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
「……我想去很远、很远,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什么地方才叫……很远呢?」
远方有多远?我也不知道,天之涯、海之角算不算?可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别人也去得了,这样还算远吗?
火车带着规律的节奏往前飞奔着,望着窗外有点陌生也有点熟悉的景色,再怎么走,也是在台湾这个小岛上……
感觉肩上一沉,转过头,是陈杰信,他打起瞌睡了,我不敢乱动,怕惊扰了他。
只是他的头挺硬的,压的我肩膀有些发疼,但对这「甜蜜的负担」,我是甘之如饴。按捺不住,轻轻用脸颊触碰他的发顶,他的头发很柔软,不会扎人,散发着清爽淡薄荷的香味,很好闻呵!
火车已经坐了快一个多小时,这段期间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也难怪他会被这种规律的节奏给催眠,我亦有些疲乏,但我不敢睡,深怕这一睡又睁开眼时,发现这一切果然只是场梦呀……
因为这些事……只有在梦中才会实现吧?!
我苦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因为……完全没想过,陈杰信居然会带我做出这样的事──像极了电影中的情节。
一起「逃」离了学校之后,先跑去附近的邮局提了款,陈杰信把他户口中的几万元全提出来,便带着我坐上捷运来到火车站。
在地摊买了几件衣服,他将身上的制服换下收好后,便牵着我走进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后,便坐上这班火车……。
「想去哪?」
「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的要求,但目的地在哪?我却说不出来,而他也没多问,就这样坐上了火车,朝未知的旅程前进,也不知他能够陪我多久,一思及此,我就忍不住兴奋地发抖。
所以……真的很怕这只是梦,一场只有我会做的梦,因为唯有在梦中,陈杰信才会这样的宠我、疼我,可是在梦中,能够这样真切的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重量吗?
铿锵!铿锵!
脸轻偎着他的发顶,望向对面的窗外飞逝的风景,听着火车规律的节奏和着他平缓的呼吸声,我觉得这就是幸福的滋味,深深陶醉在其中,宁愿就这样腻着一辈子……
直到,我看见了「我」──从那窗的反射。
我无言凝视着「我」。
「妳有想到接下来怎么办吗?」「我」问道。
「……没有,我不去想。」我闭上眼,不想看到「我」,但就如以往──「我」不会就此消失。
「妳可以拖着他多久?让他逃学、逃家──」
「我只是要他陪我!在我人生最后一段时间也不可吗?」我怒道。
「让他彻底背上让妳死亡的罪名,是吗?由他来承受众人的指责?」「我」冷冷地说道。
我一惊,这点……没有想到。
不!我不要、也不可能让陈杰信承担任何的伤害。
默然许久。「那妳是要我……活下去吗?」我轻轻问道。
但是「我」没有回答。
「我」?
我睁开眼,一道刺目的光线突然从玻璃窗处反射过来,刺的我再度闭上了眼,可就在我闭上眼的剎那,我似乎看到了「我」从窗户里跃向我……
「验票!」
我猛地一惊,再度睁开了眼,抬起头愣愣看着站在前方的人,是……车掌。
脑袋有片刻的恍然,我也睡着了吗?瞥向对面的窗户,「我」不在了,而我……也不在,还是看不见……
「你们的票?」车掌再催了一次。
陈杰信亦在此时惊醒过来。「怎么了?」
「我要验票!」车掌的目光像强烈的探照灯来回在我俩脸上探询。
「好!」杰信从口袋中将车票掏出来递给车掌。
「你们两个还是高中生吧!?」车掌一边检视着票,一边开口问道。
「……」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你们怎么跑出来呢?」车掌很仔细的看着票,没有立刻还给我们。
莫名的,我感到一阵恐慌,是否看出我们是逃出来的?他会不会叫人来抓我们?
在察觉到之前,我嘴巴已自动张开吐出话来。「不行吗?」声音带着挑衅地问道,用怒气来伪装懦弱。「我们不可以坐火车吗?」
顿时,气氛凝住,车掌愣愣地瞪着我,一会,陈杰信紧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
「我们没课,所以出来玩。」陈杰信不徐不缓地说道。
「哦?你们是哪一所高中?」车长终于将票剪压下,犹带不悦地瞥了我一眼。
「──我们不是高中生……」陈杰信告诉车掌说我们是专科学校的学生,所以能在这个时间出来……
好不容易,车掌将票还给我们,再深深打量我们一眼后,才离开走到下一个车厢去了。
陈杰信收好票,安静了好一会,看了看窗外。「……我们现在到哪了?」
我没有说话,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羞愧,他应该要责怪我的,如果我跟车掌杠上了,不知后果会如何?
「善珍?」
我抬起头,眸中带着愧意。「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天!我真的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该怎么办?想到自己的病……手指用力搅着。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做坏事,那个车掌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他沉稳地说道。
我看着他,他亦平稳地回望着我,不知怎地,我觉得他彷佛变了个人,变的更成熟、稳重,在他面前,我变成了个不懂事的小孩,这是在我俩过去互动中从未发生过,面对他的转变,我不禁困惑。
「啊!是海!」他的目光越过我说道。
我转过头,海……望着窗外,天边那抹深色有了意义。「那是……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吗?」
「妳想去有海的地方吗?」
「……想!」我伸手触碰玻璃面,手指轻按在那抹蓝的位置上。
有什么地方比死在海中更好呢?大海是地球生命所有的起源之处,我应该要回归到生命之源头,人吃鱼,鱼吃着我的躯体,很公平的……
只是「我」的话再度在脑海里响起,深深地动摇了原本想寻死的念头。
回过头,凝视那张我最爱的脸庞。「你可以带我去海边吗?」
「嗯!」他柔柔地说道。
我们在「崇德」站下了车,下车的理由是──出了车站,只要再往前走没几步,就可以到达海边。
这是个小站,介于山与海之间,或许是因为非假日之故,几乎没有什么人,除了车站工作人员外,所以当我们两人踏上月台,望着火车离去时,不禁有种遗世之感。
默默伫立片刻,我抬头看向他,他亦看着我,对我们俩而言,都是头一遭来到这里,但目标很清楚,就是要到海边。
他手伸向我。「走吧!」
「嗯!」
走出车站,爬上阶梯沿着路标指示走,先到了一个小市集,他停下来买些饮料和食物。
「少年郎,要不要试试剥皮辣椒?」沿途小贩们不停地向我们兜售这边的特产,他问我想不想试试?我摇摇头,但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父亲的身影,他是爱吃辣的,如果我买一瓶回去给他,他应该会很高兴……不!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立刻咬紧下唇,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没什么回不回去,我已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像被鬼追似的,我突然拉扯着他的手臂,大步往前走,想尽快地离开那些摊贩,他虽吓了一跳,可是却没说什么,直到我们经过一个贩卖贝壳和饰品的摊贩前,他又定下脚步,让我再也拉不动他。
「等等!」
我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选了一顶草帽,付钱买下后,拿着走回到我的面前。「海边阳光烈、风大。」边说便帮我戴上。
我愣愣地望着他,再一次涌起泫然欲泣之感,低下头。「你呢?要不要也买一顶戴?」声音微微带着鼻音。
「我是男生!不怕晒。」他朗朗笑道,语毕,又牵起我的手朝通往海边的步道走去。
草帽掩住了我的脸,抬起另一只未被牵住的手悄悄拭去脸上的泪水,知道不能再自欺了……
重新打起精神,决定只要好好把握住此刻的美好。
抬起头,跟着他一起走。
转个弯,雄伟壮阔的清水断崖就在眼前,我俩同时止步,仰头看着那奇丽壮美的山势,大自然的鬼斧神功尽览无遗,太平洋拍击绝壁的白浪涛声亦是惊人。
很近,真的很近了。
那像天空般的海正展开那无垠层次蓝的怀抱无私迎接着我们,令人忍不住加快脚步,走下阶梯,大步踏上那石砾铺成的海滩。
蓦地,一阵刺疼从脚底传过来,令我一时不防,痛的往前扑跌了过去。
「怎么了?」他立刻扶起我,可才一站起脚底的刺痛再度袭了过来,我立刻不支坐下。
「脚底……」
还未说完,他已动作迅速地月兑下我的鞋子察看,原来是几颗有棱有角的小石子跑进去,虽只有轻微破皮流血,但或许因为刚好扎到所谓的穴道上,所以才会那么疼。
他为我将鞋子里的石头倒出来,然后再帮我穿上,望着他的动作,喉咙再度紧的像是他把石头倒进来,而不是倒在地上。
「来!看看可不可以走?」
我像木偶一般的由他小心翼翼地拉扶起来。
「可以吗?」
依言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脚底是不疼了,但是心……却莫名地又酸疼了起来。
「会痛是不?那我背妳!」他一说完,立刻背对着我蹲下。
望着他的背,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如浪潮般朝我兜头泼下,他的温柔几让我支撑不住,伸出去的手带着颤抖,搭上他的肩膀,脸颊贴在他的耳边,将整个身体完全贴紧他的背,然后──地球引力对我失去了意义,他──成了我唯一的支撑。
「……很重吧?」
「没!妳变轻了。」
变轻……这两个字意外地触动了我的心弦,这是指我的体重?或是我在他心中的份量?
我立刻闭上眼,不愿思及后者的可能性。
他步伐沉稳地背着我朝海走过去,其实离海也没剩几步路,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到海的距离可以再拉长些……
一直到海水可以扑打到脚,他才停下。
「要下来吗?」
「不……」我像吸血鬼一般,毫无节制地恋取他此刻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我,就这样维持原来的姿势。
一股大浪猛地打上来,一时躲不及,立刻溅湿了他的裤管,他惊跳了一下,我亦立刻本能的抱紧他,并惊叫出声。
这时,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表情多了一抹淘气,还来不及意会,他便开始跑过去追逐退去的浪花,当浪花涌上来时,他就立刻往回奔,让我除了紧紧抱住他,怕被摔下去外,更忍不住惊叫连连,更可恶的是,当浪扑过来追他时,他刻意转过身子还蹲了下去,让我亲身感受到浪花袭身之刺激,被他那孩子气的行为逗开了怀,忍不住大笑出声。
数分钟后,像是气力用尽,他往前跪坐了下来,我一着地便顺势往后躺坐,他转过头来,两人不禁相视大笑。
笑了好一会,我玩心亦起,月兑下鞋袜,赤足奔进海中,弯掬了一手水,转身便朝他泼了过去。
他吓了一大跳。「哇!妳干嘛啦?」
我只是露出笑容,继续舀水朝他攻击。
在被我泼的快成落汤鸡时,他才回过神,也月兑下鞋袜,奔进海里,加入打水战的行列,顿时尖叫、嘻笑声交响不绝,直到天空颜色成了灰彩方停止。
此刻已是夕阳西落的时刻,太阳从后头山后处落下,前方海平面上的云彩变幻万千,让人看的目不暇接,赞叹造物主的神奇。
我同他坐在海边,静静看着这美丽的奇景。
尽管心情是激动难平,但随着天色渐沉,也清楚意识到残酷的现实。
在远方的绚烂将归于平淡时,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一阵强风突然刮来,吹散了我的声音,再加上浪涛拍岸声,我怀疑他是否有听到?他没回答,而我……亦没有再开口。
也许──知道答案不会是心中所渴望的那个。
「走吧!」我拾起鞋袜重新穿上。
「要到哪?」他定定看着我。
穿好后,我才抬起头,露出微笑道:「回台北。」
一听到我这么说,他脸上露出明显的释然。「妳真的想回去吗?」他犹不确定地追问道。
我调了调帽子,系好带子,遮住了脸上的表情。「不回去……大人会担心的。」
「……」
「快走吧!火车快来了!」我很有元气地催促他,离开车站时,站长有特地提醒我们,这边火车班次少,要注意回去的时间,莫名地,在那时我就将时刻表背上,知道再过三十分钟就会有一班车子。
他注视我一会,然后也穿上鞋袜,跟着我一起往上走,并肩沉默地走着,状似不经意的,他的右手我的左手碰在一起,然后便交缠不再分开,直到我们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两人的手依旧紧紧牵着。
当火车开动时,我告诉自己──时间到了。
看着前方。「你知道……我生病了,对不对?」
「……」
「医生认为我有……忧郁症。」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忧郁症是可以治好的,妳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接受治疗。」他轻轻地说道。
我转过头看着他。「你千万不要认为我生病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想母亲应该已经跟他说了,不然他不会将我当易碎般的玻璃捧着,更不会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知道吗?」
他低头。「……陈敏倩只是我国中同学,妳不要再胡猜。」
我慢慢从他的手中抽回我的。「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她。」没有他的握抓,我的身体也像失了动力般。
「没有!妳不要再乱──」
我抬手轻轻堵住他的唇。「没关系!你可以喜欢你想喜欢的人,不要被我给束缚了,我会疯……是在向你告白前就疯了,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上你,能跟你在一起,只怕我早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了,是因为你,才让我有勇气活到现在,你知道吗?」
这时火车的车速开始变慢,我的心脏一阵强烈收缩,太快了!我怕来不及说完。
我深吸口气。「所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这段时间可以喜欢你,可以跟你在一起。」捧住他的脸,细细将他的五官刻进我的脑海里。
「我好高兴你今天愿意陪着我,真的!我觉得好幸福、好快乐!」
明知他只是同情,但我愿意选择相信,那是……爱情。
火车进入和仁站,渐渐缓速停止。
随着车子停靠的作用力,我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将我所有的情感悉数倾入,当火车铃声响起时,我退开。
「保重!」
说完这句话后,我起身离座,飞快的朝车门奔过去,当火车驶动的剎那,我跳离火车,虽然重心有点不稳,但还是安全站在月台上。
当我转过身,正和火车内一脸惊愕的他隔窗相望,他很快就回神,神情焦急的张口说着话,并站起用力拍打着车窗。
我知道他是在叫我的名字,是在叫我快上车……
我试着露出最灿烂的微笑,紧紧压住他送给我的草帽,免得被火车离去所扬起的气流给吹跑,然后对他挥挥手。「再见、再见……」
当我目送火车离去时,我的心已碎了,倚靠在月台上的壁柱,泪流满面,试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我相信,从此以后──他会自由,不再受我束缚,不会被我拖累,无需为我负上任何责任。
伫立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周遭一片漆黑,这里比崇德更荒凉,车站前面就是山,鲜有人烟,说我不害怕是骗人的,可是……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并没有走下地下道离开火车站,而是跃下月台,穿越停满载着水泥的货运火车的铁轨,朝我的目的地──大海走过去。
在我脚向前踏空前──我一直深信再过不久,就可以月兑离这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