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她早该想到的,除了他,这将军府中还有谁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艺。
他在难过吗?因为伤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怀?
但这笛声之中,却并无惆怅,相反的十分清新悦耳,像三月的春风。
“帝姬……”她刚刚想藏匿叶间,他却发现了她,依旧那般微笑着唤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么?”苏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绊绊地问。
“在送帝姬礼物,”他轻声道:“还记得吗?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苏巳巳迷惑不解。
“那时我在谱曲,帝姬说好听,叫我完成后把它当成你的新婚礼物……”贺珩道出原委,“不记得了?”
呵,她哪里会记得呢。那些属于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忆,她羡慕不已,却望尘莫及。
“这首曲子,听了让人心静。”她答道。
贺珩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被什么牵动了一下。
“你会这么想,看来是完全听懂了。”
“所以我说对了?”苏巳巳不禁有些兴奋。她不指望成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让他太失望。
“宫中诸事繁多,贺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静。”他搁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处,“心静了,就会发现快乐。”
“本宫知道驸马爱好风雅,不过驸马既然生在将军府中,也该替贺大将军分忧国事才是。”他赠她礼物,她也该回报二一才对。
这个时候是该提醒他了,否则贺家满门的命运实在堪忧。
“怎么,帝姬觉得我只会附庸风雅?”贺珩侧眸,颇感意外,“从前不曾听帝姬这样说过。”
“只是希望驸马能多关心爹爹。”苏巳巳话中有话,“驸马,只要你多为爹爹分忧解劳,就是为皇上分忧国事,假以时日,皇上一定会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贺大将军谋逆之事,此刻应该可以听出弦外之音吧?
“贺珩天生随性,不喜官场是非,”他却淡淡道;“家父年纪也大了,是该告老还乡了,贺珩会劝劝他的。”
他什么意思?睦帝对贺家的敌意难道他早已察觉?
苏巳巳怔在当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帝姬觉得庆州如何?”他忽然道。
“庆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乡,很不错啊。”
“家父说了,想在庆州置办一处房产,以备将来解甲归田之用。”贺珩凝视着她,“帝姬可愿意与臣下出游?”
“出游??”苏巳巳一愣。
“帝姬从前最爱出京游玩,自从病了这两个月就不大走动,怕帝姬闷出病来,趁着咱们新婚燕尔,到庆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议。
她昨夜都大胆拒绝与他洞房了,怎么还这么不顾男子尊颜的低声邀她?
可是她却喜欢这个提议,仿佛是每个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兴趣,就当贺珩没说过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强,亦没半分不悦。
“不,我去。”她宁愿不假思索,只凭自己的直觉。
她想去。为什么不呢?就算是偷来的一点点幸福,她也满足。
就像梦中所见,她和他乘着轻车快马,掠过绿野田间,熏风扑面,夕阳美景,渔舟唱晚。
现在她有机会把梦境变成现实,为什么不敢?
她苏巳巳,从来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去庆州之前,她要见一个人……将军府厨房的王嬷嬷。
这些年来,王嬷嬷是唯一对她还有些关心的人。记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咽,是王嬷嬷好意为她炖了一碗软女敕的芙蓉蛋,至今她仍旧很怀念那甜润的滋味。
关于“苏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嬷嬷会留意吧。
“给帝姬请安……”
王嬷嬷正在厨房里忙碌,忽然听闻“玉惑帝姬”召见她,忙月兑了围裙即往这儿赶,立在院子里不敢进来,只远远地施了大礼俯跪在地上。
“免礼。”苏巳巳想上前搀她,却只能隔着帘子与她说话,“听闻你与一个姓苏的丫头平素交往还不错,这丫头现在失踪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为何要问起那丫头?”王嬷嬷诧异道。
“大胆!”一旁从宫中陪嫁过来的宫人绿宛连声喝斥,“帝姬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岂有反问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嬷嬷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那丫头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踪的?”苏巳巳问。
“大约两三个月前,这丫头出府去采买,一去就没回来。府里的人都说她携了府里的银子逃跑了,可那几个菜钱能有多少啊!”王嬷嬷叹道:“奴婢最知道那丫头的心思,她对将军府忠心耿耿,别说逃跑了,就算赶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嬷嬷还算了解她……不过,这府中上下大概都听闻了她私藏贺珩绣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嬷嬷,本宫派你一件差事,”苏巳巳镇定道:“还请你好生打听这丫头的下落,要花多少银子,只管到本宫这儿领便是。”
无论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则她就像无根飘流的浮萍,这辈子也不会心安。
“这……”王嬷嬷又惊又愕,却只能点头称是,“是,奴婢一定不负帝姬所托,尽快打听那丫头的消息。”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淡淡道:“本宫也托过驸马打听,他可曾对你们问起?”
“没有……”王嬷嬷很肯定地答,“驸马日理万机,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个小小的丫头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关心,他的眼里只有高贵美丽的帝姬。
苏巳巳只觉得嘴里有莫名的苦涩,长久无言。
她跟从前的帝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失忆前她整个人冷冰冰的,眼睛里有一种俯瞰众生的孤高,让人不敢亲近。但现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尽露温柔,仿佛千年冰山化为春水,涓涓流过绿色的丛林。
贺珩发现,其实他更喜欢现在的赵玉惑。纵然对他来说,从前的她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梦境变成现实之后,非但没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马车停靠路边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边,嘻笑着拨弄水花,绿宛从旁为她编织一个花环。此番景象,充满田园趣味,衬得她完全不像一个帝姬。
这一次前往庆州路途遥远,但贺珩发现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缩短了大半,转眼已至庆州边界。
“公子,已经晌午了,继续赶路吧……”属下提醒道。
贺珩颔首,却并不急着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于这山水之景,不愿匆匆赶路。
“把水囊给帝姬送去,”他吩咐道:“问问她午膳想用些什么,叫厨子在路边现做。”
这一路上,他特意让陪嫁入将军府的御厨随行,锅碗瓢盆一应准备俱全。随时到路边升了火,便能为她做新鲜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夸他细心体贴,不失为一个合格的驸马,但他觉得假如真心喜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如此,绝非出于奉承。
“公子,帝姬请您过去呢……”不一会儿,属下折回禀报。
贺珩向来很守本份,她不传他,他绝不打扰。但她若唤他,他亦乐于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亘石之畔,哼着歌谣,模样天真可爱,难得见她显露如此少女本色。从前,他总觉她太过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兴致,”他开口道:“不如午膳就在这儿用吧,贺珩叫厨子烤些野味来。”
“出了京城,不知为何心情格外轻松……”苏巳巳笑意盈盈。
的确,在那深宫大院之中假扮一个心机深沉的帝姬,实在非她擅长。来到这自由天地,仿佛恢复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况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环编好了。”绿宛从旁唤了声,“且让奴婢替您戴上吧。”
苏巳巳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让驸马替本宫戴吧……”
她难得如此调皮,或许这青山绿水的逍遥给了她勇气,换了别的地方、别的时辰,她未必敢如此开口。
贺珩倒也没拒绝,顺手就把花环接了过来,缓缓替她套至发间,动作纯熟得让她有些吃惊。
“驸马好像常帮人戴花环呢。”心尖吐出一丝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说。
“是,从前陪我母亲出来踏青,帮着戴过花环。”他的回答如此流畅,不加掩饰,不似说谎。
“婆婆去世……也有好几年了吧?”苏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
他却毫无伤感之色,仿佛早已看开,俊颜依旧明朗,“富贵生死皆是注定,来便来,去便去,时矣,命矣。”
这便是她向来崇拜贺珩的地方,仿佛人生中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刻气定神闲,从容微笑。
“好看吗?”她抬头理了理秀发,对他莞尔。
贺珩怔了一怔,记忆中冰冷的玉惑帝姬从没有过如此妩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时他猜想,大概赵玉惑把全部的爱恋都给了那个复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没有多余的温柔留给别人。现下他还真庆幸她失忆了,终于也可以挪出一分给他。
“你在想什么?”她却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从前的赵玉惑,哪里会注意到他这微妙的变化?他真的要说,她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适合当他妻子的人……
“为臣只是觉得帝姬与从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苏巳巳心间一紧,生怕他看出什么,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点什么,淡淡一笑,“哪里不同?”
“仿佛……换了魂。”贺珩思量着,道出这他觉得最准确的形容。
没错,换魂。脸还是那张脸,但那双眼睛却明显不一样了。
从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骗人的,但眼睛骗不了。
“换魂?”苏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么,驸马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她真傻,干么问这个?简直挖了陷阱自己往里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颤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听真话吗?”贺珩注视着她,“……现在的。”
现在的?她没听错吗?这个毫无贵气可言的她,会是他的所爱?他难道不是一直爱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尘?
“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问。
“从前的帝姬不会让臣靠得这么近,不会允许臣替她戴花环,更不会跟臣出京一同在这山水间畅游。”贺珩如是答,“世间男子都爱慕瑶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荆钗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个迷梦罢了。”
妻子?她以为这只是权宜的婚姻,原来他真的打算把她当成妻子……但是他俩真的可以长相厮守,同偕白头吗?
苏巳巳垂眸,刹那间神色黯下去。
“怎么了?”贺珩显然发现了她的变化。
“只怕有一天我又想起往事,变回从前的我。”这具身体终究不是她的。“到时候,驸马又会厌弃我吧?”
到时候,说不定他又迷上了瑶台仙子也未必可知,男人都懂得甜言蜜语,在经意与不经意间,骗得女人晕头转向。
“到时候,帝姬会再度失忆吗?”他却笑着反问。
“什么?”苏巳巳不解。
“到时候,只要帝姬还记得曾经在这山水之间与臣的这番对话,”他凑近,轻轻承诺,“无论帝姬变成什么样,臣都不会有怨言。”