我来这儿就神清气爽啊。」
话说完,当然不忘向功德箱丢下她们努力揽下来的私房钱。
「多谢各位大娘。还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非鱼。」非鱼送客到大门,热烈地挥手道别。「对了,如果有帮我妹妹看到好对象,别忘了通知一声。」
听到「对象」两字,三姑六婆的眼睛全部放到小惜的脚上,然后又默契十足,有志一同地转移视线,笑道:「是是是!我们当然会留意小观音的终身大事了……哎唷,非鱼道爷,下次我带我女儿过来,她今年十八岁了……」
门口的送别欲罢不能,不过,那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小惜拿起抹布,默默地擦拭神案上的香灰。
铁胆一直坐在他的牌位前,好奇地看她若有所失的动作。
「小惜,-怎么好象闷闷不乐?是那几个婆娘给的功德钱不够多吗?」
「不是的。」小惜将抹布折起来,抹向铁胆的牌位。
「还是上午那个花花大少偷模-的手,还在不开心?」
「老哥哥已经给他教训了。」
「嘿!他欺负我的妹子,我打他一拳,教他的小白脸突然青肿,-二哥还咒他回家生烂疮,吓得他赶快捐银子消灾。」
小惜轻轻地笑了。其实花花大少才碰到她的指头,就被二哥的桃木剑打得满场哀号,加上老哥哥那无中生有的一拳,看得旁人啧啧称奇,直道「现世报」、「之心不可有也」。
她转头望向大门,非鱼仍被那群三姑六婆拉住,已经谈到某家擅针黹、能肩能挑、好手好脚的大姑娘了。
她低下头,以手指尖顶住抹布一角,开始枢铁胆牌位上的灰尘。
铁胆很喜欢这块带有香味的神主牌,可是妹子好象不怎么喜欢啊?
「我说妹子……-别这么用力揠,把老哥哥我名字的金漆给揠掉了。」
「啊……对不起!」小惜缩回手,又开始揠桌角的缝隙灰尘。
「又在揠了,到底怎么回事啊?」铁胆实在不懂女人心呀。
「老哥哥,我想问你……」
「尽量问!」
小惜停下动作,将抹布折了又折,折到再也折不下去了,才下定决心似的,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轻声问道:「你这辈子只喜欢老嫂嫂一个人吗?」
「那还用说!」这个问题问到铁胆的心坎里去了,他乐得提起当年勇。「我第一眼见到阿缎,就认定她是我这辈子的老婆。她那时才十五岁啊,羞答答的不敢看我,我问了她名字和住处,就跑到她家提亲了。」
「你怎么认定就是她了呢?」
「怎么认定哦?」铁胆歪头想了一会儿。「好象也没一个准儿嘛,就是喜欢她,看了喜欢,很想天天和她在一起,抱抱她,亲亲她,就这样啦。」
一席话说得小惜面红耳赤,她问了一个什么蠢问题嘛!
她轻柔抚弄胸前的辫子,以指头绞了绞那粗黑的头发。每当她有心事时,她就会不自觉地去玩这两条二哥的辫子。
铁胆总算看出一些端倪。「咦?小惜,莫非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一定有啦!每天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总会看上一个。要嘛-告诉非鱼,不然告诉老哥哥也行,我去扮鬼吓他,把他唬来这儿让-收惊。」
「老哥哥。」非鱼终于送走三姑六婆,走了回来。「拜托你就不要闹鬼了。」
「我本来就是鬼,还能不闹吗?」
「我好象听到你们要告诉我什么事?」
「兄弟,小惜她……」可能思春了。
「二哥,」小惜的话更快,「你刚才给那位大娘喝糖水?」
「对啊,她没有病痛,健壮得像只母牛,只是搁着她婆婆一块心病,溶点糖粉给她吃就行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其实二哥教她念的口诀,就可以帮她了。」
「当局者迷呀!要是平常叫她问候婆婆好,她大概喊不出来,需得给她喝一杯符水,贴一道安心符,她才会乖乖照着孝女娘娘的旨意去做。」
「二哥,我们这样是骗人吗?」
铁胆叉着双臂,翻了白眼道:「当然是骗人了!」
「呵!」非鱼搔搔头,咧出一个大笑容。「我师父都是这样教我的,他家世世代代就靠着这套『法术』传承下来。」
「我知道。」小惜肯定地道:「二哥的师父是真心帮助别人,只要不害人,都是好的;可我只会念经,帮不了什么忙。」
非鱼模模小惜的头。「念经也很好,大家都喜欢听-念经,有人听了感动流眼泪,诚心悔改向善,孝顺父母,家庭和睦,妹子真是造福苍生啊!」
「对!」铁胆大大点头。「小惜念经好象有股力量,像是小时候我娘哄我睡觉,我听着听着,就能安稳入睡了。」
非鱼摇头叹道:「唉!那是老哥哥不受教。人家听经可以顿悟成佛,你是听经听到睡着,连地狱都不肯收留。」
「阎罗王来请我也不去了,我就是要在人间找到阿缎。」
「痴心的老哥哥啊,我这下子怎么赶鬼也赶不走了。」
「喂,兄弟,不用急着赶我,倒是先别把小惜模矮了。」
「哦?」非鱼停住动作,这才发现右手仍按在小惜的头上。
每回非鱼模模头,小惜就低头;非鱼模上老半天,已经从她的头顶模到后脑勺,再模下去,她的下巴就抵到胸前了。
「啊!帽子歪了,二哥帮-戴好。」非鱼微蹲子,拉好小惜的帽缘,理了理两条辫子。「怎么脸好红?是天冷给冻红的吗?」
「笨兄弟,小惜是……」
「二哥!」小惜再度抢话道:「我一定要把二哥的『法术』学起来,这才能独立生活,去帮助更多受苦受难的人们。」
「很好!」非鱼正要赞许,忽然觉得不对劲。「干嘛独立生活?-等着二哥帮-找个好人家,下半辈子准备好好享福了。」
「二哥,我不嫁。」
「嗄?!」非鱼和铁胆同时叫道。
「我要专心当个道姑,为人祈福消灾。」
「等等!-也可以像二哥一样,当个入世的道姑。」非鱼忙道。
「对啊!」铁胆也插嘴道:「-不是有喜欢的人吗?怎么不嫁了?」
「没有。」两朵红霞飞上小惜的脸颊。
「小惜有喜欢的人?!」非鱼又惊又喜,没想到初离佛门,妹子就已凡心大动,到底是哪个幸运儿掳获了她的芳心?
既而再想,小惜性情单纯,又是涉世未深,会不会有什么登徒子趁他不注意时,向小惜使了眼色,说了乱七八糟的话,把妹子的心给骗走了?
不行!他当二哥的就是要负责妹子的终身幸福,若没有经过他的考核审查,任何人也不许追求小惜。
「到底是谁?」天哪!他就算遇上鬼都没这么激动。
「没有。」小惜嗫嚅,不敢看非鱼。
「老哥哥,你说的?!」非鱼转向铁胆。
「笨兄弟,你毕竟不懂女人,女人说没有就是有,说有就是没有。」
「老哥哥说什么鬼话!到底有没有?!」
「你自己问小惜啦!」铁胆隐隐觉得某件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了。
小惜心脏剧跳,神态扭捏,指头动了动,指尖触到了掌心那条有如利斧劈过的横线,她不觉捏紧了小拳头。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说出心底的秘密的。
「二哥、老哥哥,你们……你们别猜了,那个……喜欢一个人,又……又不一定要嫁他……我不嫁就是不嫁。」最后一句倒是不结巴,说得十分坚定。
「不嫁……」犹如砍头前听到「刀下留人」,非鱼松了一口气。
他为何如此急躁?又怕小惜被人拐走吗?
当初不也是他拐走小惜吗?可他是堂堂君子、谦谦道士,绝不做非分之想,凡事皆以小惜的幸福为前提,小惜的甜美笑容,就是他当二哥的最大满足。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善男子配得上水灵灵的小观音呢?
再看小惜那张含羞晕红的小脸,明明就是有个心上人嘛!
到底是谁呀?!
非鱼这下子变成热锅上的生煎活鱼,灶底大火急烹,他只能急得到处乱跳,却又无处可跳,找不到一个出路。
还是搬出孝女娘娘来套问小惜?
正当二人一鬼各自肚肠时,门口大摇大摆走进一位金光闪闪的大爷,后面还跟了四个大摇大摆的随从,摆足了有钱人家的排场。
「石大哥来了。」非鱼回神,赶紧打了一声招呼。
「非鱼老弟,小观音。」石伯乐脸上泛出油光,开心地道:「我刚从铺子回来,顺道请你们上我家吃饭,我老婆特地准备一桌素菜,以答谢小观音每天陪她作早课。」
「石大哥,不敢当。」小惜有礼貌地回答道:「石大嫂虔诚,小惜陪她一起诵经礼佛,/心里也是很欢喜,不用谢我。」
「哎呀,至少有-陪她,她就不会拉我去念阿弥陀佛了。」
非鱼笑道:「石大哥好生偷懒,难怪要再求孝女娘娘保佑了。」
「我是贪生怕死呀!更何况我亲眼见到孝女娘娘的神力,岂有不拜的道理?」石伯乐说着便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孝女娘娘行礼。
「快问他啦!」铁胆在一旁急得踢非鱼。
不待非鱼开口,石伯乐见到铁胆的牌位,收敛起笑容,叹了一口气。「非鱼老弟,我出动所有手下,还是不能为你们死去的老哥哥找到他老婆。老家附近、娘家附近、亲戚家附近,能问的都问了,就是没人知道阿缎婆婆的下落;官府那边也去打听过了,谁知他们上回做的户籍调查是胡乱应付朝廷的,根本没有正确的名册。」
「唉!」铁胆坐回他的牌位前,神色颓丧。
石伯乐拿出帕子抹了满头油水。「非常抱歉……」
非鱼道:「石大哥快别这么说,你是当地人,熟悉地方人情事物,又有办法,都无法为我们寻得老嫂嫂,恐怕我和小惜出去寻人,更是海底捞针。」
「呜呜,我的亲亲阿缎,-到底在哪里啊?」铁胆掉了泪。
石伯乐当然听不到铁胆的声音,但表情还是歉疚至极。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点小事都帮不上忙,实在是……」
「石大哥,」小惜声音软软的,却能引人注意。「你的用心,菩萨看得到,老哥哥也知道,或许老天有它特别的安排,急不得的。」
这句话也是说给铁胆听。见了他的愁容,她心里也难过。
这就是相思之苦吗?
石伯乐道:「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们的老哥哥,已经另外叫家人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准备好好祭奠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哥哥,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非鱼乐道:「老哥哥这下子有得吃,心情会好点。」
果然铁胆抹抹泪,扯扯大胡子,站起身道:「今天找不到阿缎了,先吃饱再说,有了力气,明天我再出去找阿缎!」
「老哥哥最近是看开多了。」非鱼向小惜挤挤眼睛。
石伯乐一边等着非鱼收拾整理,又道:「对了,我到县衙探听消息时,听李师爷说,衙门最近闹鬼闹得很厉害,他们请了很多法师做法事,都赶不走厉鬼。他们听了非鱼老弟的名号,可能会来找你。」
非鱼奇道:「照理说,衙门是执法之地,正气凝聚,邪灵不敢侵入,怎么会闹鬼了呢?」
「非鱼老弟有所不知了。现任这位包子炳大人虽然也是个包大人,却不比那位黑脸包大人,而是个黑心包大人。上任以来,贪污索贿冤狱事件不断,即使我们安分做生意的,也得不时乐捐银子让大人花用,风气如此败坏,衙门闹鬼,也就不足为奇了。」
非鱼问道:「如果衙门找我们赶鬼,石大哥的意思是……」
「啊,说到重点了。衙门的事情不好拒绝,可是和衙门扯上关系,保证剪不断,理还乱,还请非鱼老弟赶走妖魔鬼怪后,收了银子就走人,别去管衙门里的公事还是包大人的家务事了。」石伯乐展现了他生意人的世故老练。
「多谢石大哥的忠告。」非鱼明白他的好意。「我也不爱和衙门打交道,不过那只鬼若想找包大人索命,我大概也没办法了。」
「索命倒不至于,就是闹得衙门鸡犬不宁。」
小惜道:「那只鬼留在世上,心中必定有苦,我会为他念佛,超度他离苦得乐。」
石伯乐喜道:「小观音果然慈悲啊!」
小惜难为情地红了脸,看了非鱼一眼,他也是微笑看她,点头表示称许。她不觉扭了辫子,又低头拿起抹布擦了起来。
非鱼实在搞不懂,这间屋子还满通风的,不冻也不闷,为何小惜的脸蛋总是红咚咚的?
难道她又想到那个神秘的心上人吗?
哇啊!可恨、可恼、可气、可恶--到底那个臭小子是谁啦?!
如石伯乐所言,县衙的李师爷很快就找上非鱼,求其为衙门捉鬼。
非鱼挑了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带着小惜和所有道具来到县衙的院子,于午夜子时前一刻摆好香案,备妥桃木剑和符纸,等待厉鬼上门。
当然,铁胆亦是护持在旁。
「我……咳咳,本官可以走了吗?」包子炳县太爷脸色惨白。
「大老爷等等。」非鱼笑咪咪地阻止。「既然这是您的府衙,当主人的一定得说说话,跟这里头的爷爷女乃女乃哥哥姐姐打声招呼。」
「啊哼……」包子炳想要发作,看到李师爷猛打手势,又想到厉鬼的可怕,也就勉为其难接过小惜给他的三炷香。
他看到了小惜颠簸的脚步,开口就道:「她就是人家说的小观音?怎么是个跛脚的?自己的身体都治不好了,怎么来救别人?」
「我说大老爷,」非鱼上前一步,将小惜护在他的身后,脸上仍带着大笑容。「八仙里有个铁拐李,浑身又臭又脏又跛脚,你看他有打算先医好自己吗?仙术有不行吗?」
「那是他身不由己,找了个跛脚乞丐附身。」
「这就是了,我们的小观音也是如此。她藉由投生到不完好的凡胎,以求体会众生之苦,此乃真正的慈悲善良心肠啊;不像有人好手、好脚、好身体,却装了一副坏心、坏肝、坏脑袋,净干些天怒人怨的坏事,真是枉费他爹娘生他、养他、供他读书考进士了。」
咦?好象骂到谁了?包子炳举着三炷香,嘴巴张了张。
「老爷,鬼快来了……」李师爷赶快提醒,他可不想再见鬼啊。
包子炳立刻乱拜一通。「上面不管什么神仙,叫做孝顺的大娘娘吗?无论如何-一定要帮我赶鬼,那只吊死鬼每天晚上出来,把我的小妾一个个吓出病来,害我晚上没人可抱……呃,我也不敢住这里了,连守夜的衙役也不干了,再这样下去,不就成了一个空壳衙门,我可还要再往上升官啊……」
非鱼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大老爷,不急着向孝女娘娘说话,我是请您跟那只鬼说几句场面话,做主人的要有待客之道嘛。」
「呜呜,那只鬼是客……」包子炳的官爷威风不见了,哭丧着脸,发抖道:「拜托你别再来了,我跟你无冤无仇,干嘛阻挡我升官发财,你行行好……」
「哇呜!鬼火啊!」突然有衙役惊叫一声。
只见几点绿色鬼火在旁边花丛里飘动,一闪一灭,一灭一闪。
「救命啊!」包子炳扔了香,率同众衙役齐齐夺门而出。
「非鱼道爷,拜托你抓鬼了!」李师爷不忘回头丢下一句话。
一阵清风吹过来,夜凉如水,衙门归于平静。
「老哥哥,你怎么赶起萤火虫了?」非鱼挥走飞到身边的萤火虫。
「我看不惯那颗包子的嘴脸,正想抓几只塞他的鼻孔嘴巴,谁知他溜得比老鼠还快。」铁胆嘴一呼,吹走手中的萤火虫。
「好漂亮!」小惜抬起头,望向星星点点的萤光,眼里也闪耀着光芒,单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小惜-也很漂亮。非鱼差点月兑口而出。
奇怪,称赞妹子漂亮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怎么就难为情,说不出口来了?亏师父还封他为芙蓉村最厚脸皮的小孩呢!
他搔了搔头,拿起摇铃,叮叮当当摇了起来。「好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鬼来不来,好歹我们也得做场法事。小惜,-怕不怕?」
「不怕。」
铁胆笑问:「嘻,是因为有-二哥在吗?」
「不是。」小惜低下头,昏暗烛光下,看不出她脸蛋的颜色。「老哥哥在这里,我也很安心。」
非鱼装作没听到他们说话,已经开始念咒:「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给我神力……」
「上呼孝女娘娘,收摄不祥……」铁胆接着念下去,无聊地飘了出去。「他女乃女乃的,我都会背他的鬼话了,下辈子可以投胎当道士骗吃骗喝了。」
小惜则是低头合十,配合非鱼之前的指示,念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以求菩萨救苦救难,让那只鬼解月兑人间的苦恼,荣归极乐。
佛经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小惜耳朵听着非鱼的法事,嘴里无意识地念着:
「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人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水浅处,鱼儿又怎能活?」
小惜蓦地停止念经。她在说什么啊?念佛念到水里的鱼儿去了?!
她心虚地抬起头,老哥哥在院子里到处乱飘,二哥正在舞剑念咒,他们都没注意到她的失常。
夜色暗沉,她痴痴地望着烛火光影中的非鱼。
她看过的年轻男子不多,也不敢奢望姻缘,可她知道二哥是好人,她喜欢看他,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说说笑笑,更喜欢让他模模头,感受他给予她的种种快乐与温暖……
能不能永远陪着二哥呢?
她握紧拳头,将诸般心事藏了起来。
就在此时,非鱼照往例,偷偷睁眼观察形势,忽然发现没了小惜那软绵绵的念经声音,心头一惊,忙往小惜瞧去。
被鬼抓走了吗?!
没有!四目相对,浓眉对柳眉,大眼对明眸,-那问,两人目瞪口呆。
不认真做法事、念经,都在偷懒啊?还是偷看对方?
「呜哇哇!刮大风了!」
幸而铁胆的惊呼打破了两人对看的尴尬,接着轰隆一声,铁胆的灵体被一股冷风-了回来。
「老哥哥,怎么了?!」非鱼急忙去「扶」他。
「他女乃女乃的!」铁胆拍拍站起来,气冲冲地走向前。「我瞧那口井古怪,探头看了看,井底就吹来一阵妖风,害老子我跌个四脚朝天。」
「老哥哥,你真是下济!」
「他女乃女乃的,让我兄弟看扁我了!」
「嘿嘿嘿嘿……」阴恻恻的笑声由井里传出来。
「鬼来了!」小惜惊叫一声,本能地就往非鱼身后躲。
「小惜别怕。」非鱼左手护住小惜,右手高举桃木剑,大喝道:「何方恶鬼!竟敢先欺我老哥哥,再吓我小妹子!我非鱼天师奉孝女娘娘之命,誓将捉拿你回归地府,绝不让你留在世上为非作歹!」
「哼,世上为非作歹的人何其多?他们为什么不去死?!我好怨!」
那鬼的声音极其凄厉,音调又尖又高,分不清是男是女。
「别……怨……」小惜吓得猛发抖。「菩萨慈悲……」
那鬼狂笑道:「若是菩萨慈悲,就不会害我含恨而死!」
「我……我帮你诵经,超……超度你……」
「这么久以来,又有多少和尚尼姑道士想要超度我?没用的!只要我怨气还在,我就要让那些贪官污吏全部去死!」
充满怨怼的恶咒一说出,井栏边便出现一个白衣鬼影。
只见「他」长发掩面,看不出面目,一条血红的舌头半露在乱发之外,身上白衣湿淋淋的,将上头的血迹晕染开来,彷佛全身正在滴血。
「哇咧!,你舌头吐在外面,不累吗?」
非鱼将桃木剑比个招式。这鬼似乎不是很好应付,还是先保护自己和小惜为妙。
「我含冤而死,我不甘愿,我要以死去的样子向恶官讨回公道!」
「我妹妹为你念经,让你听闻道理,可以消消你的怨气,早日上西天。」
「这世上没有道理可言!我也不想上西天!」
那鬼怒吼一声,挥动血袖,顿时风沙扬起,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他女乃女乃的!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道理!」铁胆怒气冲冲地冲向前,两只大拳头舞得虎虎生风。「恶鬼还需跟他讲道理?!老子我揍他两拳,敦他趴到地上求爹爹,告爷爷的!」
「他女乃女乃的?!老子我?!」那鬼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
「是啊!老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铁名胆,要是你再作怪下去,我就让你女乃女乃在坟墓里不得安宁。」
「铁……胆……」那鬼垂下袖子,阴风顿停。
「教你认识我是谁,我乃六十年前洪武年间,名震江湖,轰动武林,盗贼匪徒闻之丧胆的……咦?吓到了?!」
在晦暗的星光和烛火照映下,竞见那鬼在剧烈颤抖,白衣抖动,血影更加阴森,所有的凶恶气势顿时消失。
「啊!」那鬼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赏你一拳!」铁胆立刻追上。
「不要!不要!」那鬼狂奔惊叫。
「不要也得要!」铁胆大手一抓,扯住那只鬼的袖子,随即挥出一拳。
「大丈夫不打老婆!」
「咦?」
「打老婆的是猪……疼老婆的才是铁汉子……」那鬼颤声道。
「啊?!」铁胆的右手停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
「呜呜……」那鬼竟然掩面低泣起来,是女人的声音。
铁胆亦是僵住身形,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哥哥,快抓鬼啊!」非鱼急道。
「不……她……」铁胆望着那只鬼,眼眶红了,声音也颤抖了,「她说……疼老婆的是铁汉子,如果我……我打老婆,我就是猪!」
「难道她是……」非鱼和小惜同时惊呼。
「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铁胆放声大哭。
「不是!我不是!」那鬼也是嚎啕大哭,想要挣开铁胆。
「-是啊!这明明就是阿缎的声音……」铁胆眼泪狂喷,用力抓住阿缎,试图拨开她的乱发。「-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不要看!不要看!」
她的挣扎无法阻挡铁胆的动作,只见大手拨开,出现一张极其狰狞的鬼脸,横眉竖目,血肉模糊,眼睛充血,还吐着一条长长的舌头,不断滴着血水。
「-……-是阿缎?!」铁胆震骇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漂亮老婆?!
「啊!」她立刻以双手遮脸,转头过去痛哭。
「是老嫂嫂?」小惜躲在非鱼怀里,心情由原先的惧怕转为惊讶,再转为悲悯与哀伤,心头酸楚,眼眶也湿了。
就她过去见鬼的经验,人乍变为鬼,多会心存迷惘,不知何所适从:一般好死病死者皆是如此了,那么老嫂嫂含冤而死,是否更加迷惑不甘,以致变成一个面貌丑陋的厉鬼呢?
她流下泪,双手合十,开始重新诵念莲华经:「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就时观其音声,皆得解月兑……」
「呜……」声声佛经,伴随着阿缎的呜咽哭声。
非鱼放下桃木剑,拿起他准备的莲华经,也跟着小惜一起诵念。
铁胆心情震荡,正无所适从,忽然听到了佛经,立刻跟着念佛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求您帮帮阿缎啊,求求您呀!拜托您呀!」
「不!不要帮我,没用的……」阿缎掩面号哭,跪倒在地。
「阿缎,我一定要帮-!」铁胆也跪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我这两个结拜弟弟和妹妹很有法力,他们也在帮-,-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不是阿缎,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是!-就是阿缎!我自己的老婆还认不出来吗?」
「我变得这么丑、这么坏、这么凶,不再是你那个温柔美丽的阿缎了!」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还是我的亲亲阿缎。」铁胆坚决地抱住她的身子,衣衫染上了她的血水,大声哭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我说要疼-一辈子的,-变成这个样子,叫我好心疼,好心疼哪!」
「呜……阿胆……」阿缎被铁胆结结实实地抱住,再也忍不住,认了夫君,伏在他肩头哭泣。
「阿缎啊阿缎,-可知我找-找得好苦,-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我……」阿缎只是拼命痛哭。
非鱼和小惜继续诵念佛经,黑夜静寂,烛火慢慢燃烧殆尽,唯这对苦命夫妻的哭声连绵不绝,像是诉尽人间无穷的悲苦。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早得越苦海,南无大悲观世音……」
阿缎忽然听清楚了。「观音?能救世间苦?」
非鱼大声地道:「老嫂嫂,请念观世音菩萨的圣名。」
「是啊,阿缎。」铁胆急急劝道:「跟着我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还有法力无边的孝女娘娘,还有天上的太上老君,呃,还有地藏菩萨、蚊子菩萨……兄弟,赶快!还有什么菩萨?!统统叫他们过来帮忙!」
「是文殊菩萨啦。」非鱼不得不纠正铁胆的错误。
「老哥哥,老嫂嫂,你们静下心,念观世音菩萨就可以了。」
小惜柔声劝慰,走到阿缎身前,也跪了下来,握住她冰冷流血的手。
灵魂感应,人与鬼之间有了实体接触,阿缎感受到那双小手的温暖。
「呜……观世音菩萨……」她哽咽念了出来。
说也奇怪,她一说出这五个字,长长的舌头就缩回一点。铁胆见了欣喜若狂,「阿缎,我帮-念,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
「阿胆,没用的……」阿缎低头掩住她的长舌。
「老嫂嫂,可以的。」小惜轻抚她身上流血的地方,每碰到一处伤口,心头就为她拧了一下,不觉流下眼泪道:「小惜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可小惜知道,老哥哥很想-,他本来一心要去地府找-,后来又猜-可能还在人间,他也不想投胎转世了,他就是要找到。」
「不要找我……我……呜呜,我没脸见阿胆啊!」
「老嫂嫂的苦,小惜好难受,可是-一个人受苦,没人可以诉说,是苦上加苦:小惜以前也是这样,在庵里被师姐欺负的时候,好伤心,好委屈,好孤单,没有人能帮我,这时我会跟菩萨祈祷,观世音菩萨千处祈求千处现,苦海常作度人舟,-知道我的苦,也会知道老嫂嫂的苦,-求菩萨,-一定会听到的。终有一天,-会带我们月兑离苦海。」
那软绵绵的声音娓娓诉说,不是大道理,而是深刻体验,说来格外真挚:加上她不断轻柔抚模阿缎的伤口,小手过处,温软柔腻,彷佛以最好的伤药覆上了多年不灭的伤痕,正慢慢地发挥药效,收合伤口……
「观世音菩萨啊!」阿缎心头大恸,失声痛哭。
「阿缎!呜呜,别哭啊!有什么冤屈要告诉我啊!」铁胆紧紧抱住老婆,也陪她一起哭。
「阿胆,我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啊……」阿缎的怨苦被小惜揭开了,积压六十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呜,你杀了那窝盗贼的头头,他们把我抓走,本来要拿来威胁你,结果……呜!他们说,他们杀了你,将你乱刀分尸,还拿你的剑给我看,我想自杀,他们不让我死,还……还占了……我的身体……」
「他女乃女乃的!」铁胆义愤坟膺,挥着拳头就要站起来找仇人。
「阿胆,他们都死了,找不到了!」阿缎抓着他的手,仍是哭泣诉说:「过了两天,官府捣破贼窟,为了虚报盗贼人数邀功,竟然把我当成贼人抓起来,不到这个县衙的大牢里,日日刑求逼供,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撕了衣服结成绳子上吊,一口气还没断,就被救下来;谁知又有钦差来查冤狱,县太爷害怕,叫人把我的『尸体』藏起来,他们没处可藏,干脆把我丢到井里。我含恨而死,鬼差来了要带我走,我不肯去,也不敢去,因我怕见到你,我的身子已经……已经……呜,阿胆,我没脸……」
「阿缎,是-受了苦啊!」铁胆更加抱紧老婆,哭得大胡子湿淋淋的。「是我不好啊!我在外头和人结了仇,竟然害-吃苦,是我当丈夫的无能,我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十九层,二十层,都不能弥补我对-的亏欠啊!」
「老哥哥,老嫂嫂……」小惜退到一边,已经不知如何安慰。
「既然菩萨慈悲,为何教我夫妻俩遇到这些苦事?!」铁胆悲愤莫名。
「二哥?」小惜含泪望向非鱼。
非鱼点点头,该是他使出「法术」的时候了。
他静下心思,拿起柳枝,倒了一瓶清水,将柳枝甩了甩,水滴四处洒落,有如天降甘霖,润泽人心。
他走到铁胆和阿缎身边,仍是轻摇柳枝,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生前苦,死后苦,皆是苦,来是空,去是空,皆是空,苦亦空,乐亦空,生也空,死也空……」
铁胆吼道:「你空空空空!空得我头都痛了!」
非鱼捻柳微笑道:「非也,非也,情不空,爱不空,老哥哥和老嫂嫂夫妻情深,即使历经百千万劫,亿万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是不会变空的。」
「阿胆……」阿缎忘情地喊了一声。
「阿缎啊!我的亲亲阿缎啊!」铁胆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非鱼又道:「老哥哥,老嫂嫂,不过呢,你们若要一起往生极乐世界,就要放下执着,放下怨苦,放下仇恨,放下-碍,把心倒得空空的,不留一丝尘埃……呃,我这样说好了,就像拿支扫把,把你的心扫得干干净净的。」
阿缎喃喃地道:「放下……放下……」
净水洒过,清凉无比,她不觉仰起头,直接迎向那滴滴甘露。
柳枝甘露,消灾解厄,只见阿缎扭曲变形的脸孔慢慢地改变,不再淌出血水,长长的吊死鬼舌头也一分分地缩了回去
小惜见了她的改变,心里十分欢喜,赶忙双手合十,发起慈悲心和感恩心,念出消除业障的大悲咒。
铁胆却还在生气。「超度了我们,那些坏人呢?!就没报应了?」
「恶人到了阎罗王面前,我们自会处理!」空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黑脸判官?!」非鱼惊喜大叫。
这位黑脸判官,正是十五年前引领非鱼师徒解决三百年悬案的重要「人物」,此番再度相见,真是令非鱼格外怀念。
「非鱼小弟,你还记得我啊?娶老婆了没?」黑脸判官亦是笑脸迎人。
「还是孤家寡人啦!判官大哥,你是要来带老哥哥、老嫂嫂吗?」
「还没。」黑脸判官率同两位鬼差,笑咪咪地叉着双臂,似乎是准备看好戏。「非鱼小弟,且让我瞧瞧你超度鬼魂的法力。」
「献丑了。」
非鱼冒出冷汗,在地府的鬼大人面前作法赶鬼,简直是班门弄斧嘛。
但为了帮助老哥哥和老嫂嫂顺利往生,出丑就出丑,有什么好怕的!
他再以柳枝蘸水,轻轻洒下,左手摇铃,响出好听的叮叮清音。
「老哥哥,老嫂嫂,恶人自有恶人运,孽镜台前藏不得,莫说不报应,阎王有安排,啊……瞧!」非鱼惊讶地望向前方。
黑脸判官右手一挥,现出铁胆被杀的情景,那些盗贼发狠地砍杀铁胆,倏忽一个个到了地狱,依各人生前罪业轻重,或是判了刀剐、辗肉、钩心、烫肝,或是直接投胎为蚁畜虫蛇,只见他们哀号痛哭,悔不当初。
铁胆张大了嘴。「报应……」
黑脸判官再一挥手,现出诬谄阿缎的县令和衙役,亦是个个在地狱受了刑罚,尤其是那个县令,叫他亲自尝过被他冤判而死的各种下场,或上吊,或溺水,或砍头,或被打得浑身生疮长蛆,至今仍在第十六层地狱受苦刑。
阿缎不忍卒睹,心生怜悯,颤声道:「菩萨慈悲啊。」
此话一出,她的脸彷佛着上明光,转瞬间就让她恢复原来的美丽容貌。
「阿缎!」铁胆欣喜若狂,按住她的肩头。
「娑-娑-,悉-悉-,苏-苏-……」小惜继续念经,含泪展笑。
非鱼也不起乩了,直接换上「孝女娘娘」的声调,尽量让那个怪腔怪调温柔些:「铁胆,阿缎,吾乃孝女娘娘是也,你们在世受苦,死后受苦,我都看到了。众生皆苦啊,焉知今世之苦,不是来世之乐呢?天地有正气,恶人种恶业,逃得了生前,逃不了死后,逃得了今生,逃不了来世,终将接受神明审判。可你们若是冤冤相报,以怨相逼无辜之人,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迷障罢了。」
「孝女娘娘,我明白了。」阿缎流泪道:「我因心怀怨苦,只要衙门出了贪官,造了冤狱,我就要出来泄发这份怨气。」
「喔,目前衙门也有冤狱?」
「是李甲杀人一案。孝女娘娘,人不是他杀的,-也要帮他伸冤啊。」
「吾知矣。阿缎,-放心,我会叫非鱼代为申冤。」
「多谢孝女娘娘。真正害我的人已经得到报应,我是不该再闹鬼吓人,否则让无辜的人也跟着惊吓受苦,就是我的罪业了。」
「阿缎,-能明白,吾心甚喜。如今你们夫妻团聚,再续前缘,请跟随黑脸判官,一同往赴地府,过奈河桥,喝孟婆汤,轮回转世,重新再来为人。」
「这次真的被超度了。」铁胆反而有点担心。「可是我也干了一些坏事,会不会先去踩刀山?」
黑脸判官道:「你们魂魄无所依靠,受尽苦楚,早已历经人间地狱的磨练,这些事情阎王都知道,他会判给你们一个公道。」
「那我还可以跟阿缎再做夫妻吗?」
「孝女娘娘」咳了一声。「铁胆,你的要求太多了。不过念在你与非鱼的兄弟情分上,吾将代你求情。黑脸判官,请让铁胆和阿缎来世再为夫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享福享乐,寿终正寝也。」
黑脸判官笑呵呵的。「既然孝女娘娘请托,我就去请月下老人喝一盅酒,拜托他无论如何一定要牵红线。」
「多谢黑脸判官!多谢孝女娘娘!」铁胆和阿缎握紧彼此的手,喜极而泣。
「好了!」黑脸判官一扬手,大声道:「魂归魂,人归人,各在其所,各归其道。铁胆,阿缎,你们的时候到了,随我回地府!」
「要走了……」铁胆抹抹泪,扯扯湿透的大胡子,感激涕零地道:「兄弟,小惜,多谢你们了,不枉我当你们的老哥哥一场啊!」
「老哥哥,老嫂嫂,好走啊。」非鱼回复自己的身分,挥手道别。
「老哥哥,老嫂嫂,再见……」小惜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一道强烈光芒射入院子,似有仙乐叮咚,飘扬不绝,随即将黑脸判官、鬼差、铁胆和阿缎摄入光影之中。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吞多夜……」小惜念起了往生咒。
「哆地夜他,阿弥-……」非鱼也跟着一起念。
光芒渐渐暗淡下来,仙乐也渐渐消失,院子无风,黑夜无月,只听闻两人字字诚心的往生咒。
「阿弥-哆,毗迦兰……」小惜念着念着,泪流满面,再也念不出来。
人生来去一场空,娘走了,爹走了,老哥哥走了,二哥将来也会走,娶了老婆回去芙蓉村。虽说自己想当个独立过日子的道姑,但想到孤伶伶的一个人,顿觉彷徨无依,不知何所适从。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觉得十分凄凉,泪水涌得更凶。
非鱼经历这场抓鬼超度:心情亦是百感交集。眼见小惜哭得那么伤心,小小身子抖动,有如落叶飘零,显得格外孤单。
从今以后,真是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
「小惜,有二哥在。」他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二哥!」小惜倚着他的胸膛,尽情哭喊:「小惜好苦……」
「身体不舒服吗?」非鱼模了她的额头。
「不!不!」小惜猛摇头。「为什么我能看到鬼呢?」
「-看到鬼很好啊,-不也帮了很多鬼魂顺利往生?」
「可是……可是……人间一切已经够苦了,我还要知道鬼的苦……小惜只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苦,我也好苦……」
「唉!」非鱼怜疼地道:「别苦了,老哥哥有他的命运,-遇到的鬼魂也是各有其命运,有的悲惨,有的伤心,有的老病,有的夭折,每只鬼都有他的苦恼,要是-碰了一只,就烦恼一次,岂不烦个没完没了?」
「我就是会为他们烦恼啊……」
「小惜,人家喊-小观音,并不是要-当观音菩萨,毕竟我们是凡人,长不出一千只手和一千只眼来帮忙别人-尽-的能力,为他们念经超度,这是菩萨赐-的福分,要-帮分担一些工作;至于别人的命运好坏,自有老天爷去安排,也要看他们自己的努力,由不得我们去操烦、做决定啊。」
小惜仔细聆听。多年来她遇鬼,听了一些抱怨诉苦的话,她小小年纪,即使心存慈悲,但智能和经历有限,无法去承担那么多的人间苦楚,以致于在送走鬼魂后,往往陷入为鬼难过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好妹子,-刚才帮老嫂嫂开示,让她离苦得乐,-还会苦吗?」
「不会了,老嫂嫂走得平安,我……呜,好高兴。」小惜抽噎地道。
「这就是了!二哥只会找孝女娘娘来说道理,再怎么厉害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劳;可是小惜以自己的诚心诚意帮助别人,比二哥还厉害咧!」
「二哥,我不要厉害,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姑娘。」
「这不就是一个普通姑娘吗?」非鱼模模她的头,抚了抚露在软帽外的刘海,笑道:「瞧,头发长了,小惜愈来愈好看了。」
小惜心头一热,抬起头来,望见非鱼爽朗的笑容,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只怕自己没有福分拥有他的大笑容。
「二哥,我以后一直待在你身边,好吗?」
「当然好啊!咱们是兄妹,本来就要在一起。不过……」非鱼仍是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把她当小孩似地疼宠。「以后小惜要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小惜干脆把头埋进非鱼的怀里。
「女大当婚……」
「不嫁不嫁不嫁不嫁……」
「嗄?!」一向乖巧的妹子怎么闹脾气了?
老哥哥离开,她一定是难过的,可老哥哥走得开心,也不必哭成这样啊!
还是她喜欢的小伙子无法娶她,所以她心情不好?唉!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那个可恶的小伙子为何还不敢现身?!
非鱼就像个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人家姑娘是急着出嫁,她却是不嫁,即使他把头皮搔破了,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管如何,他总是疼妹子的,她想哭,想闹,他就让她哭,让她闹,这么多年来,她大概从来没有人可以哭诉吧?
情不自禁,他伸手轻拍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声哄道:「小惜乖乖喔,二哥在这儿,想哭就来找二哥。」
「二哥……」小惜哭得更伤心了。
夜深,人下静:乌云飘开,一颗灿亮的星星探出脸,照亮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