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月失眠了一个晚上,然後她发现,那个奇怪的女人竟然真的说对了一件事。
五年来,她一直很少离开乌来到台北市区。
虽然两地相隔并不远,但她行动不便又没有代步工具,所以她很安分的留在鸟来。
而她万万没想到这次,她居然真的得离开,而且还真是为了至亲……
她下了计程车,缓缓的走近了医院的大厅,周遭来往的人,刺鼻的药水味再再的冲击著她的一切感官。
「明月,对不起!」唐千传一脸歉意的看著远远走来的妹妹,「让你跑这一趟。」
「哥,你在说些什么话?」压下心中的惶恐,她挤出一个笑,安抚著兄长。
她担心著自己在病杨上的母亲,更担心连咏雯说的话语会成真,此刻的她不安而恐惧。
唐千传是个老实人,在云林以务农为生,生为唐家的独子,他一肩扛起照顾早寡母亲的责任。
这几年来,因为唐明月的离婚,令唐母很不谅解,所以她也在唐千传婉转的要求下,几乎不回云林,就算她回去了,母亲依然固执的不跟她见面,甚至会因为她的回家而大发脾气。
「她坚持说要来台北的大医院看心脏。」唐千传在她耳际低语著,「我实在拗不过她……」
「我知道。」唐明月很清楚自己母亲的死硬脾气,「她的心脏出了什么问题吗?」
「心肌梗塞。」
她不觉的皱起了眉头。
「要做心导管手术,其实这种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在南部就找得到不错的医生,可是她说一定要来台北。」
「是啊!远香近臭是吗?」唐明月的嘴角勾起一个无奈的弧度。「妈住哪间病房?」
「你先不要过去。」他拉住了她。
她困惑道:「怎么?妈还在生我的气?」
唐千传的笑容有些勉强,「不是,我是要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们要转院了。」
「转院?!」她重复了一次,「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神闪躲著她。
「哥,」她见状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妈该不会意外检查出什么重大疾病吧?」
「没有。」他连忙摇头,「你不要胡思乱想?只不过——妈说,她不喜欢这家医院。」
可这是台北前几大的医院,心脏科也还算小有名气,为什么……
「她说,她若真要动手术,也要自己信得过的人替她操刀,要死她也要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唐明月有半刻不能理解他的话,然後,她的脑袋轰了一声。
「妈要转去静心?!」她小心翼翼的开口问。
唐千传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後点点头。
她很明白只要是母亲所坚持的,很少人能够打消她的念头,但是……她想起了连咏雯的话,难道她眼杨浩筑的缘分真的未尽吗?
她迟疑的脚步缓缓朝著母亲的病房移动。
「妈!」
半卧在病床上,鼻子还罩著呼吸器的陈彩萍看到进门的女儿,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迳自将眼睛给闭上。
「明月,你来了啊!」在一旁忙碌的整理著东西的人是她的越南籍大嫂卢燕。
「是啊!大嫂,好久不见,」唐明月微点了下头,坚持的走到陈彩萍的面前,「妈!」
陈彩萍不是很情愿的张开了眼。
「你还好吧?」
「暂时死不了。」她虽然躺在病杨,但说出来的话依然很犀利。
她的另一半在明月三岁时就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唐千传、唐明月兄妹俩给她。
她含辛茹苦的把他们给拉拔大,她不能软弱,毕竟不坚持,她可能连自己和一双儿女都养不活。
好不容易,辛苦了大半辈子,孩子大了,儿子结了婚,女儿也有个好归宿,还是个「先生娘」,她也算可以放下心了。
谁知道,女儿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婚,而且就连个理由也交代不清楚,更绝的是接连几年都不回家看她一面。
唐明月的婚姻结束得如此草率,让她脸面无光不要紧,反正她一向也不看重这个,重要的是,女儿竟然一点都没把她这个老的给放在眼里,就连腿瘸了这事也跟她交代得不清不楚。
单凭这些,她便气得不想跟她说话。
「这家医院的医师不错,我们……」
「我不要在这里。」陈彩萍根本就没有给女儿说完话的机会,「我要去给自己的女婿看。」
「妈,我已经离婚了。」
「离婚是你在说的,」她动了气,「我可没说。你结婚时,我同意,你离婚当然也得我说了算。
「可是,妈……」
「不然,我回家去,我乾脆手术不要做了,反正我也是老废物一个,早死早超生,让你清静点。」
母亲这个样子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为了怕她的心脏出意外,所以唐明月忍下了冲动。
现在病人最大,纵使她再心不甘情不愿,她也得依著母亲的意思走,而且她早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她的。
「好。」她叹了口气,「你别生气,你要转院就转院,全都由著你,好不好?」
陈彩萍的反应是将头给撇到另外一边去,不再看她。
唐明月无奈的转身离开了病房。
「手续办好了吗?」才出病房她便看见迎面走回来的大哥。
唐千传手拿著资料点了点头,「办是办好了,只不过……」
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不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了妹妹一眼,「老实说,妈现在的状况实在不适合转院,可是因为妈很坚持,所以我们才……」
「这个我知道。」她柔声打断了兄长自责的话语,「妈坚持要做的事,我们很难说不的。」
唐千传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开了口,「你也知道静心医院的心脏科是国内的权威。」
她眼睑垂下,她当然对静心医院十分清楚,他们彼此都明白,她与那间医院有著难解的纠葛。
她的手紧握了下,「大哥,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他们目前挪不出病床,」深吸了口气,他说道:「所以我们只能将妈先转到急诊室去候著,而且杨……浩筑,要请他出马开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心导管在心脏科来说,不算个大手术。」
唐明月的脸色檄白,「大哥,你的意思是……」
他低下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後捉住了她的手,「为了妈,去拜托一下他好吗?我相信,以他现在的地位、权力,只要他一句话,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不用说,她很明白大哥口中所言的他是谁。
五年了,她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她,而且是以……她动了下自己的脚,传来的痛使她闭了下眼。
「明月,我知道这样让你很为难,但为了妈——她年纪那么大了,难不成你真要她在急诊室里等著吗?」
「我明白了,哥,你不用再说了,」唐明月柔柔的笑了开来,「我会……去找他。」
「明月,对不起!我……」
「大哥,你什么都不用说。」她坦然的说,「当年是我负了他,原本以为这辈子我们不会再见面,但世事果然还是难以预料。该躲的,还是躲不过,你等我消息。」
拍了拍兄长的手,她离开了医院。
其实连她都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唐千传所想要的答案,只不过现在为了母亲,再怎么样,她也得去试上一试。
杨浩筑……不知为何,她的心竟然莫名的期待了起来。
不过或许该说,早在那日,连咏雯到她家时,她的心头就已经种下期待的种子了……
静心医院里同样飘浮著熟悉的味道。
五年前出车祸时,她在医院前後住了近三年,对医院,她虽熟悉也有著莫名的排斥感。
现在,她静静的坐在院内的餐厅中,她请人传了讯息给杨浩筑,她不知道他是否会来,只是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午餐时间过了,餐厅里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她不去看时间,纵使她已经等了很久,但她依然等下去。
餐厅人又多了,然後又走了,最後有些馆子已经在打扫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毕竟……他还是不见她的。
她的手轻抚著衬衫下的坠子,坠饰是她的订婚戒指,这几年来,她把戒指当成坠链藏在衣服里,不让任何人看到。
这是一段只有她才能知道的甜美过去。
至於结婚戒指——早随著当年的离婚证书一并还给了他,她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个简单的订婚白金戒指。
就在此刻,她听到了脚步声——她缓缓的抬起头,入口处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
在瞬间,她的世界似乎就停顿住,她看著他踩著自信的步伐走向自己……
相较於她的傻楞,杨浩筑的神色显得冷漠而严厉。
「你找我做什么?」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显示不出任何情绪,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严峻的他使她心中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他变了……原本一个开朗又爽快的男人变了。
这一切的转变都是因为她吗?她的心里生起一股怜惜又愧疚的感觉。
「我……」她吞下口中的苦涩,强迫自己开了口,「对不起,打扰了你……」
「有话快点说,我很累,要下班了。」
这样冷淡的口气,几乎使她连说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她再凝起一股勇气,要自己继续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她的话使他的眼神更冷,「帮忙?!我何德何能能帮你这个少女乃女乃的忙?!你的丈夫呢?」
简短的话使她脸上的血色几乎消失。
「我没有丈夫。」她艰涩的说。
「没有丈夫?!」他重复了一次,似乎在玩味著她话中的意思,「怎么?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破碎了吗?」
他的话令她一时哑口无言。
他帅性的坐到了她的对面,直视著她的双眸,「该不会才几年的时间,那男人就对你没有兴趣,你耐不住寂寞,所以想到了我这个被丢到一旁的前夫?」
「请……」她的泪在眼眶内打转,但她强迫自己不能流下来。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之後她继续开口,「请你别这么说,我来这里,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不是来谈论私事。」
听到她的话,他的眼神一冽。
「因为……因为我妈妈心脏出了问题,需要做手术,她想要转到你们医院,接受你的治疗。」终於,她将自己的目的一古脑的说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著她。
她强迫自己回视他的目光。
「可以吗?」她轻声的问。
「这就是你找我的原因?」
她点头。
「我——」他懒洋洋的开了口,「为什么要帮你?」
她明白自己是没有立场乞求他为她做任何事情,毕竟在五年前,是她选择背弃了他。
「救人是医师的天职不是吗?」
她的话使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一个弧度,「你说的没错,救人确实是医师的天职。」
他的话使她的眼睛一亮。
「不过,如果你妈妈进得来医院,排得进我的门诊名单,我自然会诊疗她。没事了吗?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之後,他站趄身,转身离去。
「浩筑!」她急忙拉住了打算离去的他。
杨浩筑的目光冷冷的由上看向她。
她没有放手,厚著脸皮继续开口求道:「对不起,只是我妈妈真的很坚持要……」
「她有她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答案依然没变。」他冷冷的说,「请她一切照正常程序来,早知道你妈心脏会出问题,你或许当年不该选择姓胡那小子吧!」
他伤人的话语使她无力的垂下拉住他的手。
有些事、有些话在五年前,她选择了沉默这条路,五年後,她说再多也都是枉然。
「姓胡的只要开口,我相信以他家的人脉,不愁找不到好医师,」杨浩筑冷淡的看著她,语带讽刺,「就当是你给我这个被你抛弃的下堂夫一个尊严,别让我被你狠心抛弃下之後却还得帮你,好吗?」
他的一番话说得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这一刻她只觉得至身发冷,她的双手紧握,不让他发现她正在发抖。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她的心也变得好冷。
她颓然的垂下了眼,帮不了母亲,她难过,但更痛苦的是看到仇视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